天堑架飞桥
谁人不知赵州桥。
河北省石家庄市赵县城南洨河上,全长六十四点四米的赵州桥宛如初月出云、长虹饮涧,是世界桥梁建筑史上绕不过去的奇崛一笔。
成昆线上也有一座让人不得不记住的石拱桥,名叫“一线天桥”,位于汉源老昌沟。1966年10月,一线天桥竣工,成为我国最大跨度空腹式铁路石拱桥。
老昌沟在大渡河边,临时便道逶迤在大渡河峡谷左岸。从金口河往乌斯河方向走,铁二局七处青工王万林的心,一路上都是皱巴着的。在峨眉时,目光是撒开的折扇,聚头散尾。过峨边,入峡口,折扇半叠。自金口河始,两岸愈发靠得近,悬崖壁立,半叠的折扇又半叠。
终于到了。抬头看,老昌沟上方的天,不是峨眉时的一片、金口河时的一绺,是窄如刀缝的一线!真是“上有一线天,下临万丈深渊”。
难怪要叫“一线天”。
桥,此时尚在图纸上。王万林,就是来修桥的。
桥两头是隧道,曰“老昌沟”,曰“长河坝”,也都才开始打炮眼。
成昆线上有桥九百九十一座,总延长一百零六公里,相当于从北京向天津架设了一大半的空中走廊。其中不少桥隧相连,都用架桥机,时间成本太高。必须节约的还有建材,还有建成后的养护成本(钢梁桥每年每米需一百三十元至二百五十元,石拱桥每年每米只需不到八块钱)。为此,吕正操出了题目:就地取材的石拱桥,多修一座是一座。
建栈道、埋地垄、架设索道、安装钢拱架所需的机具,清单列了一长串:直径十五至三十二毫米钢丝绳,十一点八吨;三十八千瓦双筒卷扬机,三台;单轮、双轮、三轮、四轮滑轮,一百五十七个;五吨至十吨手摇绞车,十二台;十五吨起道机,四台;五吨至十吨链条滑车,六台;五十吨、三十吨油压千斤顶,各两台;附着式、插入式振动器,十一台。此外,还需电动传送带、混凝土搅拌机、砂浆搅拌机……
钱能买的,不操心。
来之不易的是石头,就地取材的石头。
老昌沟底为冲积漂石土、卵石土夹砾石土、粉细砂尖灭层,总厚虽达二十五米,不可取。
沟壁为震旦系灰岩,节理发育,岩石坚硬,可作拱石。但修桥队伍入驻后,老昌沟里到处是帐篷,没法操作。再者说,山炸垮了,桥还怎么修,隧道还怎么建?
往大渡河上游走是乌斯河,峡谷里可辟出采石场。乌斯河再往上,毛头马又有采石场。一日,毛头马,有人守着一方石头抹泪,王万林凑巧遇见。一问方知,小伙儿当采石工,刚满一周。也是这七天,天亮到天黑,钢钎加二锤,他凿出一块石头。“处女作”换回仨字:“不合格!”虎口震裂,手心磨破,锤柄被血水打湿,小伙儿没觉出痛,可这三个字如同三根钢针,扎在他的心上。
不是收方的人为难他。拱桥所需四千九百三十块条石不能多一块不能少一块,每块相差不能超过三毫米,石条间隙,不能超过一厘米。
除了拱石,还需片石、镶面块石。后来统计,一线天桥共开清拱石六百一十一方、开片石及清镶面块石三千六百二十六方,累计花费二万三千四百九十八个工天。
石头上沾着汗和泪,沾着血。
老昌沟口,仅有的一块平地,没有堆材料、建工棚,而是立起篮板,支起乒乓球桌,供工人得空时消遣。地方政府组织慰问演出,也在那里进行。地就那么点,篮球场不到标准球场一半大,只有一块篮板、一个篮圈。场地虽小,但工人看球打球的热情比来老昌沟前不止翻一番。这当中,跳得最高的,王清秀要算一个。
这几天,球场上没了他的影儿。
