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瑜伽和精神分析的对应概念

第一讲 瑜伽和精神分析的对应概念

时间:1932年10月12日

荣格博士: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刚做了一场关于密宗瑜伽的研讨会【1】,但伴随这样的讨论主题而来的通常是大量的误解,因此我在这里想花一定的时间来针对你们可能产生的问题进行讨论和阐述。鉴于我之前有提到过关于脉轮的理论【2】,所以我想即使是没有参加过研讨会的朋友也会对此感兴趣的。此外,我们目前收集到的关于意象的图片资料,让我们的探索到达了一个可以与密宗瑜伽中的观修图像进行类比的阶段。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我曾经向大家介绍了一个患者,她用自己的幻想,在自然、宁静、无干扰的状态中创造出一个曼陀罗(mandala)[1]。在春季研讨会上的最后一个小时里,我还给大家展示一幅自发创造出的曼陀罗,图像是一个儿童在圆圈中,而患者则试图与这个儿童产生连接。【3】通过这个曼陀罗,我们进入到密宗瑜伽里的图形象征。因此我们目前的讨论与我们的主旨并非无关,而是切合我们所做的工作。事实上,我们之前的研讨会已经引领我们认识了密宗瑜伽里的心理学,我个人也将此称为曼陀罗心理学。

我想先回答贝尔沃德女士(Mrs. Bailward)的问题,她的问题是:“我理解‘假我烦恼(klesa asmita)’包含了‘成为个性的种子’,以及嗔恚(klesa dvesa,字面含义为二重性)意为‘分裂为二’或憎恶【4】。霍耶尔教授所指是个性或自性化(personality or individuality)吗?当个人开启自性化过程之后,憎恶心是如何在根源深处造成分裂的?”

Klesa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分别、区分,以成就个性、自我,同时还有憎恨的层面。Klesa是一种冲动,是力比多能量第一次从无意识中显现的自然本能形式。力比多是一种心理能量最简单的展现形式。【5】而我们看到,密宗的教导指出人有创造某种自性的欲望,某种以此为中心的东西,并与其他东西区别开来,那么这就是Klesa所谓的分别。而这就是西方心理学术语中所谓一种自性化的冲动或本能。

自性化的本能在生命中随处可见,因为在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个生命不是个体的(individual)。每种生命都以区分于他者的形式存在而自然而然地展现自我,否则生命将不存在。生命深处的冲动驱使其发展出一个尽可能完善的个体。例如,一只鸟用它所有的羽毛、颜色、体形使其归属于某一特定种群类别。因此,成为圆满(entelechia)——自我实现的冲动,自然而然地驱使人成为他自己。如果人能被给予一个机会,一个不被障碍以及许多纪律限制的、让他成为他所注定的样子的机会,他一定会以他自己的形式成长。所以包含个性萌芽的烦恼(klesa)也可以被称作自性化的烦恼,因为我们所说的个性是自性化的一个方面。即使你不成为一个实现圆满的自我,你也至少成为一个人;你具有一定的意识。当然,这不是整体,只是一个部分,也许你的真实自性仍然在某种遮蔽之中,而在表面显现出来的是一个整体中的一个单位。一个人未必能觉察到自己的整体性,关于“你是谁”这个问题,也许他人能比自己看得更清楚。所以说个体性(individuality)总是无处不在的。任何有生命的事物都是有个体性的——一只狗、一株植物,任何活着的东西——但这不代表它们都对其自性有意识。比如一只狗就对自性的了解极其有限,但它仍然在许多方面可以表现出个体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无论他们如何思考自己,都是同样的自我(egos),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是不同的个体(individuals),几乎可以说他们是个体化了的(individuated)。因为他们从生命初期开始以来,已经增加了相当的个性了,尽管他们对此没有意识。自性化只会在你对此有意识的情况下发生,但个体性从你一存在就具有了。

贝尼斯夫人(Mrs. Baynes):我仍然没有明白“憎恶”,devsa又是从何而来的。

荣格博士:憎恶的功能是让人去分别,是将事物区分开来的力量。即使是在相爱的两个人里面我们还是能看到这样的力量:一开始两个人几乎不分你我。这其中充满了“神秘互渗”(participation mustique)[2],于是他们需要发展出憎恶来将彼此分开。不久之后,这种憎恶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彼此抗拒以赶走对方——否则他们将处于一种自己无法承受的普遍无意识当中。在心理分析中这也常见。在一个夸张的移情现象里,不假时日便会出现相应的对抗。这也是某种特定的憎恶。

古希腊人用弗卜斯(Phobos[3])——恐惧来取代憎恶的说法。他们说首先产生的是厄洛斯[4](Eros)或弗卜斯,不同的人根据他们的性情喜好使用这两者。乐观主义者说本质是爱,悲观主义者说本质是弗卜斯。而恐惧比憎恶使人更具有分别心,因为恐惧驱使人逃跑,使人离开危险之地。

我曾被一个印度人问到这样一个问题:“一个热爱上帝的人,比一个憎恨上帝的人需要更多还是更少的神迹才能达到他最后的救赎或解脱呢?”现在你们会对此如何作答?当时我自然是放弃了回答。然后他说:“一个热爱上帝的人需要七次神迹去获得圆满,而一个憎恨上帝的人只需要三次。因为后者会比前者更多地思考上帝并执着于祂。”这话在某种程度上很有道理:憎恶是一种强有力的黏合剂。所以对我们而言,希腊人的弗卜斯也许比憎恶更好地诠释了区分这一原则。一直以来,在印度有着比希腊更多的神秘互渗,而西方人的思维比东方人更具有分别力。西方的文明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希腊的先哲智慧,因此对我们来说,说恐惧比说憎恶更容易理解。

克劳利夫人(Mrs. Crowley):但是在脉轮学中,最重要的一个手印显然是为了驱散恐惧的。

荣格博士:是的。但是神总是携带着武器,而他们的武器可不是为了展现什么特殊的爱的。

沃尔夫小姐(Miss Wolff):我刚才做了笔记,我想我能理解贝尔沃德夫人的疑惑。霍耶尔教授曾使用德语描述“hasserfüllter Zweiung”(充满仇恨的分裂),但这并不确切意味着一分为二;而是意味着一个主体对抗一个客体——这包含两件事物的参与。【6】对此的英文翻译并不能非常清晰地表达这一点。

荣格博士:Entzweiung意味着分裂。现在还有其他问题吗?

贝尔沃德女士:我的意思是,瑜伽士会将憎恶的状态看作建立自性化的必需条件吗?

荣格博士:是的,他们会不可控制地这样认为。在所有瑜伽的过程中,无论是经典瑜伽还是昆达里尼,其自然而然会有一种倾向,使得个体成为一个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完整统一体,就如同梵天的神一样是“一”。

接下来的问题是:“一旦建立起自性,人应如何将憎恶从内心撕扯根除出去?”

