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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郊外回到西安,我们又开了一间房,用李小蓝的钱。我们拥抱,用我的身体和她的身体。我们接吻,用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在地板上我们滚做一团,用我们的肉体和酒店的地板。但我们没有做爱,因为我下面还在发炎,肿得如同李小蓝瘦小的手臂。如果做爱,不但我很疼,她也会被撑破。我不喜欢鲜血淋漓的性爱。我甚至不喜欢处女。可能我对血有点恐惧。

天亮之后,我无处可去,而且我睾丸红肿,鸡巴疼痛。我的口袋里躺着十五块钱,有十块是李小蓝给的,我不想花在黑心医院里。李小蓝作为一个可能的孕妇,继续回去上课。晚上,我在边东街一带逛了很久。那条街晚上没什么人走,只有恋人在暗处纠缠。我看到这些,总是很好奇。但是我说过眼睛有点近视,为了看清他们的动作,我必然凑得很近。有些人不管我,继续干他们的。也有些人不好意思,就跑开了。

我本来打算就这样过夜,省下钱来。可是我很冷,下面也提示我疼。我只好来到一个网吧,花十二块钱上了个通宵,避免了露宿街头。

第二天早上,李小蓝请我吃了一顿饭,还买来几大盒诺氟沙星,叮嘱我把炎消掉。(此处省略具体的叮嘱。)为了吃药,我一天要去阳光E都网吧三次,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我走在街上,需要吃药的时候,就走进那里的厕所。那里的自来水是免费的。我到了厕所后,先解开裤子尿,然后在镜子前吃药。偶尔顺便洗一把脸,把头发弄得湿漉漉的。第三天,我让李小蓝别来了,好好上课。而我吃了两次、四颗诺氟沙星之后,带上我暗红色手柄的玻璃刀,脚穿翻毛皮鞋,摇摇晃晃走到了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我在校园里坐了很久,在我以前玩过的地方长久地停留。并不是我对业已逝去的事物不自觉地怀念,只是因为我对那些地方太熟悉了,不去那里,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晚自习下课铃敲响的时候,我又来到了校门口。校门西侧是一个商店,叫“学生服务部”,就是我买“一滴香”那个地方。

每天,都有一个瘦长的女人站在柜台里面,看着商店的两扇门。一个是东门,一个是北门。女老板的儿子胖乎乎的,头发短得像落在柜台上的灰尘。他总是坐在商店的拐角,用一个胳膊架住脑袋,想问题,做作业。他从来不看门外,大家都说他是个傻瓜。

那天晚上,人群像往常一样聚集。月不黑,风不高。女老板跑断了腿,脸上总是不耐烦,因为到处有人叫她去卖东西,她忙不过来。很多人从东门进去,从北门出来,其中混杂着一个相貌平凡的人,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走什么。又不是星光大道,有什么好走的?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商店靠近东门的地方,放了一张老式的木床。床腿较高,下面可以捉迷藏。那天气正常的一天,他饿着肚子,假装掉了东西,弓腰下去,目光飞快地在床底扫了一遍。床底除了一个不大的纸箱,好像别无它物。那一刻他决定开始行动。

务必直起腰,看看四周的情形。很少有人闲着,不是在卖东西,就是在买东西,不是在吃零食,就是在扔果皮。装作是系鞋带,他在人圈外蹲下了身子,接着模仿猫捉老鼠的生活细节,轻巧、敏捷、安静地钻到了床底。

外面很吵,起码有一百个人挤在小商店里,离清净的时刻还有那么一段。他调整姿势,在床下躺好,长而轻地呼了一口气。他眼睛时开时合,但是一直没有睡觉。很多脚从眼前约两米处走过。这令他想起追悼会的场景。他认为躺在床底下的人像一具尸体。尸体冰冷,冒着月光般的寒气。尸体如果还能看见,也只会看到无数的鞋子。