起初,大家以为他是为头天“犯规”怄气。说起来王清秀也是冤。两个队打比赛,队友三次传球,王清秀三次失手。认定是藤条帽影响视线所致,王清秀心里一急,摘了帽子。
就是这个动作,裁判判他犯规,罚他下场。
打球要带藤条帽,这是真的。人玩球,山上猴子学着人的样子玩石头,得预防它扔来“三分球”,所以在老昌沟打篮球,规则多出一条:戴上“安全帽”。
脱帽被判犯规,即使放诸世界篮球史,也是独一无二。王清秀心里不得劲儿,不奇怪。
奇怪的是不见王清秀情绪低落,反见他眼睛比平常亮。有些日子没吹的口琴,他吹起来了。《翻身农奴把歌唱》《北京的金山上》《让我们荡起双桨》……一曲接一曲,不像往日“挤牙膏”。一线天风大,吹得琴声散了架,变了形,他脸上的笑容,却像打了铆钉。
工地上没有女同志,大家平常不修边幅,王清秀也不修边幅。但这几天他衣服洗得勤,胡子刮得也勤。大家都觉得哪里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说不上来。
真相来了。王清秀结婚十来天就上了工地,小半年没回。趁着农闲,妻子从川北老家看他来了。
小嫂子长得俊俏,咧嘴一笑俩酒窝,仿佛有美酒要流出来。那身打扮费过心思,从上到下,喜气盈盈。
川北的核桃真是香。嚼着核桃,工友们冲王清秀说话,一句比一句火辣——
“天上乌云撵乌云,地上婆娘撵男人。”
“大别胜初恋,小别胜新婚。”
终于轮到小两口单独说上几句。这当口,有人来找王清秀:“这次爆破,孙工长说,还是你上为好!”
妻子嘴巴动了动。
王清秀冲她笑笑:“手上功夫,要不了多大一会儿。”
王清秀是爆破标兵,深孔松动爆破新技术试验正在关键阶段,工长成天盯着,他也放心不下。
这一去生死两别——爆破出了意外,被人从石堆里扒出的王清秀,再也喊不答应。
“……我都还没来得及说……你要当爸爸了……”妻子的哭声震动山谷。
拱架如期安装,两半跨同时进行。
1965年11月初,邓小平视察三线建设,来到一线天石拱桥砌装现场,见证了拱架合龙。
天默默蓝。风柔柔吹。旗子传达指令,挥得遒劲有力。
拱券有六榀拱架。包括套节,每榀拱架十四节,三十四吨。最后一榀钢梁吊起来了,操作吊机的师傅沉稳如山。这份沉稳传递给了缆索,又由缆索传递给一点点上升、一点点平移、一点点调整姿态的钢梁。
长虹飞渡,合龙成功!邓小平带头鼓掌,工友的欢呼震动山谷。
然后拱架定形。
然后安装胎模。
然后,用九十九天完成拱券砌筑。
最后,拆卸拱架。
1966年10月,成昆线上二十四座石拱桥之一的一线天桥胜利竣工。
两个月后,火车开过“一线天”,开向成昆线北段建设物资集散地——甘洛。
成昆线上的桥,都是“活雷锋”。
以跨越龙川江的拉旧大桥为例。北端,地形无法修改;南端,车站落子不悔。双方互不相让,拉旧大桥打起圆场:以栓焊梁跨过龙川江,为选线争取更大自由。
云南禄丰桐模甸附近的螺旋形展线,地质水文条件要求异常严苛。又是桐模甸2号大桥默默承担所有:增加墩高,加深钻孔桩,强化防爬措施……
越岭隧道进洞出洞,沟底通常作为首选。沙马拉达越岭隧道方案是十里挑一来的,净空高度不足的压力,转嫁给了桥。理想方案是设一中墩,架设两孔十六米短钢筋混凝土梁,“副作用”是洪水下泄不畅。舍己为人的,依然是桥:通过取消中墩保证行洪,以低高度大跨梁一跨过沟。