沃尔夫小姐:霍耶尔教授提到Klesa的两个方面。【7】在不完全条件下,从粗质(sthula)的方面来看,想成为主体以取代客体性的强烈欲望与憎恨掺杂。但在精微(suksma)的方面来看,这种强烈欲望则变成了成就个性的动力。

荣格博士:是的,这是在此类所有术语中一个非常重要却又非常使人迷惑的概念。我们必须对粗质和精微的概念有所区分。【8】我不会谈论那些被霍耶尔教授称为形而上学的超验方面的理论。说实话,那些理论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一团迷雾。所以我就不拿自己冒险了。所谓粗质的层面,就是我们能见之物。精微的层面则是我们揣测之物,或者是我们从观察事实中得出的抽象的或是哲学性的结论。当我们看到人们用“自我意识”来给自己筑起防御,从而对他人在情感上采取拒绝和仇视的态度,这就是所谓的粗质层面,并且我们也只看到被称作“dvesas”(嗔恨)的klesa的憎恶层面含义。但如果我们更进一步地理解,我们会猛然发现这些愚蠢的憎恶之情、个体之间的抗拒之情,都仅仅是非常重要且深沉的内在之外显。

这里举一个实际的例子:一个人抱怨他总是无法与他妻子或任何他所爱的人共处,而他与他们之间总是有着嫌隙甚至对抗。如果分析此人,你会发现他一直与他所爱之人处于“神秘互渗”的关系中。他常与他人纠缠在一起,直到他发展出区别于他们的个体性质。因为与他人的纠缠是与自性化过程相违背的。此后他们将因彼此间自然的对抗性而分开。我对他说:

当然了,总是陷入争端是让人悔恨的事,但你能意识到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爱某人,你与之共鸣融为一体,那么自然你会让自己处于你所爱对象的上风,用你非常明显的自我个性压制他们。你对待他们就好像他们是你本身,你们之间也当然会出现对抗。这是这些人自性化过程中产生的暴力,也是对自性的一种罪行。这些对抗是一种最有用也最重要的本能,你经历对抗、争吵、失望,然后最终真正意识到自性,并且憎恶感也不复存在。

这就是所谓精微层面。

如果一个人完全了解这点,他一定会赞同并且不再担心。因为他知道当他爱上谁之后很快也会厌恶谁。于是他会在起起落落中不藏喜悲,肆意宣泄,就像梯尔·欧伦施皮格尔一样【9】(Till Eulenspiegel,14世纪德国一个传奇式农民,其恶作剧成为许多传说的主题)。他也会意识到生活的矛盾——他无法成为完美的,甚至无法一直保持自我。而我们总是设法保持某种自我,以用清晰明确的态度应对人生中种种情况。但这是不可能的——这种希求是片面的,而我们都是多面的。大家可以看到,如此的分析过程,通过解释情绪的精微层面,也就是在理解、抽象、理论和智慧层面上,从根源上拔除了憎恨。因此我们知道了何为人之可悲习性,比如,在粗质层面上不可控制的情绪或难以解释的争端,在精微层面看来是相当不同性质的现象。

第二个问题:“在心理学上是否有对应塔特瓦【10】(tattva,真性,英文有时译作thatness,真如)以及桑卡拉【11】(samskara,业行,意为由前世及今生经验留在无意识中的印迹,由此人生观产生特定喜好,影响人的性质,待人接物的反应和意识状态)的概念?”首先,关于桑卡拉,在心理学上仍属于精微层面的探讨。术语力比多,或者能量(energy)一词,就是一个解释塔特瓦的好例子。它不是一种实体,而是一个抽象概念。能量在自然界是无法被观察的,或者说它并不是“存在”的物质现象。自然界中的存在是一些自然力量,如瀑布,或一道光,一团火,一种化学反应。我们现在使用“能量”这个术语,但实际上它并不实际存在,尽管你可以去燃气公司买到我们所说的“能量”,但咎其本义只是一种比喻意义上的能量。能量准确来说实际上是达到一定强度的物理力量的抽象的构想。也是自然力量在精微层面上的概念,在这种层面上,其本身不具有任何实体显现,只有真性、本质、抽象。你们看东方思维是非常具体化的,尤其是当其涉及得出一个结论或建立某种抽象概念时体现得尤为突出,它们可以把这种概念视觉化或听觉化,变成几乎可触碰的实体。然而这种建立概念的过程对西方人来说却显得不够真实。就像对于能量这一众所周知的概念,甚至任何一个东方工匠都可以对它发表评论。于是人们很自然地以为能量一定是一个可以被放到瓶子里,并且可以买卖的有实体的东西。这就是东方的具象思维模式。而事实上,能量并非是实在的,它是事物的一种同质性,或者说,是各种物理作用过程的强度。在东方,当人们提到塔特瓦时,他们会将这个概念接收为一个已经存在于自然界的东西,各位请注意,这个概念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完全的存在,就像塔特瓦对于他们来说是可见的一样。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是否有过关于塔特瓦的视觉幻象,但对于他们来说,也许确实可以视觉化任何无论有多么抽象的概念。所以,塔特瓦虽然在东方具有实在性,对我们来说只有一个精微层面的意义,是一个抽象概念。能量的概念用于解释这个现象非常的适合,但仍有许多其他类似的类比例子,比如重力原则,原子或电子的概念,等等,都可以对等于塔特瓦。在心理学中,其并行概念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同样只是一个构想性概念的力比多。

现在来看桑卡拉,如果这个概念在东方意识中也是一个实体存在物,那么在我们的文化中则没有任何对应类比概念。我们无法具象化这些东西。 桑卡拉是一个彻底的哲学理念,并且只有我们相信灵魂转移、轮回转世等先验的理论才能让桑卡拉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确切意义。我们关于基因以及集体无意识的学说可能最大程度上接近于桑卡拉的概念。我们的心智在婴幼儿时期绝不是一张白纸。无意识中蕴藏丰富的原型意象。原型是有创造性的幻想的必要条件、遵循法则和限度所在,因此也是桑卡拉在心理学上的对等物。但请你们注意,在东方认知中桑卡拉的理论与原型有太多不同之处,以至于一个印度人可能会对我所作类比提出异议。但原型意象是我们能找到的最接近概念了。

赖希施泰因博士:我想请教一下粗质层面的含义。我理解的粗质层面就是物质方面,而精微层面则是心理方面,而不仅仅是指抽象层面。因为它不能仅仅在智性上被理解,它是一个与其他事物相连接的特殊存在。

荣格博士:你说的相当正确。但是事物的心理层面也暗含着其哲学意义。比如说,拿一把椅子的心理层面举例:它既有粗质层面,也有精微层面。椅子是一个物理现象,所以显然这是一个粗质层面。而它的精微层面则不易发觉——椅子是一种观念。就像在柏拉图学说中关于理想形象(eidolon)的教导,对一个事物的理想形象是一个精微层面。但在柏拉图学说中我们仍可以看到具象思维:柏拉图认为所有事物都只是衍生物,或者说是对理想形象的不完整模仿,而理想形象是储存在一个天堂般的仓库中,那里有着我们这个世界上所有事物的标准化样本。因此我们这个经验世界中的一切物质形式都是衍生于那个标准化仓库中的理想形象。这种观点就属于精微层面,或者你可以说是事物的心理层面。不过柏拉图所理解的真实存在的理想形象,对我们来说只是心理学上的概念,甚至只是幻觉或者假设。假使我们暂且认为确实存在一个天堂模型仓库,尽管我们不能确信,但是如此的认知并不能让我们制造出事物。如果一个原始的心智认为一个事物是如此就会确信是如此——就像梦境对他们来说就像这把椅子一样真实——他们一定也会非常努力地避免思考一些特定的事物,以防其轻易地实现。我们现在其实也是如此——每当我们满口胡言之后就会去摸摸木头。

迪博尔德夫人:精微层面是否能与康德的物自体[5]概念相对应?

