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磨虫

推磨虫
picture

大约也只有在乡下,才会有虫子叫这样的名字,跟某种劳动有关,城市里没有虫子会叫这样的名字。事实上,除了几只嗡嗡叫着商量着如何吸人血的蚊子,一群在垃圾堆上一边窃窃私语一边会餐的苍蝇,还有在门前水泥地上转来转去、好像永远有忙不完的大事一般的一窝蚂蚁外,城市里也没有多少昆虫。大多数的昆虫住在乡下,跟孩子们成为好朋友的昆虫就更非乡下的莫属了。

就像大多数乡下大人都只知道老张家的女儿叫“二丫”,而不知道他还叫“佩喜”,老王家的儿子叫“秃三”,却不知道他也叫“新文”一样,乡下的孩子都知道这种虫子叫“推磨虫”而不知道它还有别的名字。但是它确确实实还应该有别的名字,而且是它的大名,推磨虫只是它的小名,或者叫作绰号。这小名或者绰号是乡下孩子给它起的,叫的人多了,它的大名反而没有人知道了。也许原本就没人知道,从某个孩子开始玩的时候起,就知道它叫推磨虫了,当然,他是从比他大的孩子口中知道的。至于推磨虫的大名也就是学名叫什么,孩子们是不会去管的,就留着让昆虫学家们去叫吧。就像“张佩喜”或者“王新文”这样的名字是留着老师们在课堂上叫的,家旁邻居还是习惯叫他们“二丫”“秃三”,这样叫起来亲切,听起来也不外道。

picture

推磨虫:学名白星花金龟,鞘翅目,花金龟科。体色多为古铜色或黑紫铜色,有光泽。成虫取食玉米、小麦、果树、蔬菜等多种农作物。

不过这样也留下了后遗症,就是没有办法让外人知道它,没有个大名,谁知道你说的推磨虫是什么呢?这样看来有个统一的说法还真的很重要,不要说有关国计民生的一些大事情了,即使这样的一种小小昆虫,你不知道它的学名,都很难向外人说清楚它。从这点想开去,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又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还真是做了件了不起的大好事呢。

那天和朋友聊天的时候说到推磨虫,她一脸诧异:“真有这样大力气的虫儿能推得动磨? ”她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不知道乡下孩子玩的东西,这让我这个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人有了一点点优越感:瞧,农村也有你们这些城里人没有见过的东西哦,城里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推磨虫的家在我们庄上一共有两个,都在我老家庄基上:一个在屋后的钢橘丛中,那里长着一排杂树,它们把家安在其中一棵不大的楝树上;另一个在门前的小汪塘边,密密的芦苇丛里同样长着几排杂树,也是在一棵楝树上。我不知道推磨虫的家是不是只安在楝树上,但是我知道它们在我们庄上的两个家都在楝树上。