地形所限,全线曲线车站达七十五个,占车站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一点四,乌斯河至喜德和尹地至广通展线地段,曲线站占到九成。也是地形限制,五十七个中间站无处容身,所以才有了一次性引爆三十八吨炸药,削山填谷而成的关村坝火车站。上行是关村坝隧道,下行是白熊沟隧道,关村坝火车站只有站房可见日月星辰,接发车作业得在隧道里进行。
成昆线有“地下火车站”十一座,“天上火车站”则多达三十一座。
“天”即是桥。
金口河1号三线大桥,就是一片“天”。
金口河站设在流疏溪隧道进口处,洞在半山,山下是河,所谓车站,并无寸土。
洞口虽可架桥,桥上虽可建站,一个问题必须面对。头一年,也就是1965年,我国粗钢产量仅一千二百二十三万吨,各行各业用钢都紧张,能省则省。
为了让金口河1号三线大桥带一个“省”的好头,铁二院驻峨眉设计组负责人陈俊真决意另辟蹊径,采用柔性墩。
“柔性墩”是个新词。难怪人们紧盯着朝夕相处的他,都觉得眼里的人很陌生。
也不兜圈子,陈俊真操着宁波腔为柔性墩画像:“传统的简支梁,各个桥墩单独受力,柔性墩把几孔简支梁大部分水平力传往间插其中的刚性墩。除了不搞肥梁胖柱,大幅节省钢筋水泥,柔性墩还有两个好处:一是细胳膊细腿儿,就像练过轻功,脚底下承受得起;二是人工就能挖孔桩,不需要机械设备。”
指挥部看好陈俊真,看好柔性墩。
二十四个柔性墩拔地而起,四个刚性墩各就各位。
陈俊真说得中听,工人们建得中看,但柔性墩中不中用,只有梁知道。
架梁这天,架桥机开过来时,山崖上、河谷里,到处挤满了铁道兵、修桥工人、当地农民。大家拭目以待:这个柔性墩,是真能以柔克刚,还是花拳绣腿?
马达轰鸣,十六米长的钢筋混凝土梁,一点点举到空中。
梁往上抬,人们的心,跟着往上提。梁往前送,人们的头和颈,也在向前伸。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梁的前端,试探着靠向墩顶。
“啊——”
人群惊呼起来。
他们看见了,都看见了——柔性墩的头,重重点了一下!
点头意味着期待、赞许、接纳。这是人的语言,肢体语言。换了柔性墩,则是另一回事。就像树梢,鸟落其上,晃动两下,动则动矣;换作熊在上面则大不一样。高声惊呼的人,联想到树枝断折。
梁还没放稳,又被赶快抬了起来。
桥墩下,陈俊真直着嗓子喊:“为什么抬起来?!放,往下放!”
指挥长问陈俊真:“没见桥墩晃得厉害?”
话是对指挥长说的,陈俊真却一直盯着上方:“有振幅才叫柔性墩。我有把握,振幅在可控范围。”
“这么有把握?”指挥长还是不放心。
“我是信得过它。”陈俊真收回目光,晃晃手中牛皮纸封面的计算本,“大大小小的计算,我做了无数次。”
话音刚落,陈俊真将本子插进裤兜,大步走向脚手架。脚手架搭在柔性墩上,从墩底通到墩顶。
只差一步就上顶了。陈俊真挥动旗帜般对着架桥机操作手摇晃计算本:“相信科学,相信我!”
钢筋混凝土梁前端,重新靠在柔性墩上。
又是一阵晃动,又是一阵惊呼。再看陈俊真,面不改色。
晃动小了,更小了。中国柔性墩第一桥,站稳了脚跟!
