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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我本来应该呆在监狱里,命运却安排我坐在南下的火车上,看着车厢尽头一张6月份的招贴画。一个警察,别着手枪,对全车厢的乘客敬礼,心脏的位置被挂破了一个洞。文字说明是:“警民同心,打击犯罪!”。我嘴角浮现一丝死里逃生的笑意,转头看着窗外。
窗外是清晨,雾气迷蒙,我看不见平原,只看见了平原上的雾。但是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收割过的荒凉的麦田。以前,它是金色的。再以前,它是绿色的。现在,它距离哪种颜色都很远。
广播里放完了宋祖英。放完了“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澳门要回归了啊。第三位是英国乡村歌曲,一个声音唱道:“躺在金色的麦田里……”这个歌手在扯蛋,没有人能躺在金色的麦田里。俗话说,针尖对麦芒,敢情洋鬼子的皮肤粗糙到针都刺不穿。
回想4年前,绿皮火车一路南下,我不知道我是正在结束一段倒霉的生活,还是正在开始另一段倒霉的生活。窗外越来越亮,又越来越黑。我趴在桌子上睡。醒的时候,两颗门牙酸痛不已,已经松动。我不是被狱卒喝醒的。我是尿憋醒的。在南下的火车上,我环顾四周,看哪里方便排泄。火车很挤,空中横七竖八,站立的人身子直着,脑袋耷拉,活像吊颈而死,只差舌头没伸出来;地上则七零八落,一双腿在某人胯下,头和身子却不见踪影,满地都是这种钻到座位下睡觉的支离破碎的身体。离鸡叫天明还有两个多小时,没有开路餐车,也不能下车。这该死的尿。
小心地把屁股抽出来,爬上椅子靠背的顶端,双手如弯月铁钩,紧紧抓住行李架上的钢管。我学习猿猴跳跃,动作非常之轻。对我而言这只是儿戏,在儿童时期我能爬到槐树的巅峰,再从距离树干最远的树枝上滑下,手心两只黄鹂。我惟一担心的是,当我从一个座位跳到另一个座位时,鞋上泥沙俱下,会不会撒进男人的眼睛,女人的胸口。这些都是人类敏感之处,只要有一个人被我惊醒,我就可能被呵斥,还可能被当成拆行李的小偷。那时,人们会把我拎起来,放到一个没有厕所的地方,盘问拷打。那样一来,我的膀胱就破了。
实际上,我的膀胱从来都没有破过,而且工作状态很好,到了该撒尿的时候,就喷出一股液态的热情。有一年夏天,何上进在河里洗澡,坐在桥墩上,眯缝着眼睛看上游黄黄的太阳。看了一会儿,天上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何很奇怪。但是等他看见我的时候,他就不再奇怪,而是火冒三丈。你知道吗?那一阵雨,来自我的膀胱……他跳起来打我,却怎么也追不上我……
我们从白山村边缘跑到槐树林的中央,最后来到了白山小学操场。全村的小孩都在那里玩转陀螺。何上进不顾我在众人面前出丑的事实,将我按倒在地,一顿痛打。我脸贴着地面,呼呼地喘气,吹起小股的尘土。我全身扭动,想要将他掀翻。骑在他背上,左手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脸贴着黄土。不过主要还是他抓住我长度适中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捶。虽然黄土不如水泥硬,但是不可否认我的头还是很晕,很痛。
按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爸,让他把何上进打上一顿,给我出气。但是何上进打完我之后,还大声地宣布,我是个软蛋。他说我怕他,他说,我力气很小。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你想想,要是这时我把老爸搬来,他们不就会笑死了吗不笑死才怪。于是我对何上进说,谁怕你?谁力气小?你让我压在地上试一下?
何上进说,反正你是软蛋。打架不行就别打嘛,没谁逼你,是不是?
我说,我操你妈。
何上进指着我说,你再骂一句。
我操你妈……我实现了他的愿望。
何上进飞过来,中途被一个年龄稍大的小孩抱住了。看把戏的人起起哄来,打什么打,扳手腕!看谁力气大。
谁都知道我力气比何上进小。他比我大,比我高,比我壮。我的笑话他是看定了。
何上进飞快地说,扳就扳,操你妈的看你服不服气。我也说,扳就扳。不过要用左手。刚才我右手被他崴了一下。
随便你。
你知道吗?我赢了。竟然是。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左撇子,你就不会怀疑了。我左手比右手力气大很多,而何上进右手比左手力气小很多……后来我学了一篇叫《田忌赛马》的课文,才知道这个方法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人使用过了。
我不想告诉我爸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他一直看不起我。每当我哭哭啼啼,告诉他有人打我,他就说,活该!哭哭啼啼,没有出息!打不过别人你哭什么哭?!既然如此,我就算被人打死也没必要对他说了。
我只告诉我妈。可是我妈总是摸摸我的脸说,以后少跟他们玩。不跟他们玩,不就没人打你了吗?
她也几乎从来不跟人说话。除了隔壁的莲姑婆婆。那个女人九十多岁了,总是对我妈说,她儿子打她……她儿子打她……我妈那时就不再是我妈,变成了她妈。
每天早上,我妈就把我从被窝里轰出来,叫我去放羊。把我爸轰出来,让他去装苹果车。她在灶房里做饭。她不吃面,不吃包子——面粉做的,她一概深恶痛绝。她只吃米饭。吃完了米饭,在运送苹果的路上,他们会看到太阳升起。我在放羊。
有时候她让老爸一个人去卖苹果,自己在家里种菜。春天种四季豆、豇豆、黄瓜、南瓜、冬瓜……秋天种白菜、萝卜、土豆……全部种在房子旁边的小菜园里,四季豆三根,辣椒五株……
那块地很小,害虫都没地方交配。她从来不种麦子,这不是因为她不爱吃面粉,而是因为她没有地。
他们是白山村的人,但是他们没有地。因为他们是后来迁到这里来的,那座房子和那片菜园,是莲姑婆婆一时冲动,送给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