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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一天,我在街上捡到了五块钱,高兴得就跟阴茎突然增大了一倍似的。我跳下床去,打电话给李小蓝说请她吃饭。李小蓝来了之后,我先拿出一沓稿纸,潦草、混乱,大约一万五千字。全是我规划的未来。我翻给她看,告诉她哪里很精彩,哪里还需要修改。李小蓝懒懒地翻着,不知道是翻着看,还是纯粹在翻。我就问她,是不是看不清楚?她说她不太舒服。那我们去吃饭可好?
李小蓝不高兴。我体会到了她的不高兴,这表明我自己心情不错。当我痛苦的时候我将无法注意到她的不快。仔细想想,就是这样——我有点自私。可是要我改掉这一点,实在比登天还难——心烦的时候,我以为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当然包括李小蓝,也包括她做的一切。
突然,李小蓝哭起来了。我不知所措。她的眼泪很快就布满了脸庞,而因为她的瘦,泪水仿佛要冲决脸的边缘。我说过我最怕见到一个女人在我面前哭泣,何况是这么浩大的哭泣。我没有任何本领,去给她安慰,惟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我心情尚好,没怎么烦。仔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一个劲重复说她妈会打死她的她妈会打死她的。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放心,有我呢。至于有了我她是否放心,是否没事,我不是神仙,无法知道。我只是想让她止住哭,看到她哭,我全乱了。我估计着说我那天不该骂她,不该冲她吼,我请她吃饭赔罪。你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吗,见到一个女人哭,所有的坚硬都会融化,感觉到自己的事实在太过细小,只想让眼前的女人不要那么伤心。
李小蓝仍旧断断续续地抽泣录像我只好来回摩擦她鼻梁和眉毛交接处的凹地。以前她曾经说过,这样会让她安静。我愿意做我所能做的,只为了让她安静。
她哭累了,在我怀里快要睡了,但是总睡不着。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小蓝?有不可捉摸的恐惧在她的眼里流动,我强装镇静,但是如果有一面镜子,那我也能在我的双眼中央,看到压抑的慌乱。李小蓝是因为知道什么而怕,我是因为不知道什么而怕,总之我们都很怕。要消除我们的怕,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李小蓝把她所害怕的说出来——真相大白,我就没什么好怕的;我可以尝试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李小蓝的顾虑也可能烟消云散。小蓝,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我问了她一千万遍,李小蓝才启动清秀干净的面部肌肉,开启先前微微禁闭的双唇和眼睛,嘴角在颤抖,含糊着说“别告诉我妈妈……别告诉我妈妈……”才说她月经没来,老想吐,她怀疑是怀孕了。哦,怀孕,我还以为是强奸呢。我让她别担心,先乖乖躺下,好好睡会儿。我把所有的被子都堆在上面,把毛衣也盖在上面。被子太厚,她太瘦,被子里像没有东西。我第一次服侍一个女人睡觉,感觉就像马上要失去她……你是否有过要失去一个人的经验?不管是亲近的人还是疏远的人,甚至是仇人,你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心酸。
她睡了之后,我冲下楼去,买了张验孕纸。我坐在床的边沿,看着床头残留泪迹的面容,面容的主人熟睡。她鼻梁两侧有几颗淡淡的色斑,以前我没有发现。后来她醒了,我让她小便测一下,她说她没尿,我把夜壶拿来,坚持让她尿。尿声稀疏,她说她那天还没有喝水。
尿液呈阳性。李小蓝说,怎么办?我告诉她我问了医生,现在时间还不太长,可以药流,不会太疼。这个星期天你过来,我陪你去医院。别怕,啊?她脸上露出安详一类的神情,并且嘿嘿一笑。我真希望她安详,可是她为什么嘿嘿一笑?我并不知道,她高兴吗?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任何人不高兴……
不得不说的是,我们又盖上被子,做起来。由于已经证实怀孕的信息,她要求我再次给她。我努力不让她疼,一个多星期以来实话说,我们已经做得太多。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细心地抚摸李小蓝上上下下的皮肤,深入她的身体,最后在那温暖、柔软、湿润、盘根错节的造物里喷涌出我的热情……那天晚上如果李小蓝让我说我爱她,我甚至也不会拒绝。但是李小蓝要我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娶她。我愿意温柔地安慰她,愿意温暖地搂抱她,愿意全心全意地和她做爱,可是我对“娶”字毫无疑问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记得,她曾问过,我们是否属于亲密的爱人。我无法回答,拐弯抹角告诉她,我们在做爱,这就是我们关系亲密的见证。可是她走了,我只是有那么一点想她,她来了,我也没有乐开花。有时我倒是会觉得我不对,我该亲近、安慰她,想她爱她。可是她那么坚强,一再容忍退让,如同贤妻良母,诱使我发挥所有任性的功能。
我是否对不起她?我这样问自己。我该怎样对她?我又这样问自己。我爱她吗?我还这样问自己。对于爱情,我真的不太了解。可是我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让我头疼。当别人的悲伤快乐跟你发生关系,我想你也免不了头疼。我还缺少处理这种复杂关系的经验。
回想当时的情形,李小蓝侧身躺在我疲惫的臂弯,隔壁传来某男的鼾声,鼾声中她说:“要是我们现在不上学就好了。要是不上学,我就把他生下来。’>她边说话边把我离开她的鼻子的右手食指放回原处。
“你想跟我一样啊?”