柔性墩让人眼界大开,空心墩亦是“新”得晃眼。
成昆铁路大部分地段处在断裂带与地震区,打此经过,铁道线如履薄冰。没有现成的路可走,还要为以后的铁路建设积累经验,为此,1965年4月13日至17日在成都召开的西南铁路技术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西工指”副总指挥、总工程师彭敏发出动员令:“多想办法,敢走新路,一个骨头一个骨头地啃,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
轻型桥墩战斗组随之成立,核心成员杨永诚、伍竞飞、许成业、张锻,分别来自科研、设计、施工、教学单位。
铁西车站双线大桥采用素混凝土厚壁空心墩。直白一点说,墩是厚壁、空心,材料无非水泥、砂石、水。
钢筋混凝土薄壁空心墩,通过在素混凝土空心墩中加入钢筋减轻壁厚,减少地震带扰动。大桥局在安宁河3号大桥率先试验,节约圬工(瓦工的旧称)百分之五十。
埃岱车站三线桥、甘洛牛日河3号大桥2号墩,采用施工更为简便的石砌空心墩。
…………
成昆线上二十一座大桥采用的一百六十五个空心墩,截面形式、壁厚、坡度各不相同。从圆形、矩形到圆端形,从就地立模灌注到抽动钢模灌注,从就地灌注墩体到预制构件拼装……到了哪山唱哪歌,嘹亮的“歌声”,由成昆线飘向其他新建铁路工地。
柔性墩、空心墩的技术创新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复杂的地形逼着设计者、建设者再出新招。
曲线、坡道双重制约下的埃岱谷架大桥,最初方案是石砌实体桥墩。临到施工才发现此路不通:一边是山,一边是河,基坑开挖之日,便是外侧公路断道之时。比这更大的麻烦在于,线位地质情况为白云质灰岩,粗大的石砌实体桥墩,是不可承受之重。
灌注空心墩、石砌空心墩,思路提出又被毙掉。场地、运输、工期,都是问题。
板凳、沙发都可坐人,轻重大不一样。“板凳桥”设计灵感来自于此。
板凳形的桥墩,面是实的,腿是实的,横撑是实的,其余部分,“虚怀若谷”。
四根墩柱钢筋混凝土截面不过是实体墩身的八分之一,孔桩基础开挖,对外侧公路几乎没有影响;桩柱和横撑构件可事先预制、现场拼装,作业面狭小不是问题。六孔十六米钢筋混凝土梁,铁二局桥工大队仅用十九天半就全部搞定。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九百九十一座桥梁遇到的问题,也是千奇百怪。正因如此,成昆线上,像轻型桥墩战斗组那样,科研、设计、制造、施工、材料、试验、维修“七事一贯制”的四十多个战斗组中,为桥而生的,就有十三个。
岷江水系、金沙江水系,卵石地层无可回避。基础新技术战斗组全力以赴攻关,钻头钻不下去、桩没法打的世界级难题遇到克星。
在桥梁厂建造好再运到工地,通过架桥机架设的钢筋混凝土梁,会战中需架三千六百余孔。桥隧相接,桥头没有架岔线,悬臂式架桥机成了摆设。新型架桥机战斗组不怕疲劳,连续作战,仅用七个月就设计制造出我国第一台无需桥头岔线的架桥机。
铺架时间,架梁占到七成。为给隧道、桥涵、路基、车站让出时间,必须来一场“梁式革命”。
反对的声音不仅有,而且大:“思路虽然不错,技术问题很难解决。”
争论喋喋不休,彭敏力排众议:“成昆铁路要建成世界先进水平,就要有自己的东西,就要上进、追赶、克难、创新。拿来主义出不了新经验,不能都去伸手摘桃子!”
