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了

写完了刀螂,觉得意犹未尽,想起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知道该说说蝉了。
蝉这种昆虫,在我老家蜕了壳的叫作“知了”,未蜕壳之前的幼虫,我们叫它“肉狗”。
初夏的一场大雨过后,蛰伏地下达三四年之久的蝉便开始蠢蠢欲动,趁着地面被雨水泡松,纷纷爬出来,脱衣,寻偶,交配,产子,死亡,开始下一个轮回。
蝉在地面上的生命只有一季,在这一季里,雄蝉不知疲倦地大叫,从它脱掉一身盔甲的那一刻起直到死去之前,都在喋喋不休,生命不息,歌唱不止,仿佛要在这一季里把它因三四年不见天日而积压的怨气用叫声发泄殆尽。
蝉在地面生活的日子很短暂,秋后它就该寿终正寝了,词人说“寒蝉凄切”,大概也是悲叹它的命不长久吧!其实,从它刚刚准备钻出地面的那一刻起,危机就一直伴随在它左右——孩子们拿它当玩具、当美食,各种鸟类拿它当美味,就连那小小的螳螂也不放过它。因此,蝉想要安安稳稳寿终正寝也很不易。
一场大雨过后,或者是吃过晚饭,便是乡间孩子抓肉狗的好时候。大雨过后,洞里积满了水,肉狗在洞里待不下去,纷纷爬到地面。老家是沙土地,即使下了很大的雨,只要雨一停,水就会被吸进地下,地面却不陷人,这个时候你只要带个小桶去树下拾就是了。可雨毕竟不是每天都下的,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晚上带上手电,或者干脆就趁着星光,顺着树身去摸。我的老家没有毒蛇出没,如果是现在住的这个地方,那样的情景是不可想象的。记得当初刚搬来的时候,每天上学放学,在田埂上不遇见几条蛇都很难,别说到树上乱摸,晚上连随意走动都不敢。不过现在看到蛇也很稀罕了,农药、化肥加上人的捕杀,蛇已经成了很少见的动物。
记忆中柳树上这样的肉狗最多,每天晚上我都能在自家门前的柳树上摸到几只,运气好的话能摸上几十只。我们把捉到的肉狗用水洗净,剪掉爪子,扔进盛盐的瓦罐里,这样隔一段时间,妈妈就会把它们拿出来,用油炸后给我们下饭吃。肉狗的味道极其鲜美,往往我们在吃完之后还要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一番,那样的味道即使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想起来,我仍会流口水。后来我在酒店的餐桌上也吃过这种食物,却再也不是记忆中的美味了,这或许就跟当了皇帝的朱元璋再也找不到那“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味道差不多吧。
乡间多的是高矮不等的杂树,这就为蝉的生长提供了极佳的场所。傍晚时分,太阳还没有下山,男孩子们便迫不及待了,三三两两来到树下,睁大眼睛就像工兵探雷一样仔细寻找。肉狗的洞跟其他昆虫的洞不同,底下很大,比孩子们的大拇指都粗,可上面的口只有一丁点儿,细得仅仅能放下一根细细的草茎,洞口圆溜、齐,没有经验的人很难相信那么大的家伙就躲在这么小的洞口之下。好在乡间的孩子都身经百战,个个经验十足,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洞是肉狗的藏身之所,这样的洞口虽然很细小,但是也很薄,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上面仅薄薄一层,不像别的昆虫的洞上下一样粗。发现目标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用小指挑开洞口,探下小指,一般来说,洞里的笨家伙这个时候就会缘着孩子的小指攀上来,莫名其妙地成了俘虏;也有很狡猾的,怎么都不肯上当,这个时候孩子们便会找来一瓶水灌进去,大多数家伙都受不了这一招,乖乖地爬上来;只有极少数的顽固分子抱定了必死决心,随你用什么办法都不肯出来,孩子们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拿来铁锹把它的老家连锅端了。
我所喜欢的作家汪曾祺在《夏天的昆虫》中这样写里下河地区的孩子:“选一个结实的长芦苇,一头撅成三角形,用线缚住,看见有大蜘蛛网就一绞,三角里络满了蜘蛛网,很黏。”他们用这样的工具来捕蝉。在我的记忆中,捕捉成年的蝉我们多用的是树胶或面筋。