荣格博士:是的,同样也可以与康德所使用的另一个术语——本体(noumenon)对应。本体是一种概括事物的精神本质的观念。你们已经知道,康德是一个非常具有批判性的人物,在《纯粹理性批判》【12】一书中他对物自体的解释是纯粹负面的边缘概念,这一概念并不能保证物自体是存在的。他制造出这一概念仅仅要表达在世界现象之后的事实,而对于这个世界种种的现象我们是词穷的。而在康德的心理学讲座中,他提到本体的复数形式(a plurality of noumena)——事物的本体是多种的,这个说法与《纯粹理性批判》中理论是相矛盾的。【13】

克劳利夫人:那不是一种心理原型吗?

荣格博士:柏拉图的理想形象当然是原型。原型这一术语的本源来自于圣奥古斯丁,他最先将其用作柏拉图所说之意。如此看来,他可以算作一位新柏拉图主义者,就像如今的许多哲学家一样。但对于这些哲学家来说,理想形象并不是一个心理学概念,而是一个实体化之物,也就是说他们将之视为一个根本原理,我想这个词是最合适的说明了。请注意,是根本原理(hypostasis)而非假说(hypothesis)。假说是我就某个事实现象作出解释,但我仍很清楚,我仅仅是假定了某种情况,而我的结论仍需进一步证明。假说的含义是将一个不存在之物置于一个存在之物之下。Unterstellung是它的德语形式,据我所知,这个词好像没有意义完全对应的英文。根本原理可能是一个假定,或者可能还有对立的暗示上的细微差别。现在,让我们明确根本原理的含义是作为某个事物基础的本质。

戴尔先生:根本原理的根据来自于何处?

荣格博士:根本原理hypostasis来自于希腊文中的一个动词Histemi(树立),hypo的意思是在下方。同词根的还有一个希腊词ikonostasis,是指希腊正教教堂中竖立着圣人雕像的祭坛后面的背景。圣人的画像被称为ikon,因此ikonostasis就是圣人画像或雕塑所放置的地方,通常是一个雕塑底座或者一堵贴画像的墙。制造一个根本原理的意思就是发明一个悬在空中的主体,因此它并没有任何根据,但是你可以假定它有,并且把它当成真实实体。比如,你创造了一个叫作塔特瓦的概念,并且声称它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字,一个没有任何根据仅为一串你吐出的气息而已。你把它当作一个实体,一种事物的本质;它是真实的——基于某个支持其存在的基础的。自立体总是包含着事先对事物的真实存在的假设,而我们的自然原始心智总是倾向于将概念视为实存。哪怕我们进化到现在,我们仍有那么些迷信,仍相信着许多根本原理。

戴尔先生:是重力的根本原理让苹果落了下来。

荣格博士:是的,你已经将重力认为是一种让苹果掉下来的实在。或者再举一个例子,在康德关于假设上帝存在的著名讨论中,他说道:“上帝在,上帝不在(God is,God is not)。”——当一个人说上帝存在时,这仅为他的说法,他的说法并不能说明上帝存在。他可以说上帝存在,但可能他也说不存在。但是当你把上帝概念当作实体时,当你谈论上帝时你就把他看作真实存在了。你创造了上帝,所以他成为现实。人可以仅仅通过宣称而创造一个最不幸的悲剧,这就是阿尼姆斯的作用,也是人总是在阿尼姆斯中抗拒的原因。就像你把房子点着了,但是你认为你是在屋子外面生的火,你说:“啊,我本来是想……”但不幸的就是房子被烧了。

贝恩斯夫人:那么所有仍在探索中的法则、原理不都是旨在成为根本原理的吗?

荣格博士:能确定的是,它们在这个过程中有着风险。一旦一个假说被事实证明其可适用性,它就试图成为一个真理,一个根本原理。人们会完全忽视它只是假说,只是我们有意创造的一个武断的理论。

克瑞菲尔德博士:弗洛伊德的性理论可以被称为一个假说,而后来则成为根本原理。

荣格博士:没错。弗洛伊德的性理论通过一定数量的事实,证明其合理性,然后就有人把它当作必然真理。现在我们看到这仅仅是构想性的理论。在密宗瑜伽中,也有许多理论仍需进一步从心理学角度加以解释。

索伊儿夫人:当霍耶尔教授提到脉轮时,他将脉轮中的图画称为曼陀罗。我们是否能将整个脉轮称为曼陀罗?

荣格博士:脉轮有时也被称为曼陀罗。当然,霍耶尔博士在把它们叫作曼陀罗时,并没有赋予它们我们所理解的技术性含义。他把所有脉轮中的图画称为帕德玛(padma),莲花,或是脉轮。【14】曼陀罗的意思是环、圆;它可以是指一个有魔力的圈,也可以指一整套、全集。吠陀经中一系列的章节就组成了一个全集, 被称为曼陀罗。例如其中第三个全集,第十章第15句——此处曼陀罗就是这套全集的名字。

索伊儿夫人:但是他也将一个方形称为曼陀罗。【15】

荣格博士:是的,事实上任何自然地包含在某物其中的事物都是曼陀罗,这一点你尤其可以在喇嘛教的图画中看到。【16】曼陀罗,莲花,是在里面的,然后是有着四面围墙的城坛、寺院,这一切都被有魔力的圆圈包围着,在最上面的是神明,在下面的是山岳。曼陀罗一词对于我们来说被赋予了在印度所没有的神秘而重要的意义,在印度它仅仅是央陀罗[6]【17】的一种,被用作喇嘛教和密宗瑜伽修习时的一种工具。大家请注意,密宗教派在印度并不为人熟知。你可以去随意问一百万个印度人,他们可能都对此一无所知。就像你去问一个最高贵的苏黎世市民何为中世纪烦琐哲学一样。[7]如果你问一个印度人什么是曼陀罗,他可能会说是一个圆桌子,或者任何圆形物体。但是对我们来说,曼陀罗却是一个有特殊含义的术语。即使在密宗教派里,曼陀罗也没有我们所认知的重要含义。我们对它的理解,可能与西藏喇嘛教中对曼陀罗的理解最为接近了。但这也很难确定,因为关于西藏喇嘛教的书籍近期才被翻译出来,还不到十年历史。这些密宗书籍中的基础经典之一就是由伍德罗夫爵士所翻译的《胜乐根本续》。【18】

