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虫虻

食虫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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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多数的昆虫来说,食虫虻(méng)的存在是它们的噩梦,哪怕仅仅是在梦中,它们也不愿意遇见这个超级强悍的杀手——如果昆虫也会做梦的话。它就像是人类神话传说中那个叫作“无常”的地狱勾魂使者,只要被它看上了眼,就很难逃脱死亡的厄运。

但我刚开始见到它的时候,并没看出它有多凶残。它静静地趴在二姑奶家门前缠绕在菜园竹篱上的一棵南瓜藤上,高腿、缩颈、隆背、钢锥一样尖利的吸管,像是一只大蚊子。听说蚊子家族里的雄虫是不吸血的,而是以植物的汁液为生,我以为这是一只超大的公蚊,正在饭后小憩或者做着用餐前的准备。

我对蚊子向来没有好感,一到夏天的夜晚它们就嘤嘤嗡嗡的,吵得人好烦。要是光制造一点儿噪声没有别的过分举动也就算了,至少不会让人生起要它小命的心思,生在农村,谁还没听过各种各样的虫声?即使算不上是什么乐声,听起来也不那么悦耳,能忍也就忍了,人一般不会跟小虫子计较过多。但蚊子却得寸进尺,在制造噪声的同时还要吸人血,吸饱喝足后给你留下一个个奇痒难忍的红疙瘩,不知道它是不是认为这很合情合理——我弄点儿声音给你听,你难道不应该贡献点儿血给我作为补偿吗?真是岂有此理,强盗逻辑!

所以当我看到这只“大蚊子”的时候并不怎么在意,我不喜欢它,即使它是公的不吸人血我照样不喜欢,因为它的老婆吸人血,它们的后代也要吸人血。然而,就在我准备把目光收回来去关注别的事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目瞪口呆。

一只蜜蜂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一边哼着歌一边钻进南瓜花的喇叭口里采蜜,我猜想这个时候它的内心一定是十分愉快的。但小蜜蜂的快乐很快就结束了,那只原先趴着静静不动的“大蚊子”突然张开背上交叉叠着的一对翅膀,长腿一蹬就飞了起来,还没容我看清楚,它已经用长腿裹挟住正唱着歌的小蜜蜂,飞向了远方。

这个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我一下子蒙了,“大蚊子”逮蜜蜂干什么?我突然有些醒悟,它或许不是真正的蚊子,刚才我就有点儿怀疑:这只貌似蚊子的家伙的几条长长的腿怎么一点儿都不像真正的蚊子那样纤细无力呢?而是看上去就粗壮有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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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虫虻:双翅目、食虫虻科昆虫的统称。长度不等。体多褐色而粗壮,通常多毛,形似大黄蜂。眼面大,两眼之间有刚毛。足长,能在飞行中捕食。

“是食虫虻。”听完我的叙述,正在读报的家西大舅爹从老花镜后面抬起眼睛——他是时庄为数不多的有学问的人之一。“专门吃虫子的,跟苍蝇、蚊子都是一类。”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他这话的意思,所谓跟苍蝇、蚊子是一类,是说它们都是双翅目昆虫。

时庄叫“虻”的昆虫我只认识一种——牛虻,长相跟苍蝇差不多,比苍蝇大,颜色也稍有不同,有点儿土黄,喜欢叮在牛身上吸血,牛的尾巴甩来甩去的,多半就是要赶走它们。看牛的老葛大最讨厌这种虫儿,它们让他的心肝宝贝们焦躁不安。他经常会拿个苍蝇拍子去打牛虻,多数情况下,一拍子下去就是一摊红殷殷的血迹。所以,牛虻和蚊子一样,在时庄,都是不受人欢迎的家伙。

这种叫作食虫虻的虫儿也是虻类家族中的一员,跟牛虻算是近亲,却没牛虻吸血的嗜好,模样也不太像,虽然都有针管一样的喙,却不以饮血为生,所以在此之前,我对它并不熟悉。它专门捕食昆虫,有时甚至连它的同类都要猎杀,而且喜欢像蜘蛛那样,用针状的喙管在猎物的身上注入消化液,使猎物的血肉变成稀粥状,然后一饮而尽。

它的喙坚强有力,钢针一样,甚至可以穿透甲壳虫坚硬的盔甲。有一次我就见它抓住一只金龟子,飞到门前那棵高高的泡桐树的一片阔大的叶片上——那可能是它的餐桌。金龟子拼命挣扎,却怎么都逃脱不了食虫虻有力的长腿束缚,可怜的虫儿无望地在虚空里蹬着也很有力的腿却使不上劲。我心里很着急,很想帮它一把,但树高我矮,也只能望虫兴叹,毫无办法。等到第二天,我再到树底下去玩的时候,发现了金龟子的尸体。在正午的太阳光下,甲壳依然亮亮地闪着光芒,身体却已成了一具空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微微吹起的一缕小风,也能让它一连翻上好几个跟头。