后来,相貌平凡的人听到肚子不甘平凡地叫起来。它不停地咕咕咕,紧贴水泥,商店里人影逐渐稀少。他一天以来所喝的自来水,混合着四颗诺氟沙星的溶液,在胃里运动。他希望胃不要再叫了,把主人暴露了,对它也不是什么好事。望着床以外发亮的地板,他心里有一个愿望,胃突然不叫了,消失了,像动手术割除了似的。别的东西长出来,代替了它,比如一块猪肉,一棵结满苹果以外的水果的树。

一想到食物,肚子无可避免地叫得更凶了。他飞快地设想了一幕场景,如果有人捉住了他,会看到什么?看到他神情古怪,脸色发青,完全不像一个做坏事的人,还是神情慌张,脸色发白,完全是一个做坏事经验不足的人?他飞快地做出决定:要是有人捉住了我,我就说我在和人捉迷藏,饿死也不肯出来。我就这样说。

他小心地挪动双腿,不让它因伸直的时间太长而发僵。时间在爬行。我听到瘦长女人咬牙切齿,快去睡觉。我听到那个胖小子撒娇,我要和你一起睡嘛。他一定嘟着嘴唇吧。城市小孩总爱嘟着嘴唇,他们以为自己就是城市的花朵,而嘴唇一嘟,就构成花蕊。希望那个小傻瓜不要愈嘟愈凶。我害怕他一旦嘟得起劲,会突然钻到床底下来。我确实有这种担心,就算他不嘟嘴唇,我也害怕他要玩傻乎乎的捉迷藏。

妈妈数完钱就来睡。乖,听话。(好像城市里都说乖,我妈则从来没说过这个字。)我听到一双毛拖朝床边移来。接着一双肥胖的小腿悬空在我额前。请不要再抖动,不要碰到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听天由命。还好,他马上上床了,在被窝里滚动,震下无数的灰尘。又不是筛沙,妈的,灰尘快把你爷爷埋啦。灰尘让我想打喷嚏。因为寒冷我直哆嗦。所以说,我那天在学生服务部的床底,吃了很多苦头。可是,这离我自定的目标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女老板还在数钱,那钱就快是我的了。革命尚未成功,我不能睡觉,我要吃下该吃的苦。

我等待女人把钱数好锁上的那一刻。窗外是一片凛冽而灰暗的夜晚,我因为一直躺着不能翻身而感到不舒服。女老板数了很久很久,她的钱还是没有数完。但我想她总有完工的时候,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会空手而归。

她终于睡觉的时候,胖小子已经发出了鼾声,鼾声很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一头猪。这头猪在我头上叫着,掩盖了我肚子里的响声。

女人走到床边,突然弯腰把手伸到床底下来。妈的,吓死我了。我本能地往里挪了一点。她拉了一下纸箱就缩回去了,离我还有一段距离,可是我所受的惊吓,难以形容。也回忆不起来。我回忆不起来我所受的惊吓,只恰似人们经常说的这一句话:心都快跳出来了。

拉完箱子,女老板还不上床。我听到叮叮当当各种杂乱的声音,好像她在拖着什么,拉着什么,抱着什么。我什么也看不到。

女老板上床之后,就再也不动了,所以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睡着。我听到她鼻息均匀不错,可还是别轻举妄动为妙。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一点左右,他们会进入最深的睡眠。

接着,你知道吗?我突然想尿了。来自膀胱的胀痛,搞得我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无法描述当时想撒尿的急切,但是肯定比火车上更急。有点像做梦,明明知道不能尿,但是下面坚持要尿。在床底撒尿,而我就躺在那里……可能我水喝得太多,当神经稍微松弛,排泄的意愿就要冲破大脑的管制。你有过这种经历吗?在最不能尿的时候,偏偏是那么地想尿。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真是操他妈!