巴克尔博士:霍耶尔教授说在代表水域的第二脉轮[8]的影响下,人将自我毫无保留地跳入生命的洪流中。【19】但是这个第二脉轮所控制的区域对我们来说仍然高高在上难以企及。这种解释让人难以理解,因为在我们看来,一个成年人不加保留和控制地生活,应该是一种退化。

荣格博士: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扮演了一个迷惑世人【20】的角色。您拿到一个非常具有迷惑性的问题,当您试图将此问题转换为心理学语言时,您就得出了惊人的结论。我们拿看起来很简单的海底轮(muladhara)来说【21】,它在生理学的位置是处于会阴附近,然后你就认为自己了解关于海底轮的全部了。但是海底轮从心理层面来讲到底是什么呢?你以为它就是腹部下方的一块区域,跟性或者其他一些让人羞于启齿的功能相关。但这些并不是海底轮,它跟这些认知是毫不相关的。也许我们应该先看一下第二脉轮。【22】

在第二脉轮的曼陀罗图中有海,一只海兽在整个脉轮系统的上方。[9]这里,海兽喻指被压抑在无意识中的真实自我,在长期压抑过程中,人对于真实自我的诸多状态、想法会持恐惧心理,认为它不符合一直以来树立的价值观或性格,是邪恶的、危险的。但事实上我们发现这些东西总是在我们的意识以下——也就是无意识中。因此生殖轮(Svadhisthana)对我们来说也是难以一言概括的。你们曾体验过它吗?你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会声称自己曾体验过无意识,就像沉溺深海中一样,并且在那里看到了这样一只大海兽。假设你真的有过这样一趟深海之旅,曾遭遇海兽并与之搏斗。这意味着你来到了这第二个中心,一片水域——生殖轮。但是你接着又到了海底轮吗?取得这个进展有着相当大的困难。你很可能对于我所解释的海底轮有着困惑。在我看来,海底轮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事实上每个脉轮【23】都自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也许你还记得那幅关于我的一个病人的图画,在那幅图里她被缠绕在一棵树的树根处不得脱身,而她上身在不断向上面的光明伸展。【24】现在请问,这个女人被缠绕在树根处时,她本身是处于哪里?

回答:海底轮。

荣格博士:是的。那么在何种情况下我们会在现实中看到这种景象?

汉娜小姐:是自性(self)在沉睡的时候吗?

荣格博士:当然,自性(self)在这种情况下是处于休眠的。那么在哪个阶段自性(self)是休眠的而自我(ego)是清醒的?[10]在理性世界中,我们每个人自然都是通情达理且得当体面的,就像有些人概括的那样:被改造后的个体。每件事情都进展顺利,吃午餐,赴约,我们都是无比正常的处于不同阶段的好市民,我们承担着各种责任,如果不是发神经的话,必须承担起这些责任,它们都是我们必须履行的义务。所以说我们有着使我们盘踞于此的根,它也是我们的根本支撑(root support,根本支撑是muladhara海底轮的字面翻译。),我们因此而扎根于这个世界,也因此有了基本的行为基础——例如你在街上坐车会付钱,去剧院会向服务员买票——这些都是你触及你的根本所在后在现实中的体现。然后你的自性就沉睡了,这也意味着所有有关于神明的意识也跟着沉睡了。

在这个让人吃惊的言论之后让我们来检视一下这种解释是否正当,我自己也不确定,我甚至能确信霍耶尔教授会驳斥我以上所言。要解释这类问题,发言人需要大量的心理学依据,才能让其所论迎合西方式头脑。如果我们不做极大努力,并且不敢于承认在向西方思维同化这些含义的过程中会出现大量错误,那么我们就很容易被荼毒。因为这些符号具有极强的渗透性。它们渗透到我们的无意识当中,但是对我们来说它们并非与生俱来——它们是外来的异物(corpus alienum)——它们抑制心理原本自然的成长和发展。这对于西方心灵来说是第二次发育或者是一次毒害。所以,一个西方人,必须有英雄般的勇气和努力才能掌握这些东西,采取某些方法对抗它们对于自身的影响。可能你们不能完全理解我所说的,那就请将这当作一个假设的理论吧,尽管这几乎是一个真理。我已见证无数西方人因为对这类信息吸收不当而给自己带来危险影响的情况了。

如果我们认为海底轮是我们所能站立的根基,那么它就必须是我们有意识的理性世界所在,因为现在我们就是站在这里,站在我们所扎根的土壤之上,这大地有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我们就在这块方形的代表这世界的曼陀罗当中。所有关于海底轮的解释都适用于这个世界。在心智世界里,人类只是各种冲动、本能、无意识、神秘互渗的受害者,我们栖息于黑暗和无意识的深渊。我们不幸地成为环境的牺牲品,理智在此时无足轻重。的确,当时空宁静,我们内心没有太多波澜时,也许我们还可以用一些技巧来应对自身的蒙昧。但一旦内心平静打破,比如一场战争或革命来临,一切所作的挣扎都功亏一篑,人类取得的所有在心智上的进展都会毁于一旦。

此外,当我们处于这个三维空间,言行完全符合理智时,我们并非个体性的——我们就像海里的鱼。只有极少的机会我们能略微与第二个脉轮连接起来。这种少见的情况出现在周日的早晨的个别人身上,或者一年当中的一天,比如耶稣受难日(Good Friday)——有的人忽然有一种要去教堂的渴望,更多的人则是想要去山上,去到大自然,在自然界当中他们感受到另外一种情感。这就是对睡美人的微弱的唤醒,这样的唤醒还不足以撩起无意识的帷幔。正是这样奇怪的深层冲动让人去做一些不寻常的事。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我们的自性、心理上的无我(nonego),在最平常的情况下都是在沉睡——在火车站,在剧院,在家中,在工作上。在这些地方,内在神性也在沉睡,只有神性在沉睡时我们才可以是理智的,或者说我们才能同没有意识的动物一样。这就是海底轮。

如果海底轮于我们是如此,那么接下来的海洋和食人的大海兽所象征的生殖轮,一定就代表着无意识。我们还需要知道,是人创造出这些象征。有着古老形式的密宗瑜伽必然是由人所作,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其中必然含有大量的男性心理(masculine psychology)。在此我们看到第二脉轮的图形由许多半月组成,而半月是阴性/女性象征。这些半月在一起又组成了莲花形,而莲花则是尤尼【25】(Yoni,印度教崇拜象征的女神生殖器图。莲花是僧侣间的叫法,而莲花本身则是尤尼——女性生殖器的隐喻)。