设计、科研、施工三结合的栓焊梁战斗组,有六十八名成员,分别来自铁道部科学研究院、西南研究所、专业设计院,铁道部大桥工程局、第二工程局,铁道部第一、二、四设计院;来自兰州铁道学院、清华大学、中科院声学研究所、一机部焊接研究所;来自铁一师、铁五师、铁八师、铁十师、铁道兵科研处;来自山海关桥梁厂、宝鸡桥梁厂……
彭敏点将,战斗组由四十多岁的潘际炎领头。
潘际炎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承担过武汉长江大桥等国内多座桥梁工程设计工作,曾受国家委派赴越南任桥梁专家。
被潘际炎选定的“试验田”在云南禄丰,是全长二百零三点四米的迎水河铁路大桥。该桥主跨一百一十二米,拱跨九十六米,分别两倍于我国20世纪60年代建成的雒容、浪江栓焊钢桥。潘际炎要以成昆铁路为跳板,让栓焊梁大踏步走向大跨度焊接桥梁应用现场。
一百一十二米系杆拱桥设计是重中之重,战斗组成员不厌其烦地开展振动试验、横向风载静载试验、全跨加载试验等一系列试验。与此同时,焊接疲劳、栓接疲劳、栓接性能及表面处理工艺的研究也在抓紧进行。
试验中暴露的问题层出不穷,最让潘际炎头疼的,是我国生产的16锰桥钢,强度和厚度尚不能满足需求。见梁上裂缝有如道道伤口,有人不免垂头丧气。
铆接钢梁占据统治地位超过一百年,看来不无道理。但是潘际炎相信,先进的必定推翻落后的,新的必然覆盖旧的,栓焊梁必定代替铆焊梁。
潘际炎打报告提需求,冶金部技术部门、鞍山钢铁公司合力研制出了厚度五十六毫米、极限强度大幅增加的新钢种,但那是次年的事。从最大厚度二十四毫米的16锰桥钢上踏过去,战斗组别无选择。
焊接工艺、探伤工艺、新型结构模型研究……更多试验,以更大密度展开。
眼前黑了,又被电焊照亮。
螺栓松了,又被扳手拧紧。
不待山海关桥梁厂承制的一百一十二米刚性梁柔性拱钢梁、两千六百多根杆件、三万五千颗螺栓全部到位,担任迎水河铁路大桥架设任务的铁七师十三连官兵已是摩拳擦掌。
战士们手中的工具,简陋得令人咋舌。看看每个作业组都配备的什么:风扳机一台,开口短扳手一个,套口短扳手、套筒各两个,八磅大锤一把,四磅大锤一把,小油漆桶一个。
预拼组、拼装组、螺栓组、辅助组各就各位。栓焊梁桥能不能征服迎水河,灼热的目光,“烤”得一寸寸向上、向前延伸的钢梁发热、发烫。
施工现场地面温度超过四十五摄氏度,爬上钢梁拧螺栓,汗水滴落梁上,转眼蒸发殆尽。
那晚天气说变就变,一时雨骤风狂。六个工作灯坏了四个,巧得不得了,一根杆件这时吊到梁上。头顶雷声滚动,脚下大河奔涌,当班战士汪国民、张崇林、王大喜站在不到五厘米宽的拱架上坚持作业,直到这根杆件成功加入“组织”。
…………
1966年秋,一道钢筋铁骨的彩虹,高挂在迎水河的上方。
之后,成昆线上,潘际炎和战友们一路追赶彩虹:一道,两道,三道……四十二道。
同在云南禄丰的密马龙5号大桥长二百二十七米。论长度,是个“小字辈”;论高度则了不得,最打眼的3号墩高五十六米,全线首屈一指。
基础还是卵石层。还要和汛期赛跑。只有一年工期,只有一个连施工。
要想加快进度,天天搞竞赛。
“你追我赶搞竞赛,提升出土是要害。三班同志搞革新,自制设备出土快。开挖雨水汇水坑,务必让它足够深。保证抽干坑积水,持续挖基早完成。开挖基坑连续干,一气挖成多流汗。洪水跑来袭击时,墩出水面笑颜开。”工间休息,演唱组下基坑演出,为的是鼓舞士气。胡兴杰心里的苦,却像脚下基坑,一日深过一日。人家唱的,到了他的耳朵里,调还是那个调,词却面目全非:“你追我赶搞竞赛,加班加点太厉害。要是知道这么苦,当初我也不会来……”
混凝土飞快浇注,桥墩长到十米时,胡兴杰的手和脚都软了。
他恐高。
3号墩浇注到五十六米时,运送混凝土的钢塔架已不下六十米。
别说五六十米,就是十米八米,掉下去也要命。胡兴杰思想上开起小差,请假、装病、请求调动……
指导员黄灿给他“开小灶”,讲传统:1949年9月初,洛阳、潼关间的陇海铁路(兰州至连云港)8号桥钢梁被毁,桥墩在爆破声中变得高低不平。抢通线路,必须凿除四个桥墩墩顶近五十方混凝土,使墩高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陇海铁路8号桥是当时全国第一高桥,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纵队奉命抢通。利用洋灰墩面突出的铁夹板搭建单面云梯,登上四十五米高的桥墩,办法是战士杨连弟想出来的。借助一根前端捆绑铁钩的长杆把脚手杆一个个钩上去,搭成单面云梯,杨连弟第一个爬上墩顶。
老生常谈了。接下来,黄指导员就该讲:“8号桥为此改叫‘杨连弟桥’,我们铁一师一团一连一班,就是杨连弟生前所在的班!”没让指导员再费口舌,胡兴杰抢了一句:“那里四十五米,这儿六七十米!”
