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 娘

暮春或是初夏,这样的季节我最喜欢往距我家门前不足一百步的小汪塘边跑,也喜欢去更远一点儿的二道河边。小汪塘和二道河里的水清亮亮的,长着一些水草,一些高出水面,一些铺在水上或者躲在水底。躲在水下或者跟水面平齐的水草中最多的一种叫作苲草,有时我们会把它们捞上来装在篮子里带回家去切碎了喂猪,更多的时候我们是看中了那些在苲草中间穿行的小鱼秧子,白亮的细长小身体上一点黑色的眼睛。小鱼秧成群结队地在苲草间游动,密集的苲草一点儿也不妨碍它们的行动,看上去就像一群活泼的孩童在自己熟悉的庄子里逍遥自在,迷不了路。苲草上还会站着几只小虾米,弓着近似透明的身子好奇地望着水边的我们。我们有时用手去捧它,它也不惊慌,直到离了水面,才像是大梦初醒,赶紧弓了下身子,一弹便又落进了水里。高出水面的水草多数靠近水边,草尖上经常会站些可爱的小昆虫,有一次我就见到一只绿衣的尖头小蚂蚱抱在草秆上摇摇晃晃。蚂蚱是一种擅长在陆地上蹦跳的家伙,在水里游泳不是它的强项。它把气孔长在肚子上,进了水多半会呛死或者闷死,一般情况下,它是不会跑到水边的,这次也不知被谁赶到了这里,抱在这根露出水面的草茎上惊慌失措。
经常光顾草尖的是一些长着翅膀的客人,它们在空中飞行久了,觉得有些乏,就到这里来歇息,直升机一样降落在草尖上,用细细的脚爪抓着草茎或是花叶,竟是带不起一丝的波动。你若是在农村长大的人,一定会明白我说的是一种什么昆虫,对,就是那种有着一对大大的眼睛,一条细长的“尾巴”,还有两对透明翅膀的蜻蜓。跟蜻蜓一起飞来的还有另外一种昆虫,起初我认为它们跟蜻蜓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把它们当成了那些大家伙们的同类,是蜻蜓们的儿子或者女儿,想着将来有一天它们也会长得像父母们一样高大茁壮。可是时间长了我就发现,它们并不能长成那么大,到死也是那么纤纤弱弱。其实它们和蜻蜓的不同我是早就发现了的,比如飞行的时候它们会像小鸟一样扑扇着翅膀,休息的时候会把两对翅膀收拢了立在背上,而蜻蜓无论是飞行还是休息都把翅膀平展着。我错误地把它们和蜻蜓的这些不同归结为大和小的区别,认为它们是蜻蜓的孩童,也若人类的少年,飞行时拍翅膀是因为还没掌握大人们的技巧,休息时把翅膀叠起来是因为骨骼柔软,从来没去认真想过它们和蜻蜓是不同的两个种类,就一厢情愿地把它们和蜻蜓当成了一家人。现在想来有这种想法的不单单是我一人,老家时庄的所有人都跟我一样,不然不会把它们叫作“小蜻蜓”。知道它们叫作“豆娘”是长大以后的事情,其时,我已经离开了时庄老家许多年了。
豆娘、蜻蜓、蝴蝶,还有红娘子,等等,都是在时庄能见到的虫儿中的美人,当然,它们的行列中还应该有草蛉、叫鸡游子等,它们毫无例外地都有着漂亮的面孔、纤弱的体态,在我的感觉中,它们都该是虫子中的“她们”,属于贾宝玉眼中的“水做的”一类。我虽然也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都是“她们”,那么后代又从哪儿来?难道昆虫也可以像某些低等生物一样进行无性繁殖,或者在它们的世界中也有一条唐僧取经路上遇到的子母河?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感情这个东西就是怪,往往跟理智相对立,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还偏偏要这样想。
螳螂算不算虫子中的美女呢?当然算,它那优美的体态,在虫子家族中少有匹敌的,但如果一定要把它归到“她”之列,那么它该是虫子家族中的“侠女”,它用那对巨大锋利的战斧、敢于挑战一切的勇气,毫无争议地为自己争得了这份荣誉。
相对于螳螂,单单从体态上来看,豆娘实在算得上虫子家族中的弱女子,标准的林黛玉,纤纤细细,柔柔弱弱,仿佛一阵微风就可把它吹跑,不单单是宝玉见了要怜,就连我这样的一个人见了,心也要变得汤汤水水起来。我在时庄度过的那段少年时光,捉过、用手捏过、用扫帚扑过无数的蜻蜓,把线系在它们的“尾巴”上放过活风筝,也把它们带进蚊帐中捉过蚊虫,玩死了许多蜻蜓,但是对于这种小蜻蜓,即豆娘,虽然也用手捏过,却是看看就放了,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的性命。
但有些东西你如果只看外表往往就会上当,比如豆娘,你看它那体态,绝不会想到它是个杀手,专门捕食一些小飞虫,比如蚊子或者蚜虫之类,实际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算是个侠女,只是没有螳螂表现得那么明显罢了。人类的老祖宗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把这话放到虫子世界,也同样适用。
豆娘也会谈恋爱,它们的恋爱方式跟蜻蜓差不多,一只豆娘勾着另一只豆娘的头颈,在空中悠闲地飞,就连落在哪儿休息也不分开。下面的一只用细细的脚丝抱着草尖或者枝头,上面的一只就那么悬在另一只的头顶,有时,下面的那只还要把腹部插进水里,一点一点的,这是在产子,繁殖后代,它们的这种姿态也像蜻蜓,也叫“蜻蜓点水”,从这个角度来说,把它们叫作“小蜻蜓”,并不是人们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