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蜂

前庄舅妈给我们添了个小表弟,这让外公外婆很高兴,家庭添丁进口,时家又有了传宗接代的继承人,这是多么大的喜事啊,抱着那个小小的红孩儿,他们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我们却并不喜欢这个才出世不久的小娃娃,光知道哭,又不会跟我们去捉迷藏或者玩打仗的游戏,要是抱抱他,还会尿我们一身,长得也不好看,皮挂挂的,像个小老头儿,全身上下没一处让我们喜欢。但舅妈生孩子,我们也开心,这固然是因为可以顺便蹭点儿舅妈月子里的小锅饭,比如红糖茶泡馓子之类的。
没人知道它从哪里来,就像没人知道秋去冬来之际它往何处去一样,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在初夏的一个上午,我们突然就看到了它——马蜂——一种有着薄薄翅膀的黄色细腰小虫,在晴朗的丽日下盘旋。它这腰身真是细,像是用线勒过,若是把它放大到人体那么大,最多也就盈盈一握,这要是换在美人身上,估计那个极爱细腰的楚王要欢喜得发狂。蜂腰——爱美女性亘古不变的追求,但这令人艳羡的细腰拥有者却并不那么招人喜爱。它在庄子上安家落户,横冲直撞,寻找它的猎物——一些小虫子,有时也会在和它不期而遇的人身上扎上一针,让你本来平坦的皮肤上鼓起一个红亮亮的包来,伴着难忍的痛。
正常情况下,马蜂并不主动攻击人,我就亲眼见过一只马蜂落在邻居二哥裸露的胳膊上,他没去管它,它站了一会儿就安静地飞走了,并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记。庄子上的那些公鸡头们却喜欢惹它,这帮小子平时不寻点儿事情出来就不舒服,看到倒悬的莲蓬头一样的马蜂窝,心里就痒痒,恨不得立刻点上一把火,把那群到处乱飞的家伙们一下子烧光。但是不行,它挂在屋檐下,房子是麦穰盖的顶,本来空气就干燥得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似的,要是真火攻那些马蜂,就得做好自己也失去家的思想准备。这当然不是孩子们想要的结果,于是只好把这种念头放在心里,另想办法。二宝眼力极准,于是一帮孩子就捡来一堆瓦片,堆在离蜂窝十多米的地方,让二宝一块一块瞄准蜂窝旋过去。正常情况下,几块瓦片过去,二宝就能把一个蜂窝给旋下来,尔后众孩便作鸟兽散,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来,身后一群失去家园的马蜂愤怒地追过来。那个夏天的中午,一群惹事的孩子和一群愤怒的马蜂展开了一场追逐赛,落在后面的孩子便成了被报复的对象。一场战斗下来,总有几个孩子要变模样——头肿胀得像猪头,脸像红苹果,亮得几乎要把里面的肉都撑出来,本来很大的眼睛差不多就留了一条缝。于是,号啕大哭声四起。
蜜蜂蜇人是要把针留在人身上的,顺便还要把自己的肚肠也给带出来,它蜇了人,注定是死路一条,用一命来换你一疼,它付出的是惨痛的代价。马蜂却不肯把刺留在人身上,它在你身上扎上一针,把毒液注进你体内,让你疼痛、肿胀,自己施施然一走了之,好不潇洒。
大人们一边骂着一边把孩子拖回家,让家里的女儿赶紧拿个小酒杯去前庄舅妈家要点儿奶水来,涂在米黄的针眼上。说也奇怪,用了这个民间土方子,这马蜂的针眼遇上奶水,一会儿的工夫就不那么火烧火燎地疼了,第二天,肿胀也消了,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作祟。要是没有奶水,也还有别的办法,韭菜地里长着一种叫作马齿苋的植物,肥厚的椭圆形的小叶里充满汁液,时庄人都叫它“马蜂菜”,叫这名字是有缘由的,被马蜂蜇了之后,扯点儿马蜂菜来,嚼烂或者捣碎后敷在痛处,也可止痛消肿。
被孩子们打下来的蜂窝里有时会有白白胖胖的蜂蛹,据说用油炸了以后味道极好,超过蚕蛹,但是时庄的孩子没人敢去吃它,这就便宜了家里的那群母鸡。不过这样也好,母鸡至少可以因此多生个把蛋,好让孩子们拿去换了白纸、橡皮擦,从这个角度讲,孩子们也是赚了。空的蜂窝也有用处,冬天孩子手上、脸上起了冻疮,把它拿来烧成灰,调上香油,涂在患处,效果比医院里买来的冻疮膏都要好。
我对楼房的最初印象居然是来自马蜂窝,这说出来有点儿让人难以置信。一天上学的时候,我听时李队的孩子们说他们庄的一棵树上有个九节楼马蜂,这种马蜂极其厉害,能把人给蜇死,庄上的大人正想办法准备把它除去。我很好奇,放学以后就跟他们去看。我在那棵老槐树上看到了一层一层叠起来的蜂窝,足有九层,挂在老槐树上好长一截,像在小人书上的宝塔,成千上万的马蜂飞来飞去,出出进进,甚是壮观。乡下的人没钱住上楼房,乡下的马蜂倒是提前进入了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