索伊儿夫人:霍耶尔教授说这些半月不是女性象征,而是代表希瓦(Siva,湿婆)【26】

荣格博士:对于东方人来说是的。如果你问一个印度人这些问题,他是不会认同海底轮在生殖轮之上的。他们的观点与我们截然不同。如果你问他们关于太阳意象的类比,他们同样也会否认,然而事实证明他们也同样存在太阳神话的象征符号。

克罗雷夫人:他们的象征符号肯定与我们的不同,他们的神是在此世的,在这个地球上的。

荣格博士:当然。一个印度教徒是无心在此世的。正因为如此,如果你理解这些符号,将自己套入印度思维,你会发现你的整个思维都被颠覆了。印度教徒的所有言行是受控于无意识的,而我们的言行则是建立在压制无意识之上的。所以我们跟他们的所有思维都是相反的。南面在我们的地图上是在下方,但是在东方,南面却是在上方,而北面在下方,同时东面和西面的位置也互换了。这基本上是和我们完全相反的。

我们现在说到第二脉轮,这一脉轮有着塑造我们无意识的属性。所以我们可以认为,从海底轮出来,引导我们进入的是一片水域。我认识一位先生,他有一些频繁出现的相似梦境正好印证了这一点。他的梦通常是这样的:他发现自己沿着一条路前行,有一些街道或小径,自己或是乘车或是步行——梦通常以这样的情景开始——然后,让他惊讶的是,每一次的路都将他无一例外地带入到水中,也就是第二脉轮。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神秘教派最开始的入教要求都是在水中受洗。通往更高层次的道路必经过蕴藏着被吞噬威胁的水域。如今我们在基督教受洗仪式中已经看不到这种威胁感。但是,如果你研究一下四五世纪的拉文纳正教洗礼堂内墙上的美丽马赛克贴片,你会看到四种场景的图画:其中两幅是描绘基督在约旦受洗;第四幅场景是救世主基督拯救在风暴中受困于湖中的圣彼得。【27】而受洗正是溺水的象征。在俄罗斯有一些特定的宗派,为了使这种象征性仪式更加逼真,将信徒置于水中直到他们有溺水的迹象。于是,新的生命从这种象征式的死亡中重生了。受洗者在受洗时通常被喂食牛奶,例如崇拜阿提斯(the cult of Attis)的宗派中,受洗者在接下来的八天中都被当作婴儿一般而只喂食牛奶,而同时也被赋予新的名字。【28】

所以生殖轮的象征意义是一种普世的受洗概念,它包含着被水溺毙和被海兽摩伽罗所吞噬的危险。现在除了海水和大水怪我们说心理分析也是有着同样危险的。一个人来到水底,看到在那里的水怪,该处既可能是重生,也可能是毁灭之地。如果这个类推是站得住脚的,那么关于太阳神话的类比也应该是成立的,因为整个受洗的故事都是包含在太阳神话当中的。你们看下午的太阳逐渐变得残弱,就好像太阳被沉入了水中;它沉入了西方之海,在海中经过一夜的旅行,第二天在东方得到重生。因此我们也可以说第二脉轮也是洗礼的曼陀罗、重生的曼陀罗、毁灭的曼陀罗——这一脉轮产生所有洗礼之后可能的后果。

我们可以来说一说关于这一脉轮的一些细节。代表这一脉轮的艳红色是可以理解的。海底轮的颜色较之更深,是血红色,是深邃的激情。而生殖轮的朱红色则包含了更多的光明。如果有人认为这种颜色跟太阳的起落有关,那可能这种颜色正是日出和日落时的光线颜色——温润的亮红色。经过第二脉轮之后,我们可以期待新生生命的显现,光的显现,更高强度的更活跃的能量的显现,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脐轮(Manipura)【29】。但是在我们说到这个脉轮中心之前,我必须对生殖轮作最后的详述。在东方,生殖轮并不是被置于脚下,而是被看作在人的上方。我们应该把海底轮置于上方,因为那是我们的理性世界,第二脉轮应该在其下,它是我们的感觉世界。我们始于理性,因此我们可以说海底轮其实并不是在我们的肚子下面,而是在我们的脑子里。你们看,这样一来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索伊儿夫人:但是在无意识中,一些顺序还是一样的。

荣格博士:这是一个关于在无意识中两极相同的问题。在无意识中,所有问题都是似是而非的,海底轮也是既在上面也在下面的。在密宗系统中的脉轮都可做如此的推论。眉间轮(Ajna)【30】到海底轮之间的类比是什么,这点很重要。

菲尔兹女士:是夏克缇(Shakti)和湿婆(Siva)的结合。【31】

荣格博士:是的,昆达里尼正是与在睡美人状态中的林伽[11](linga)在海底轮相联结的【32】,同样的结合状态也存在于眉间轮中心,在眉间轮,提毗[12](devi)回到了神的怀抱,他们又重新结合在一起。在这两个中心,他们都表现出创造力,只是形式全然不同。他们在下面一个中心是合为一体的,在上面一个中心也是。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两个中心是可以互换的。

要让我们自己适应这样一个系统理论,就必须搞清楚我们的立身之处。对我们来说,秩序绝对是反过来的:我们不是通过上升来到无意识,而是一种堕落、一种退化,我们的传统历来如此。在一些神秘教派中,通常在地下进行某些仪式。你们可以看到古基督教堂里圣坛下都有地下室——一个地下教堂。同样的情景还可见于密特拉教[13],该教派的仪式和会议都在洞穴或地下室内举行。阿提斯派同样也在洞室中举行仪式。诞生了基督的伯利恒(Bethlehe)的一个岩屋也是一个神圣的洞穴。【33】现在你们能想起来在罗马教堂中圣彼得所在的位置吗?他正是站在塔若波利亚祭祀[14](Taurobolia)举行的地方,这种祭祀也是阿提斯教派浴血的受洗。并且,阿提斯教派中较高的神职人员被称为爸爸(Papas),而在过去只是主教的教皇也被冠以这一称号。阿提斯神本身就代表着死亡和重生——展现着历史的连续和循环。

鲍曼先生:霍耶尔教授说人有两种途径进入无意识:从左边或者从右边。从一边进入,一个人会遇到海怪并被其吞噬;从另外一边,一个人会从海兽后面经过,并可以攻击怪兽。【34】

荣格博士:这些都是印度修行系统中的技巧。如果我们能粗略地理解这些说法就应该深感满足了。我已经解释了为什么对东方人来说无意识是在上面,而对我们来说无意识是在底下的。基于此,我们就可以逆转这种情况,把我们当作从海底轮诞生,把海底轮当作最高的脉轮中心。我们当然能够做到这样观想,但与此同时,我们仍然可以说我们是在借此将能量向上提升。

索伊儿夫人:在英文讲座中我们所看到的所有意象都是先向下,后上升。我不知道您如何将顺序反过来。

荣格博士:当你从海底轮开始时,你是下降的,从海底轮之后,你开始上升。

索伊儿夫人:但是海底轮是在地下的,是隐秘的。

荣格博士:海底轮并不一定代表地下的意识,它代表着土,也可以指现实本身或此世。这只是一个说法,就像我们说自己是在地球上,或是扎根于此星球一样。之前我们看到的那个在无意识中看到自己被困在盘根错节的树根里的女人,她其实是受困于自己的个人生活。事实上,这只是她的个案,代表她正受困于生活中的各种职责和与家庭成员的各种关系当中。对她来说,做精神分析很显然是一种上升,从地下的根枝纠缠中解脱出来。去受洗礼也同样是一种上升,但受洗的形式却是沉入水中。

克劳利夫人:您不觉得东方意识中的无意识和我们探讨的无意识也是不同的吗?