我只好把身体的中段弓起,尿一下,停一下,尿一下停一下。试图放掉一点,缓解缓解就算了。可是怎么可能,尿了就不能停。我太想尿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就再也控制不住。我就那样一截一截地尿着,尿液刺激发炎的部位,痛。我想长久地、畅快地、一气呵成地尿,但我不能,谁能保证尿柱射击地板的声音惊不醒头顶的母子。

不知尿液究竟流向了何方,但至少有一部分浸透了我的裤子。既然已经沾上,我就不顾忌沾得更多。刚开始的时候它们带着来自我身体深处的温度,还有点热,湿透裤腿后像刚刚穿上一件不透气的雨衣,并不那么难受。但冷空气在门缝穿行,液体逐渐变得冰冷,雨衣也成了结霜的铠甲……女人说起了梦话,含糊不清,却使我更加不敢乱动。因为我曾在初中生物书上学到一个常识:梦境出现,睡眠尚浅。

某一时刻,当我认为他们已经最大限度接近了死猪,就从床底下爬了出来。风在窗外刮,空气十分、十分安静。我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却沾了一手的冷尿。当然,我动作很轻,脚步声小到自己也听不到的地步。我钻进了柜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学女老板那样看着门口,左看看,右看看。我变成了商店的主人。

冬天的月亮照着柜台,我很快就看清了一切。取下一瓶椰汁,拉开,好,几乎没有声音。拉拉环重在力道均匀,突然使力必然会发出巨响。我对这个很在行,但是为了防止意外,我还是把它拿到货架后面的储藏室里,在那里慢慢摆弄。

我不必急躁,时间还很多。所以我坐在储藏室的窗户下面,一口一口地喝着椰汁。月光将我的侧影投到货架的侧面上。我感到自己的手冻得有点僵,而冰冷的饮料又使我打了几个寒战。我就停止喝它,站起来,返回柜台与货架之间的过道,把饮料瓶子放在玻璃柜台的一个角上。我该干什么呢?我双手叉腰,盘算了一下。墙上有一大沓崭新的塑料袋,我摸下一个来,决定用它装一点食物回去。面包、方便面、饼干、罐头,都可以,我并不挑食。当然,少不了我最爱吃的糖果。

塑料袋的两面紧紧贴在一起。要是在白天,这个问题很好解决:食指拇指随便一搓,再喷口气,就能分开。我开始也试图将它直接拉开,可是没想到我一动,就听到塑料摩擦牢牢窸窸的响声。黑暗中还炸出几点静电的蓝光。他妈的,别把那床上的惊醒了才好。我只好又去储藏室里,像拆纱布那样把塑料袋小心地打开。

拿了五袋“康师傅”方便面,两个面包,几瓶罐头,一大袋芝麻糖,两包冬瓜糖和一筒压缩饼干。每一件东西我都放得小心翼翼,一丝不苟,比电影慢镜头还要严肃的。

袋子满了,我把它放到地板上。我要去找钱了,那才是我的主要目标。转过柜台的拐角,我的手肘差点碰倒了先前放在那里的饮料瓶。它滑了一下,响了。我本能地伸手,抓住了它。我朝床铺的方向紧张的看了一眼,还马上蹲了下来,把身子隐藏在柜台下面。我大概蹲了两分钟,直到确信他们仍然大梦不醒,才重新开始寻宝。

此后我的动作更加小心。一扇一扇打开货架底部的木门,寻求老板放钱的所在。打到第三个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静悄悄的铁盒子,呆在靠右边的角落里。我张开手掌,紧紧夹住它的两侧,放到地板上去。它竟然没有上锁。太好了,太好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不过我没有高兴多久,因为我立刻发现,箱子里只有一些零钱,最大的面值也不过10元,这与我想象的相差太远了。太远了……冒这样一次险,我当然不是只为了几张10块的票子……可是事已至此,没办法了。走吧。我找出几张10块、5块的,卷成一卷,塞在袜子里……铁盒仍然放回原地。

现在我的袜子里约莫有200块钱,手里有一塑料袋食物。这是我的战利品。这让我高兴。提着塑料袋,猫腰经过老式的木床,我准备打开门,到大街上去享用它们。可是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门后堆满了杂物。东门后堆满了杂物,北门后同样堆满了杂物。北门后顶着一个冰箱,还挂着两把锄头;东门则更为离奇,靠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推着几个纸箱,还有一个茶壶,桌下又藏了一个生锈的铁箱子。他妈的,保卫总统咽?!要是当晚没有月光,而我又不曾习惯那么久的黑暗,必定会贸然拉开房门,到那时,就算不惊醒主人,大量的重物也会把我砸个半死。