我一直都想捉一只活的食虫虻来研究一下,看它何以有那么大的力量,连号称“昆虫中的坦克车”的金龟子都成了它的手下败将,而且,甲壳虫的壳那么光滑,可以说毫不受力,它又怎么能做到牢牢抓住使其不滑脱呢?我想像捏蜻蜓一样捏一只过来,可每次都在我还没靠近它的时候,它就嗖的一下飞得无影无踪了,让我望着它的背影傻傻发呆。有一回我又发现一只食虫虻趴在我家门前那根一人多高的荆条上面,就蹑手蹑脚地慢慢移过去,一伸手就捏住了它的尾巴,当时我心中一阵狂喜:终于抓住你了。我一用力,想把它从荆条上拉下来,可出乎我的意料,它的脚爪紧紧抱着荆条,居然纹丝不动,我以为它在和我角力,却感觉不到一点儿挣扎的迹象,仔细一看,才发现它已死去多时,只是脚爪还牢牢抓着荆条,不肯放松。这让我有点儿感动,想起爸爸曾跟我讲过的雄鹰的故事,说雄鹰临死前不甘愿死在地上,要奋力冲天一飞,在空中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食虫虻也有这样的意识?这个虫界霸主,是否也像雄鹰那样,临死也要顾及脸面,不肯把自己的身体委于尘土,让那蝼蚁作践?

虽然只是个虫尸,我也很清楚地看到了它的嘴脸。它的胸背发达,高高隆起,显得孔武有力,长腿上布满了粗大的刚毛,特别是脚爪部分更是密集,像是一根根尖利的小刺,这或许就是它能抓住猎物并不让猎物滑脱的不二法门。硕大的眼睛四周,特别是前方,也密布这样的刚毛,我猜,这是它保护自己眼睛不在和猎物的搏斗中受伤的法宝,毕竟,对于一个猎手来说,眼睛的好坏至关重要。

我不止一次看到食虫虻空中捉虫的英姿,觉得它的样子真是帅气极了,有时看它抱着比自己个头儿还大的蚂蚱飞上“餐桌”,就想,这个小小虫儿的躯体中到底蕴藏着多大的气力?有一次,我还看到一只马蜂成了它的猎物。马蜂也是虫界著名杀手,骁勇善战,令许多小虫闻风丧胆,更何况,马蜂的尾部还有秘密武器——毒针,可以在关键时刻置敌于死地,反败为胜,这次居然也成了食虫虻的口中之物,着实让我对这个家伙刮目相看。看来,这“虫中霸王”还真不是浪得虚名。我很希望看到它和刀螂大战一场。刀螂的那对大斧十分厉害,在和许多昆虫的战斗中所向披靡,我想看看刀螂的那对大斧和食虫虻的这杆银枪到底哪个更厉害。可是它们一直都不肯给我机会,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没能看到它们对决的场面。

还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小个头的食虫虻抱着一只刚刚捕获的苍蝇飞到一只个头大点儿的同类面前,像是献殷勤一样,把猎物捧到它的眼前。起初,我以为这只小虫是要寻求大虫保护,猜它一定是在外面受了谁的欺负,自己打不过敌手,才带着礼物来求这只大的去替自己报仇雪恨。就像村里的小孩子在一起玩恼了,两个骂着骂着就掐起架来,结果小个子的吃了亏,眼睛红红的跑回家去向哥哥哭诉,希望哥哥替自己讨回公道,揍那狂妄的小子一顿,让他知道比山高的还有天,能人背后有能人。可后来却知道是我猜错了,因为我看到大个子的食虫虻收下礼物并开始享用的时候,小个子跑到它的身后,把自己的尾巴和对方的尾巴接了起来。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雄虫在给雌虫送礼,想要和它洞房花烛。如果我懂虫语,说不定当时还能听到它们的对话,雄虫对雌虫说:“嫁给我吧。”雌虫看礼物还算丰厚,故意矜持一下,做做姿态,就点头表示同意:“好吧,我答应你。”我觉得好玩,以前只知道人结婚要送聘礼,却没想到小虫子结合也会搞这一套,原来人和虫子一样,并不高明多少。

可雄虫这样做是要冒风险的,一不小心,付出的就是生命的代价。有一次,我见到一只雄虫刚与雌虫交配完毕,还陶醉在新婚的幸福之中,昏昏然飘飘欲仙,没有及时离开,浑然不觉危险已经来临,它的新娘突然回过脸来,一把抱住了它,伸出长长的尖喙,一下子就插进了它的脑袋。刚才还在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彼此有说不尽的情话,一转眼就势如水火,不共戴天。我不知道雄虫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有何想法,会不会有点儿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或许它很乐意这样做,虽然自己的生命就此结束,毕竟播下了种子,留下了血脉,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不过我还是以为,要是能够逃生,雄虫是不愿意死的,谁不知道生命宝贵呢?给新娘送聘礼,表面上是讨好,骨子里是策略,趁新娘大快朵颐无暇顾及自己的工夫,赶紧把事办了,随即逃之夭夭,既传了后代,又保全了性命,这样两全其美的结果,应该是它想得到的。至于一不小心送了性命,多半是乐极生悲的结果,怪不得别人,该走不走,还要回味爱情的甜蜜,被吃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