荣格博士:是的,完全不同。但是讨论这种不同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无意识是怎样的。

克劳利夫人:难道您不能通过查阅梵语书籍,或者吠陀之类的书籍得知吗?

荣格博士:我确实阅读过很多这类书籍,但仍不是十分清楚。我只知道这些东西对于印度人来说是相当不一样的。比如,我跟一位印度专家就脉轮曼陀罗的问题通信时,他告诉我这些脉轮的曼陀罗跟医学有关,他们完全是解剖学上的概念而不是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哲学问题。他对这种哲学意义毫不了解。他本身也是读梵语经典的。我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是达卡(Dacca)的一个大学教授。

克劳利夫人:这些概念在印度也许跟在这里一样,被分化成各种解释。

荣格博士:确实,他们也有着不同的观点,同样与我们的理解也有着巨大差异。他们没有无意识的概念,也不太理解我们所说的意识(consciousness)。他们的世界观与我们不同,所以我们只要尽可能用我们的术语去理解它们即可。因此,我尽可能用心理学的观点和术语来解释这些东西。我也很抱歉让你们感到迷惑,但如果你们只从字面上去理解它们可能会让自己更加迷惑。如果你用它们本来的术语去思考它们,你就很显然地用一个印度意识系统套在一个西方心智上面,而这样做非常危险,你是在给自己下毒。所以我们如果要详尽讨论这些问题——鉴于我们更为简单的无意识系统结构,我们必须全面地去了解,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了解。我们也必须意识到,海底轮是在这里,是此生在这个地球上的体现,同时,在这里,我们的神性还在沉睡。然后你进入一个调酒器【35】——用炼金术师的话来说——这个调酒器就是你的无意识,你要将此状态理解为一个更高的境界,因为你在此种状态下接近另外一种生命的形态。就此,你的昆达里尼被唤醒了,你开始接下去的旅程。【36】

现在我们要来讨论一下什么是昆达里尼,以及它是如何被唤醒的。【37】你们还记得霍耶尔教授说过一些来自精神上的扰动会唤醒昆达里尼吗?他还说过一个人必须要有净化的智性(buddhi)【38】,或者说纯洁的心灵,才能唤醒昆达里尼。只有唤醒了这条蛇[15]你才有可能进入下一个脉轮中心,而要唤醒这条蛇必须要有正确态度。如果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表述,那就是如果一个人要到达潜意识,只有一条途径,而这一条途径就是纯洁的心灵、正确的态度、天堂的光耀,这光耀就是昆达里尼。这光耀也就在你体中,是你的一股力量,会推动你进入它。如果它不存在,只是人造的,那么你体内一定有什么独特之处,一道领路的光,一种刺激,驱使你从水路走到下一个能量中心。这就是昆达里尼,无法做出绝对的辨识,却可以像恐惧、神经衰弱,或者一个强烈的兴趣一样展露出来,但它一定是高于你的意识而存在的。否则,你无法经历它。当你遇到第一个关卡的时候就会退缩;当你看到那只海怪你会逃跑。但若是那道光、那种驱动力、那种需求不幸抓住了你,你就不能回头了,你必须面对她。

我给你举一个来自一本著名的中世纪的书上的例子——《寻爱绮梦》或《博里斐罗之梦》(Hypnerotomachia/Le Songe de Poliphile)【39】,我之前也有引用该书上的观点。这本书的作者是15世纪一个来自知名罗马家族的基督教僧侣。我们说,他进入了他的无意识。就像但丁笔下的地狱一开始那样,尽管表述使用的是迥异的术语。他描述自己好似来到了黑森林[16],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尤其是在意大利,黑森林还被认为是有独角兽栖居的世界尽头,对其未知程度犹如现在我们提起中非的原始森林一样。在那片森林里,他迷了路,接着又遇到一头狼。期初他是害怕的,但是后来却跟着那头狼找到了一处山泉,在那儿他喝了泉水——这暗示着受洗。然后他又到了一个古罗马城镇的废址,他从城门下经过,看到各种雕塑和有着特殊象征含义的雕刻,有的他做了描写,这些描写在心理学角度看是相当有趣的。突然之间,他又感到害怕,忽然一切变得诡异。他想回去,于是他掉头往来时经过的城门走去,发现那里已经蹲了一头龙兽挡住他的去路,他无法从这条路回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这条龙就是昆达里尼。所以我们看到,昆达里尼在心理学上就是让你开始走上一条最伟大的冒险之路的推动力。昆达里尼让人叹息:“天哪,我为什么要尝试这样的东西?”但是如果你就此退缩,那么所有的冒险都在生命中不留痕迹地消失,而这样的生命就不足挂齿,寡淡无味。这种看似无谓的寻求让生命变得生动,这就是昆达里尼,它是神性的冲动。中世纪的骑士们的那些令人崇敬的事迹,就比如,海克力士为拯救处女们而与恶龙搏斗——都是受他们的昆达里尼所使。当利奥和霍利去非洲寻找“她”【40】时,“她”迫使他们踏上了一次最不可思议的冒险旅程,而“她”也是昆达里尼。

克劳利夫人:那昆达里尼就是人的阿尼玛吗?[17]

荣格博士:是的,阿尼玛就是昆达里尼。【41】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印度教徒对新月形状的解释是男性/阳性,而我也坚持把第二脉轮当作是女性/阴性的,因为水是重生的子宫,是受洗的水池。月亮当然是女性/阴性的象征,此外,我还有一幅西藏画,画上希瓦神被描绘了女性特征,在尸横遍野的墓地上起舞。在所有情况下,月亮都被理解为是死后灵魂的归宿。他们在死后移居到月亮上,月亮再把灵魂送到太阳上进行重生。接收灵魂时,月亮是圆满的——好似一个怀孕的月亮——然后将灵魂送入太阳重生后就缺损了(摩尼教神话)。所以月亮是重生的象征。而在这个脉轮中的月亮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在下面的,好像一个装着飘荡灵魂的杯子,正要将所盛之物送到上面的脉轮中心,也就是脐轮和心轮。你看,又说到太阳神话了。