“要是你说和我结婚,我现在就退学。”
“少胡思乱想了。你妈不打死你,也会打死我的。我俩至少得牺牲一个,说不定还会一起被消灭。”
“我们跑嘛。跑到西藏去。”
“别说胡话了。你还是乖乖地考上大学,然后,嫁个老公生儿子,做个妈妈育后代……”
“要是我要你现在和我去西藏,你去不去?”
“不去。那有高原反应,你吃不消的。”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怎么了?”
“拿我当挡箭牌呀。明明自己不愿意去,还要说怕我吃不消……”
“那你说你是不是吃不消?”
“那我也愿意嘛。我至少可以到唐古拉山。在那里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她侧过身去,不再理我。一晚上都没有和我说话。女人高兴的时候,可以跟你彻夜说着去西藏这样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不高兴的时候,就委屈极了,一声不吭。你拿她们没办法。
2
兜李小蓝送走之后,我开始恢复正常,也不得不从对李小蓝的愧疚中抽出身来,着手准备药流的费用。所以那时,要我解决的就不光是吃饭问题,还有药流问题。当然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
一般人以为,这个时候,上上策是向家里要,其次是向朋友借,实在不行才想别的办法。但是对我而言,最好是想别的办法,其次是向朋友借,下下策才是向家里要。为什么?很简单:我不好意思什么都问家里,况且他们也没钱;我的朋友不多,而且大部分是穷朋友。相比之下,我更容易从别的地方,用别的方式,拿到我不认识的人的钱,而且不用还。他们也永远不会成为我的亲密人士。
我几乎没有亲密人士。我曾经说过,“你见了我,可能会不喜欢和我打交道。”应该说,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他们只在我的心里活动。比如陈俊,我已经四年没见他了,但他那首歌我永远记得。我喜欢他,不是因为天天能见到。这个人曾经说,他要考中央音乐学院,读作曲系。为此我突然想去祈祷,祈祷他不要上大学,不要变成四百万无聊者之一。无聊的人才上大学。大学的作用就是让不傻的傻,傻的更傻,白痴发达,天才自杀。
还有A还有B还有C,他们都曾经是我的亲密人士。还有李小蓝。我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弄到足够多的钱,让李小蓝做一个舒舒服服的人流。我自己可以得过且过,但不愿让李小蓝因为我而难受。我不想太欠她。更何况,有一段生活,我曾经和她一起度过。关于那段生活的美好记忆,我从未忘记。比如李小蓝柔软而细小的手,拂过我柔软而肿大的伤口,比如我围着围巾,她推开门,打开窗,放进阳光般的黄金。这些记忆我不愿意删除。在边家村,她一个人关心我的死活,我身边只有她拥有和我一样的体温。有时候风把遮窗户的纸板吹落地上,仿佛世上的光全部透过破窗户灌进来,直接将我的身体紧紧裹住。我像一坛泡菜,在酸而冰冷的溶液里,渴望被一只手捞起,放进火锅滚烫的狗肉汤里。这时确实只有李小蓝想到我的寒冷,因为我妈妈她以为我睡在暖气高烧的宿舍,而杨晓,杨晓大概早就认定我已经回家,独自种地,做做生意,将她丢弃。
我的回忆有点混乱。想起李小蓝、狗、泡菜,有时还有杨晓。还有对于药流费用的担心。真实的情况可能是:我本来在想我该如何筹措那笔钱,可是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想到了别的。很多事情不但难以回忆,就算回忆了,也是一团乱麻,次数一多人们就会失去解开的欲望。
有关我十八岁陪李小蓝药流的过程,存在多种说法,但是还勉强可以梳理。其中一种是李小蓝的意见。我记得她说,1999年1月,星期三,天快黑的时候,我的侧影让她感觉到安全,可是接下来我的行动却让她觉得我是一个混蛋。李小蓝说,风吹动窗户上的纸板,她觉得我跟以前越来越不同了,她感到特别冷,我只知道一个劲地让她别生气了,说会带她去药流,却没有一句实质性的话,不告诉她我有多少钱,也不告诉她去哪个医院。更让她想不通的是,我动不动就生气,还是不知道让她一下。
