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 蝶

外婆门前菜园子里的青菜开出黄的白的菜花的时候,它们就一下子冒了出来,先是一两只,然后是三四只,几天以后,院里院外就到处可以看见它们翩翩飞舞的身影了。
对,翩翩,就是这个词,我还没见过有什么其他的虫儿比它们更适合更有资格享用这个美妙的词呢。看它们一上一下在你眼前扇动那对华丽的大翅膀,你会想到院子里墙角边盛开的那株花,而那株花的名字正好就叫“蝴蝶花”。蝴蝶是“飞舞的花朵”,俄国的迈科夫很早以前就说过这样的话,他是位伟大的诗人,说出这样的话本在情理之中,多年以后我读到这样的诗句,心里蓦地一惊,突然就在感情上和他亲近起来,在我儿时的感觉中,蝴蝶正是一朵会飞的花。
阿尔贝特·马格努斯则称蝴蝶是“会飞的软体虫”,他是科学家,这一说法比起“飞舞的花朵”来,显得很不雅观,却更符合实际。“会飞的软体虫”和“飞舞的花朵”的区别,正好是科学和艺术的区别,一个重理性一个重感性,从不同的侧面给了人们不同的感受。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蝴蝶是从大青虫或者毛毛虫变来的,在奶奶告诉我豆丹能变成美丽的大蝴蝶之前,我一直以为蝴蝶是生来就那样漂亮的,它和那些美丽的花一起来到这个村庄,从遥远的我不熟悉的某个地方翩跹而来,在某个暗夜悄悄潜入,于我一梦醒来的那一刻突然绽放,满目都是或静止或飞舞的花朵。
毛毛虫是令人讨厌的,不说它们那身随风拂动的长毛,看上去就让人汗毛直竖,单单那身华丽的外衣,也足以让你退避三舍。青菜叶上的小青虫,虽然没有毛毛虫那么可怕,却也浑身肉滚滚的,看着瘆人。我们小时候常常用纸包着这样的东西放进女同学的书包里或者文具盒里,看她们小心打开纸包后大叫一声,接着就把纸包一扔老远,仿佛是烫手的山芋,不,应该是哧哧冒烟的炸弹!紧接着便会出现这样两种情形:胆小的女生往往会在大叫之后嘤嘤地哭泣;胆大的就会在扔出“炸药包”之后,叉着腰泼妇一样大叫,但是没人会理会,一群臭小子躲得远远的,哈哈大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就是这样一些模样丑陋的东西居然能变成花朵一样的蝴蝶,这在当时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它们的变化比那丑小鸭变成白天鹅更让人感到惊奇。
不单单是男孩子,女孩子也特别喜欢它们。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鲜花盛开了,田野上、院子里,到处可见孩子们追逐蝴蝶的身影,这样的情景至少延续了几千年,有诗为证:“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我们在捏蝴蝶的时候是不能让奶奶看见的,如果让她老人家发现,她必扭着一双小脚提着一根拐杖颤巍巍地出来追我们,不让我们去伤害它们。奶奶是个手极巧的老人,平时对我们也很慈祥,她会剪好多好看的花样,她剪的鞋样十里八村的乡亲都会来要。她也剪蝴蝶,我们每次看着一张普通的白纸在她手中三下两下就变成一只飘飘欲飞的白蝴蝶都很羡慕。我们都很不明白为什么奶奶只让我们玩纸蝴蝶却不让我们动那活着的“花朵”,奶奶长叹一声,就会幽幽地给我们讲梁祝的故事。
原来美丽的蝴蝶居然有这样凄凉的故事,这让我们一时没有了话语,如水的空气里有一丝微风轻轻飘过,旁边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转头一看,几个黄毛丫头居然个个成了泪人儿。多年以后我听小提琴协奏曲《梁祝》 ,眼前老是翻飞着两只绚丽的大蝴蝶,最初的启蒙应该就是从奶奶那儿得来的。
奶奶的故事让我们对蝴蝶有了别样的感觉,我们再不轻易去伤害它们,若是两只蝴蝶尾巴连在一起,即使是时庄最调皮的孩子,都不会随便去惊动它们。
但还是有东西要伤害它们,那就是鸟儿,我就亲眼见过一只翅膀上描着大大眼睛的蝴蝶被一只鸟儿啄进嘴中,那只大大的眼睛并没能帮助它逃脱鸟口。长大以后我读《庄子》 ,知道了这样一个典故:原来庄子是混沌初分时的一只白蝴蝶,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座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便想:原来这鸟儿与蝴蝶的过节竟是从那个时候就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