炎热的夏季,毒毒的日头下,老榆树会流下黏稠的“眼泪”——树胶,我们把这些胶体刮下来粘在准备好的芦苇或者细竹竿的尖端,寻那叫得正欢的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准了它透明的翅膀一下子靠上去,蝉便扑棱着翅膀粘在竿头了。可树胶毕竟难找,更多的时候我们用的是面筋。知了狂叫的季节正是麦收季节,家家都有刚磨好的新面粉,趁妈妈不注意,我们偷偷抓上一把,放在手心,用水慢慢冲洗。洗面筋很费面,一大把面粉仅能洗成指甲大小的一块面筋。洗好后的面筋还不能立刻就用,因为它还不够黏,必须放在嘴里嚼上一阵或者是用手捏上一阵才行。多余的面筋也不能随便放,必须用苘麻的叶子包裹才不至于到处乱粘。
据法布尔的《昆虫记》记载,蝉是个聋子。想我们年少时轻手轻脚接近它,生怕弄出一丁点儿的响声就感到好笑,其实你就是在它旁边放鞭炮它都不会理睬的,更多的时候它是看见而不是听见我们接近它而逃跑的——作为耳聋的补充,蝉的眼睛非常好使。因此捕捉它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很多时候在我们的竹竿伸过去快接近它的时候,它会唧的一声飞走,临了还不会忘记往正在仰头看它的你的头上脸上撒上一泡尿。
我们也空手捉它。中午的太阳热辣辣的,蝉会顺着树身往下退,有时,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能发现一溜排十几只这样的蝉在大呼小叫。这时,我们便会慢慢向它移动,那情景就跟《动物世界》里猎豹悄悄接近羚羊的镜头差不多,等到了一定距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去。虽然这样捕捉到蝉的机会不多,但是偶尔也能有几只反应迟钝的家伙落入我们手中。
还有的孩子用弹弓打蝉,这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眼力必须非常好才行。记忆中二宝就是这方面的好手,十次竟有八九次能打下蝉来。据说在奥运会上为我国实现金牌零的突破的射击运动员许海峰在少年时就是弹弓高手,不知道他有没有打过知了。二宝如果能得到正规训练,兴许也能为国争光,从打知了到得金牌,谁说不是一条路呢?
这样捉到的知了我们一般不去吃它,肉太老,也不好吃,最多只能喂家中的老母鸡,让它多生几颗蛋而已。我们捉它的目的主要是玩。一般来说,我们只捉雄蝉,雌蝉是懒得捉的,即使偶尔捉错了,也大多立刻放生。雄蝉的腹下有两片发音器,一按就会“知了知了”地叫唤。我们把它装在火柴盒里,一停下来就摇它,让它一刻不停地叫。好好的一只蝉,往往不到一天就被折磨死了。现在想想,这真是个残酷的游戏。更残酷的游戏是另外一种,徐鲁在《乡村的游戏》里这样写道:“夏天里,马齿苋开花了,我们有时捉到了知了,就会用两个小小的马齿苋花瓣扣在它的两只眼睛上——马齿苋花瓣套知了的眼睛正合适——然后一撒手,知了就拼命地往天空里飞,一直飞到看不见……”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作家就是当年我的小伙伴之一,不然,怎么连玩的游戏都是一样的呢?
捉肉狗在傍晚或晚饭后,粘知了在中午,而捡蝉蜕则是在早晨。蝉蜕是很好的中药,在我童年的时候供销社收它,弄得好的话一个暑假捡的蝉蜕就足够一学期的书本费了。有个暑假,我捡了满满一大竹篮的蝉蜕,卖了三元钱,妈妈用这笔钱给我买了一块蚕丝布做了一件衬衫。
因为捡蝉蜕需要起早,如果睡了懒觉,就只能捡别人的屁股了,所以行动得早常常会有意外的收获。捉到刚出壳的蝉是家常便饭。蝉蜕壳需要露水的滋润,我曾许多次把晚上捉来的肉狗罩在碗下看它第二天能不能变成知了,遗憾的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原因就是没有水的滋润,它没有力量挣脱那身桎梏。夏夜露水很重,很适合蝉蜕去外壳,但这样也给它带来麻烦——太阳出来之前,它幼嫩的翅膀上水汽未干不能飞翔,常常会成了我们这些早起捡蝉蜕的孩子们的猎物。刚出壳的蝉通体雪白,带点儿嫩绿,这样的猎物是可以放在盐罐成为解馋的牙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