可是,这些东西用来防止小偷破门而入十分有效,对于我却并不构成威胁。老板万万不会想到,有一个人,他不需要开门,就能偷走她心爱的钞票……

那一堆杂物花费了我大量时间。要轻易搬走它们,殊非易事,何况还不能发出一点声音。甚至呼吸也不能粗重。甚至心跳。我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等搬完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因器物繁多,具体搬运过程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挂好了门后暗闩,来到商店外广阔而又寒冷的区域。汗马上就凉了,我马上就不热了。我从来没有发现我上过的学校有那么寂静、凄凉,寂静的操场上刮过凄凉的风,就是那样。很快,我的鼻子、耳朵、手指等突出的部位都被风一一刮走。

当我意识到寒冷,身体就开始瑟瑟发抖,牙齿好像在吃炒黄豆。人总是这样,总是在不好的时候,知道不好。如果麻木一点,我也许不会那么难受。不远处教工楼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整个天空好像一块加了蓝黑墨水的冰。他妈的,怎么这么冷,我感到血液正在凝固,心脏里的雪下得越来越快。这不是什么好现象,我的手指伸不直,也握不紧,如果在战场上,一定扣不动扳机,只能看着子弹朝头部飞来,我挪不动身子躲避,而且黑夜沉沉,我能听到子弹穿越空气,擦过骨头的声音。这样的幻想加深了我的寒冷。他妈的人就是这样,越是怕什么他就越想什么。

我饿了,我想吃罐头。可是光凭冻僵的手指,无法打开铁皮盖子。只好在篮球架上用力地砸它。砸破它,砸碎它,砸碎它。我用了很大的力气,甚至想砸倒篮球架。最后的结果是,我手砸疼了,也获得半瓶可吃的食品,另半瓶洒在地上。要是我妈知道了,她说不定会让我捡起来吃掉。她就爱干这种事。她会说,罐头你也乱丢?丢饭也就算了,罐头你也有得丢呢。你是收五谷的啊?快捡起来吃掉。

你不知道,逢人生病的时候,她就爱送人罐头,好像天下除了这个,再没有病人能吃的东西。一旦我偷偷尝了一口,她就要用竹枝把我的屁股抽烂。这在我心中,也造成罐头是一种神奇的食品的印象,跟新闻联播、香灰水一类东西差不多。我记得我砸碎的是一听桂圆莲子红枣的,包装比我妈买的所有罐头都漂亮。她一般都是买橘子的,装在一个透明的矮墩墩的玻璃瓶子里。而我手里的瓶子,它很长,它很漂亮。它简直像一棵树,棕色的树,还有细致的花纹。可惜这样一个瓶子被我砸碎了,不然我妈会非常喜欢,会用它装水,会用它暖手。卖苹果的时候。

手中的半瓶我也没吃完,因为太冷了,而且太甜。我记得一则牙膏广告说,冷酸灵牙膏,冷热酸甜,想吃就吃。商店里冷酸灵牙膏多的是,可惜那会我他妈偏偏不是牙齿受不了,而是胃受不了。

学校的大门早已关闭,爬它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巨响,何况它还就在商店的旁边,我不至于去冒那个险。所以我还是去了熟悉的爬山虎墙。爬山虎自然已经枯萎,早已经没有了绿叶。整幢7号楼漆黑一片。我迅速把食物扔过墙头,接着人也过去了。

回到边家村一带,我有到家的感觉。那里有很多旅馆,我袜子里有钱,这样就可以和房子、床、暖气等发生关系……我还是去了诚信。我熟悉那里。

第二天,我就租下了边东街200号一个单间。买了一张床,一张旧书桌,又在街上一所房子的墙角拿了一条破凳,洗干净了放在桌下。当然,毛巾等东西也是非买不可的,我可以脏,但能干净的时候也喜欢千净点……而最令我高兴的是,我花三块钱,就买到了一个‘热得快”。从那以后,我每晚都可以泡脚一刻钟左右。当滚烫的热水变温、变凉,我的身体则变温、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