面前若是个老兵,黄灿的喉管这时就成了爆破筒,胡兴杰才入伍,是个娃娃兵,他只能好声好气地说:“四十米高的地方爆破有多危险,你想过没?打炮眼、填炸药、引爆都在巴掌大的桥墩上,稍有疏忽,出什么事都有可能。但是杨连弟靠一块木板做保护,爆破一百多次。高空作业的五十九个昼夜,分分秒秒,都在和阎王掰手劲。”
“你看见了?”胡兴杰心服口不服。
“我看见了!”党支部委员边俊文接话。他和杨连弟在一个战壕里待过。边俊文接着说:“1951年5月,美军集中百分之八十的空军力量轰炸朝鲜北部铁路干线,清川江大桥被炸毁,近百列火车的军用物资滞留。杨连弟带一个排奋战三十多个昼夜,十二次架设铁路浮桥,保证了滞留物资过江。”
胡兴杰不再嘴硬,目光却依然恍惚:“一往高处爬我就手抖腿颤,心‘哐哐’跳得厉害,他……咋就不怕呢?”
“不是不怕,是‘革命理想高于天’!”黄灿话音刚落,边俊文接过话头:“1952年5月15日,清川江大桥,一颗定时炸弹突然爆炸,杨连弟当场牺牲,后来被追授‘一级英雄’。我们‘杨连弟连’,什么都可以缺,杨连弟的精神不能缺!人要登高,思想必须登高。思想到了高处,人跟上去,害怕和困难就被踩在脚底!”
黄灿、边俊文和胡兴杰在密马龙5号大桥3号墩下的谈话,在午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进行。不知什么时候,战士们围拢过来。发现被围在中间,胡兴杰满脸通红。
当晚,胡兴杰写下决心书,交到党支部:“思想不打退堂鼓,一切困难能战胜!”
从十米到三十米,胡兴杰腿不再颤,手不再抖。然而,三十米往上,他的心,仍是“哐哐”跳得厉害。他如实向边俊文袒露紧张情绪,边俊文说:“明天爬墩时跟着我,除了我的后背,哪里你都别看。”
翌日,边俊文后背上多出一块纸牌。纸牌上,红墨水写着两行大字: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战胜恐高,胡兴杰成了榜样。而黄灿和边俊文彻底被他征服,却是钢塔架“长”到四十五米那晚。临入睡,胡兴杰突然记起,因为别的事打岔,一颗只拧了一半的螺栓,悬在塔架上面。第二天作业时拧紧也不碍事,但是他想,假如明天搞忘了,或者又被别的事打岔,桥上就埋下了隐患。胡兴杰摸黑跑到工地,爬上四十五米高空,拧紧了那颗螺栓。
提前两个月建成密马龙5号大桥的命令下达才两天,垂直运送片石的摇头扒杆罢了工。
扒杆在六十米高处。
胡兴杰自告奋勇站了出来:“能不耽搁,一分钟都别耽搁。”说话间,他已脱掉外套,爬上扒杆。
雨后扒杆湿滑,爬一截溜一截,再爬一截再溜一截。十多分钟后,胡兴杰在六十米高空找到症结。
排除故障,没地下脚,胡兴杰两腿夹住扒杆,身子“挂”在空中。风吹扒杆晃,桥墩下的人,心提到嗓子眼儿。胡兴杰心里装着的却是“杨连弟桥”上的杨连弟——墩顶爆破他都不怕,我怕啥……
扒杆故障排除,工地再度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