我们庄上推磨虫的家在楝树上,这个秘密起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跟我喜欢捉昆虫有关。毒毒的大日头下,在二姑奶家门前菜园子里扑蚂蚱,在瞎爹家篱笆墙上捏蝴蝶的那个光着头、浑身冒着油光的野小子,不用问,二姑奶和瞎爹就能知道,不会是别人,准是老韩家的小大子。那一天,我追踪一只狡猾的绿蜻蜓,这只蜻蜓真是好看,绿绿的,个头大大的,飞起来的样子真像一架直升机。我在前庄大舅爹家的菜园篱笆上发现它的时候就被它迷住了,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它,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作钳状,悄悄捏向它的尾巴。好几次,就在我的手指快要碰到它那两片一张一合小舵一样的尾巴尖的一刹那,它的翅膀轻轻一振,有着一圈圈黑色条纹的长长尾巴就从我那还没合拢的“钳子”中逃脱了。这大大地伤了我的自尊心,捉了这么久的蜻蜓,还没丢过这样的人呢,我发誓不捉到它决不罢休。这次它落在了我家的一棵钢橘树上,到了我的地盘,你还想跑吗?我又一次悄悄靠近它,钢橘树的针子好硬、好长,我手一伸,就被刺了一下,一颗血珠立刻冒了出来,一哆嗦,弄出了声音,眼看到手的绿蜻蜓又一次扬长而去。好糗,我把所有的怨气都发在钢橘树上,回身从家里拿出一把斧头,高高扬起,就要砍向它。等等,那是什么?就在我把斧头高高扬起的一瞬间,我发现那棵两个碗口粗的楝树干上有一片蓝汪汪的东西在动,在烈烈的正午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我惊呆了,那么多推磨虫,结成了团,能有几十只吧!就在我眼前的这棵楝树上,我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我发财了! ”巨大的喜悦让我成了一尊雕像,那个中午,一个大张着嘴巴、举着斧头、浑身冒着油光的小子,在毒毒的日头下一站好久,老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夏天的推磨虫是乡间孩子的宝物,扁扁的、近似长方形的身子,背上的两片硬翅蓝汪汪的像涂了油,仿佛泛着幽幽蓝光的优质钢材,上面还有几点白白的星子。藏在硬翅下的薄如蝉翼的淡紫色软翅才是它飞行的利物,飞起来会发出嗡嗡的响声,动静较大。腹部坚实,就连那几条腿都十分有力,感觉像一辆装甲车,有着无穷无尽的气力。推磨虫因为身体的庞大,飞起来的时候有点儿像喝多了的醉汉,东一头西一头的没个规律。孩子们举着大竹扫帚,也就东一头西一头地扑,终于抓住一只了,就在它的头颈部和翅膀交界的地方插上一片苇篾。苇篾的另一端就插在苘(qǐng)麻的果实(我们叫它苘盘盘)的上面,再在苘盘盘的中间穿上一根细细的圆棍棍,一般就是用妈妈织毛衣的竹针,也有用铁条的,转上几转,然后捏住圆棍的一头或是两头,用手指轻轻一弹或是用嘴一吹那只倒霉的虫子,它便嗡嗡地飞了起来。苘盘盘也跟着飞快地转了起来,就像乡间那飞转的水磨,推磨虫也就因此得名。

推磨虫东一头西一头地飞,没个规律,这样扑起它来就比较费劲,以前从没有人发现它的窝,至少我的好朋友不知道,因此真正能玩得上它还真不那么容易,这就让它显得格外珍贵了。它的脚扒得好紧,我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抠下几只,抓在手心,感觉它在手里痒痒地爬,好有力气,几乎就要挣脱我的掌握,我赶紧跑回家,把它们放进一个玻璃瓶中,留下两只来让它们驮着苘盘盘飞舞。前段时间网上流传一则笑话,说是一个暴发户喝豆浆都要买两杯,喝一杯,倒一杯。我可不干那蠢事,我觉得我小时候就比那暴发户聪明,人家用一只推磨虫推磨,我用两只,我才不会玩一只放一只呢,我把剩下来的几只送给了恒超和大军。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虫子,我像个守财奴一样,把这件事当成个秘密一直守得很严,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让我的宝藏毁于一旦。后来我经不起大伯家二哥的软磨硬泡,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并一再叮嘱他不许告诉别人,这样,推磨虫的这个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了。

我们隔天会去那里取下几只,不敢多取,怕它们感觉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少了会集体搬家。这样几个夏天下来,它们依然在那里活得很惬意。我们不知道它们一过夏天都去了哪儿,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第二年的夏天,在某个毒毒的日头下,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一下子就占满了去年的窝。它们总是伴随苘盘盘的长成而来而去,这让我觉得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配合苘盘盘,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就是供孩子们驱使,做它们该做的事情——推磨。

我们从它们的身上得到了很多实惠,除了自己玩以外,还把它们送给我们的好朋友,作为回报,他们当然也会送给我们许多好玩的东西,这里面有陀螺,有玻璃球,还有那一吹就呜啊呜啊作响的芦笛,也有好吃的,比如米花团,比如糖豆子,比如桑枣子。

推磨虫第二个家的发现跟青蛙有关。老家门前的小汪塘边围了一圈的芦苇,里面除了有柴刮子(一种鸟)做的窝外还有很多青蛙,“推磨”累死了的虫子我们还要再用一次,让它发挥最后的余热——拴在线上钓青蛙。青蛙真是个笨东西,一看见眼前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动来动去,就一跃而起,伸出舌头一卷就吞进了肚里,等到它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赶紧用两只前爪从嘴里往外扒拉的时候,已经被我们甩了上来成了俘虏。就是在这当儿,我们发现了芦苇丛中的那株楝树,发现了推磨虫的第二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