注 释:

【1】 关于这个术语,霍耶尔的自我评价是:“我通常把昆达里尼瑜伽称为密宗瑜伽。密宗这个词的含义本身就囊括了昆达里尼的活动内容。”

【2】 参见附录一。关于脉轮,伍德罗夫说道:“根据印度教教义,这些脉轮代表不同的意识、活力和真理的能量中心。”[《蛇力》(The Serpent Power),第16页]霍耶尔曾定义脉轮为“生命体验的象征符号,它们展现了这些体验的内在真实意义,帮助我们理解并充满灵性地解释生活的内容”。(《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58页)

【3】 这个意象如下:“我看见在黑色表面上的两a个金色圆环。其中小环在大环里面。在小环里面有一个男性小孩,他就像蜷在子宫里。(他在中心)好像浸泡在羊水里。我想去够着这个小孩,他也向我张开双手,但是我好像没办法跨过一个边界。”荣格对此评论道:“这就是曼陀罗心理的开始。”[《意象的解释》(Interpretation of Vision)(1932年6月29日),第六卷]

【4】 霍耶尔将烦恼(klesa)定义如下:“在潜意识深处的根源……我将其翻译为‘不安(ailment),或是不安的动力’。”(《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37页)他还将嗔恚(klesa dvesa)解释为“分裂为二的意欲,即将自我的存在和个性凌驾于其他人的之上,这是成为自性的一种力量”(同上,第38页)。而假我烦恼(klesa asmita)是“自我的特点”。我思考、我感受、我经验时所运用的器官功能就是这个所谓的这个假我(asmita)。达斯古普塔将烦恼定义为苦难(《作为哲学和宗教的瑜伽》,第104页),齐默定义为“任何黏着于人之本性的,限制或是阻碍真正本质展现的东西”(《印度哲学》,第294页),他将假我烦恼看作“一种感觉,一个粗糙的概念,‘我就是我;我思故我在;这明显的自我,支持着我的经验,是我之存在的真正本质和基础’”(《印度哲学》,第295页),他将嗔恚定义为一种“无趣,厌恶,不喜,抵触和憎恨”的感觉(同上)。费厄斯坦认为“烦恼给表象意识提供了一个动态框架。它们促使有机体在行动、感受、思考和欲望中爆发。这些基本的情感和动力都是依然潜藏在最深的奥秘中……尽管人通常都处于错误认知系统的桎梏中……但仍有修正的方法:那就是重新发现人真是的自性”。[见《经典瑜伽哲学》(The Philosophy of Classical Yoga)(曼彻斯特,1980),第65-66页]

【5】 在他对帕坦伽利《瑜伽经》的评注中,荣格说道烦恼是“本能的冲动和压迫。人类的意识深处有许多自发性机制……而对自我真实存在性的无知是所有烦恼的根源”。(《当代心理学》,第三卷,第16页)

【6】 见条目4。

【7】 霍耶尔说:“烦恼障在心灵中呈现两种形态或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粗质面(sthula),意思是粗糙的层面……以及精微面(suksma)。”(《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37页)并且“精微层面的嗔恚(dvesa)是分离出个性的动力;但粗质层面的嗔恚则是混合着憎恨的日常体验”(同上,第38页)。

【8】 霍耶尔认为,根据密宗瑜伽,有三个层面的现实:粗质,精微和至高(para)。

【9】 这个类比被荣格多次提到。荣格书信的编辑提供了如下注释:“德国民间传说的一个知名人物形象,代表了机智的农民对比城里人和商人的优越性。”(《荣格书信》,第二卷,第603页)

【10】 霍耶尔将塔特瓦(tattva)翻译成“真性(thatness),或德语的真如(dasheit)。真性意味着在整个宇宙中所隐藏的一种具有绝对创造力和推动力的特定力量——就是那个”。(《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37页)

【11】 霍耶尔巴桑卡拉解释成“将一切事物的聚合者”(《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41页)。他解释道:“我们此刻所想的,我们坐下,谈话,都是因桑卡拉。如果我们认为现在我们在自由地说话,如果我们意识中这样认识……那只是幻觉。”(同上,第42页)

【12】 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纯粹理性批判》(伦敦,1929),第二版,诺曼·肯普·史密斯(Norman Kemp Smith)翻译,第266页。

【13】 在给左芬佳(Zofingia)兄弟会做演讲前,荣格在1898年的讲座“推测性探究之思”(Thoughts on Speculative Inquiry)中批判了康德关于物自体(Ding an sich)的观念,他反对康德将可知、现象界和不可知本体界作过于严格的区隔,因为科学正在将本体界逐渐显化[见《左芬佳讲稿》(Zofingia Lectures),见《荣格合集》,第一卷,第195-199页],他还评论了康德关于心理学的演讲《心理学讲座》(Vorlesung über Psychologie)。[见文章《自我和无意识的关系》(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Ego and the Unconscious),《荣格合集》,第七卷,第260页,注释7]

【14】 霍耶尔说:“脉轮就是圆环,它也被称作帕德玛(padma),意思是莲花。”(《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61页)

【15】 在对海底轮的描述中,霍耶尔将其比作“方形或土元素的曼陀罗”。(《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71页)

【16】 荣格和威廉:《金花的秘密》,1932年重印版本的注释,见该书的卷头插图。

【17】 齐默认为“这些神圣肖像(pratima)只是全部神圣图像(yantras)的其中一个成员”。(《印度圣象中的艺术形式和瑜伽》,第29页)

【18】 这段文字实际上是由卡兹·达瓦-山达普(Kazi Dawa-Samdap)编辑和翻译,《圣乐根本续:西藏密宗》(伦敦,1919),第七卷。

【19】 霍耶尔将第二脉轮生殖轮描述为“我们自由生活和思考的生命,将我们抛入生命之河且顺流而行,自在接受一切迎面而来的命运”。(《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75页)

【20】 对于昆达里尼的描述见于附录4的《六脉轮宝鬘》。

【21】 霍耶尔认为海底轮是“一切事物之根本。这是属地的场域,是男性和女性创造力之根源……是世界的根基”。(《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68页)

【22】 生殖轮的代表形象是摩伽罗,一种神秘的海兽,见图例三。

【23】 霍耶尔把脉轮看作是“生命经验的象征符号”。(《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58页)

【24】 见《荣格合集》,第十三卷,图例五。

【25】 霍耶尔如此描述这个脉轮的代表意象:“有一个圆在中间,它像是果皮,包裹着一个白色的莲花曼陀罗……那里还有一个半月,也是白色。”(《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74页)

【26】 霍耶尔说道:“生殖轮曼陀罗中的新月象征湿婆。”索伊尔夫人对此提问:“难道新月图形不是象征女性吗?”霍耶尔回答:“在印度不是。在印度新月总是湿婆的象征。”(《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84页)

