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子

我这人读书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胡思乱想,有时读着读着,会忽有所动,眼睛看着书上的文字,脑子里想着别的东西,一呆就是大半天。
我读《李自成》的时候已经上了初中,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历史小说风行,施耐庵、罗贯中、姚雪垠等就是在那个时候走进我的视线。其时,我随父亲在外地读书已快两年,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见识了一些新的事物,但老家那些小伙伴们的身影,还有一些我曾经熟悉的事物,却因不能见面而时时萦绕于脑际,常常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随了一些偶然事件,突然就在眼前清晰。
比如红娘子。
我就是在读《李自成》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它。起因是书上有个杂技艺人出身的女将领,她是闯王的义女,李岩的夫人,能够百步穿杨,艺名就叫“红娘子”,跟我老家的那种小虫正好同名。
夏天的黄昏时分,如果你从灌木丛生的田野走过,常常会见到一种上翅黑色、下翅红色的虫子低低飞过,它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红娘子了。这种虫子,《本草纲目》上说得明白:“此物初生,头方而扁,尖喙向下,……蟋蟀之类,……有翅数重,下翅正赤,六月飞而振翅有声。味苦,平,有小毒,不可近目。”
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是在我家老树行那儿,那里常年人迹罕至,生长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灌木。那次,我是去捉小皮匠的,因为我常常听到那里有一种唧唧的声音响起,我以为那该是我熟悉的擅长打架的小皮匠的叫声。结果当我冒着被拉拉藤拉破皮肤的危险接近那里的时候却大失所望,不要说小皮匠,就连一只蚂蚱也没见到。就在我摇头叹息正要离开的时候,在一片黍叶的背面发现了它——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小虫,颜色鲜艳,着一身长裙,一张瘦脸上长着一根大象一样长长的鼻子(后来知道那是它的喙——用以吸食植物汁液的口器),低垂着头和尾,长长的腿,像一只公鸡一样立在叶片的背面,那唧唧唧唧的叫声正是它发出来的。这个新发现让我兴奋不已,更让我兴奋的是,在我发现一只以后,又在这片地上发现了好多只,它们毫无例外地趴在叶子的背面,像是在躲避什么。
起初我以为它们是一种我没见过的蛾子。在我老家,各种各样的蛾子形形色色,它们的翅膀上都有一种一碰就掉的鳞片,如果你用手捏它,会在你的手上留下一片亮晶晶的粉末,大人们说,这种粉末有毒。大人的话总是对的,因此,如果不是我特别喜欢的蝴蝶,一般情况下,对蛾子我是只看不捏,生怕不小心中了毒。
但它美丽的外衣实在是个挡不住的诱惑,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来,屏住呼吸靠过去,在接近它翅膀的刹那,迅速向前一捏,它那华贵的外套就到了我的手上。没想到这个贵妇人一般的虫子并不那么娇弱,可能它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敢用手去捏它,当它发现处境变得危险时立刻发起反攻,剧烈地耸动起翅膀来,就势泼妇般把一泡尿撒在我的手上,算是对我的报复。
这样的伎俩岂能奈何得了我?知了也会这样干,常常在我用树胶或是面筋粘它翅膀的时候被它用尿撒个满头满脸,我用手抹一下也就没事了。我以为这次也是这样,没想到后来在我用手擦汗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了眼睛,眼睛立刻就红肿起来,像沾上辣椒面一样火烧火燎地疼。
我把它带回家去让妈妈看,妈妈说它是红娘子,又叫“老来俏”,是可以入药的,李口街上的供销社收,可以在早晨露水没干的时候用东西去扑打,然后用开水烫死,晒干,但是不能直接用手去逮。她看看我红肿的眼皮,知道我着了这种小虫的道,赶紧端来清水给我洗眼。
后来我又在臭椿树上见过红娘子的身影,它还是像公鸡一样站在树干上,不过这个时候我已不敢再用手去捏它,吃一堑,长一智,虽然那个时候我还没学过这个成语,但是我懂这个理,同样的错误我绝不可能犯上两次。
但这不妨碍我去看它,我常常一个人盯着它看上老半天,我觉得成语“呆若木鸡”很适合形容那个时候的我。这样长时间地和它近距离接触,让我对它的生活习性有了一些了解,比如我知道它们也会谈恋爱。谈恋爱的红娘子们先把头靠在一起,相互用那两根长长的喙管对吸,模样像极了电影里恋爱中的男女,然后一只红娘子(估计是雄的)用粗短的尾巴钩住另一只红娘子的尾巴,像刚从蚕茧中飞出的两只蚕蛾子一样紧紧连在一起,激动得翅膀直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