【27】 荣格在《记忆,梦,思考》中提供了对该种经历的描述。

【28】 荣格在《转化的象征》(Symbols of Transformation)中对阿提斯神话作了解读。(《荣格合集》,第五卷,第659-662页)

【29】 霍耶尔定义脐轮(manipura)如下:“mani的意思是珍珠或珠宝,pura的意思是完整或丰盛,所以manipura可以理解为珍珠的宝藏,或珠宝的宝藏。”(《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68页)

【30】 霍耶尔认为眉间轮的含义是“‘控制’,它意味着一个人知道什么当做,它和认识(Erkenntnis)有关……用英语可表达为确认(acknowledgement)。这是一种掌控,或对自我的认知,好像是某种责任感的来源”。(《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69页)

【31】 霍耶尔如此描述眉间轮:“尤尼和林伽,女性和男性能量,结合了,它们不再彼此分离。”(《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90页)

【32】 霍耶尔如此描述海底轮:“尤尼和林伽以及昆达里尼都沉睡于此。尤尼是红色, 林伽是深棕色,代表着情欲的圆满形式。这里的红色和心轮的红色所代表的不同,海底轮的红色表带情色生活的最高境界,而心轮的红色代表着真实物质世界情感。”(《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92页)

【33】 在《佐西摩斯的幻象》(Visions of Zosimos)中,荣格指出:“阿提斯和耶稣有着某种近似性。根据传统,耶稣在伯利恒的出生地曾是阿提斯的圣所。这个传说被近期的挖掘考古工作证实了。”(《荣格合集》,第十三卷,第92页,注释6)

【34】 见附录三,注释5。

【35】 在《佐西摩斯的幻象》中,荣格这样描述这种双耳盛酒器(krater):“它是容器中的奇迹,是圣水盆,是洗礼池,人在这里面被浸入水中,然后得到精神灵性的转化。”(《荣格合集》,第十三卷,第97页)

【36】 在《六脉轮中心说明》( Die Beschreibung der beiden Centren Shat-chakra Nirupana)的手稿里,荣格写道:“在海底轮时的昆达里尼是沉睡的,这种性质也表现在外在。此种状态中的人一定会和世界的表象和信念纠缠,他的自我和自性是黏合的。昆达里尼就是封锁的意识,当它醒来时它就回归到它的主人那里。这是它成了‘世界意识’,与之前的个人意识形成对比。”

【37】 霍耶尔说:“昆达里尼在此时不应被理解为男性性力,二是纯粹的女性能量形态,意指纯粹的知识……这股力量要被释放,且在一个更高点与男性纯粹知识力结合。”(《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97页)

【38】 霍耶尔如此描述智性(Buddhi):“智性是萨埵(悦性)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在认识和知识的根基的光明世界物质。”(《瑜伽,其脉轮的意义》,第96页)伊利亚德认为智性是数论瑜伽中意指智力的术语。[参见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瑜伽:永生与自由》,第18页]

【39】 《博里斐罗之梦》(The Dream of Poliphilio),琳达·菲尔兹-大卫(Linda Fierz-David)将其联系并解读。由玛丽·霍廷根(Mary Hottinger)翻译(柏林根系列二十五卷,重印版,达拉斯,1987)。荣格为此书写了引言,重印在《荣格合集》,第十八卷,第1749-1752页。

【40】 关于荣格对瑞德·哈格德作品《她》(She)(伦敦,1887)的讨论,见《分析心理学》(Analytical Pyschology),第136-144页。

【41】 荣格对昆达里尼就是阿尼玛的理解可见于他在《蛇力》一书中作的标记,第一版,第272页。“她……是我‘内在的女人’,我为何还需要一个外在的女人呢?我的内在已经有她了呀。”这句话被荣格重重地标记了;同时他还将这句话引用在《六脉轮中心说明》和《阿瓦隆蛇》的手稿中。

【注释】

[1]原意是圆形,后成为一种围绕圆心有序展开的绘图方式。在密宗传统中代表某种能量中心的状态,或是描述某种宇宙模型。——译者注

[2]神秘互渗是荣格用来描述投射性认同的术语,意为一种主客体融合的状态,在该种状态中参与者体验到自我界限的消失,达成融合的状态。这是人类心灵的本质特征,是自性化过程的必经阶段。——译者注

[3]Phobos:希腊神话中对恐惧的人格化,也就是恐惧之神。——译者注

[4]Eros: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双眼被蒙住象征爱情的盲目——译者注

[5]Thing in itself/ das Ding an sich,意为存在于人们感觉,在认识之外的客观实体,是不可知的终极实在,却又是现象的基础。——译者注

[6]Yantra,坐禅冥想时所使用的线形图案。——译者注

[7]原指西欧中世纪占统治地位的一种基督教哲学——经院哲学。它的特点是离开现实,只是采取一种形式主义的抽象推理方法,从教条主义做出烦琐空洞的结论。后来人们把它转义为一切脱离现实、无意义的钻牛角尖,咬文嚼字,死啃书本,只顾一切的概念和推理而不顾现实,罗列一大堆表面现象,拼凑一大堆枯燥无味的条文,使人不得要领等情况称为烦琐哲学。——译者注

[8]通常的说法是人体有七个主要脉轮,从身体较低部位往上按序顺数,依次为海底轮、生殖轮、脐轮、心轮、喉轮、眉间轮、顶轮。下面三个脉轮的翻译经常出现不同版本,但脉轮位置通常不变。海底轮在生殖器与肛门之间,生殖轮位于脊柱低端到骶骨丹田区域,脐轮为肚脐周围区域。——译者注

[9]这只海兽是鳄鱼摩伽罗,Makara,是掌管神圣恒河的恒河女神最爱的坐骑。——译者注

[10]在荣格的人格发展理论中,自我ego是人的意识中心,而自性self是全部人格的中心,包含意识和无意识。自性有着一股要达成完整人格的动力。人格的演变,是将人格中心从自我ego走到自性self,用意识中心的自我ego去照亮无意识的领域。荣格将许多神话故事看作是人格发展过程的隐喻。——译者注

[11]男性生殖器,也是湿婆神象征。——译者注

[12]女神,常指湿婆之妻,雪山女神。——译者注

[13]The cult of Mithras,公元1-4世纪流行于罗马的一个教派,崇拜米特拉神,也就是古波斯的光神。——译者注

[14]罗马帝国2-4世纪盛行的为圣母所举行的公牛祭祀。——译者注

[15]昆达里尼因为被认为是盘踞在脊柱下方,如同冬眠的蛇一样,也被称为蛇力。——译者注

[16]the Black Forest,位于德国西南部巴登-符腾堡的一片森林茂密的山脉。——译者注

[17]Anima,在荣格的精神分析心理学中是一个专门术语,含有灵魂之意,是在男人潜意识中的女性人格,也是男人心目中理想女人的形象。——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