李小蓝说,第二天,她一大早就醒了,我还在呼呼大睡。她侧耳倾听我翻身的方位,可是听来听去,我总是背对着她。她说她要走了,我床也不起,只说了一句注意安全。注意安全还用说吗?她想。她伤心极了。李小蓝说,她伤心极了,后悔曾对我这个混蛋那么好。她生气极了,她怀上了我的种子,我却跟什么事也没有地让她流掉。她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以此来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李小蓝说,可是我还是不放过她。星期六,我跑到学校去找她。她老远就看见了我,我也老远就看见了她。她穿的是白色的衣服,想躲也没法躲。我很快就把她抓住,拉她去了医院。她不想去,但是更不想在学校拉拉扯扯的。
李小蓝说,后来我就更混蛋了。她以为我会陪她打吊针,给她买水果吃,像她以前陪我一样。可是我把她扔到医院,不但不管她,反而自顾自走掉了。那时她躺在床上,医生让她打了半天子宫收缩的药水,胎儿也和她作对,就是排不出来。她疼得想哭,却不好意思哭,所以只好不哭。天快黑的时候,她已经快虚脱了,我才回来看她,手里提着一包小糖,说是专门给她去买的。她表面上装得很高兴,其实心里很不舒服。
这几天的事情我在日记中也写了,和李小蓝说的不太一样。那天,李小蓝声言要回去,我就让她注意安全。可是说了之后,我还是觉得不够安全,所以立马起床,尾随她,一路到了我的“母校”。进了校门,她直奔宿舍而去。我目送她进了大门之后,在操场附近继续思量药流费用的搞法。乒乓球台边全是打乒乓球的学生,迎面走来了周飞腾。他正在用小拇指剔着自己的牙齿。剔完以后,他把手指掏出来,在阳光下看着指缝里的肉丝什么的和我讲话,问我现在哪里,来学校干什么,我听得全身发毛,就屁也不放地走掉了。
我游荡了一天,到晚自习铃一响,又开始在商店里闲逛。不出你所料,大约10点半,我又钻入了老式木床的床底。我又拿了一塑料袋食物。还拿了一本连环画,《西游记》,大概是胖小子的。
但那天晚上,我倒霉得很,不光没发现铁盒子,连散钱都没沾上。我有点怀疑老板是不是把钱放在床下的纸箱子里。试了试纸箱子的重量,端是端不出来的,必须拉。我不敢拉,毕竟女老板也不是聋子。退而求其次,我把货架上一扎一扎的菜票洗劫一空。
那天晚上,我也没有再在床下撒尿,因为我事先已经料到,先排了一次。
总之,在房里的一切都很顺利。虽然没有拿到足够多的钱,毕竟浑身干爽地走出了商店。已经是下半夜,天上下起了小雨。我在一个离商店约七十米远的小厕所里把体内紧张全部释放。那是一泡让我印象深刻的尿。足足撒了三分钟。其时晚风吹进厕所,把我的尿柱吹弯。晚风是那么大,雨几乎落不到屋顶。
我把塑料袋口系紧,放在离厕所十米开外的枯草丛里。然后蹲到厕所里,等雨停下来,同时借着路灯的暗光,看那本卷边的《西游记》。
在厕所里我光顾着看连环画,什么都忘了。没有想药流,没有想小说,没有想杨晓和李小蓝,没有想我妈他们,也没有想未来。因为《西游记》确实好看,我看得入了迷。它无头无尾,就像我的童年时代——我对我来西安之前的事毫无记忆,而上初中之后的生活又已经与童年没有关系。童年给我的所有印象,是对于有人同玩的渴望,对于暴力和侮辱的恐惧,和对于孙悟空广大神通的神往。
也许,自然,童年还有一点温暖的友爱,可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
几乎所有我读过的书都是无头无尾的。对于新书我感到一种距离因为那要花钱买。对于旧书我爱不释手,因为我可以再撕去几张。
连环画《西游记》不厚,很快我就看完了。再蹲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老等雨停不是个办法,就撕了几页书,擦干净屁股,开始准备离开现场。
回想当时,四下冷气逼人,晚风冰凉,厕所还稍微暖和一点。我站起来提上裤子,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他大声叫着,门怎么开了。他叫着女老板的名字。我赶紧蹲回去,不敢乱动。我懊悔不已:妈的上什么厕所呀,早回去不就屁事都没有啦。
声音又多了几个,女老板的女高音也参加进来。他们声音混乱,听不清在说什么。当然,只会跟商店失窃有关。我支起耳朵听。可是距离太远,一个字都听不清。声音再大一点就好啦。贴着墙根,我来到一丛干枯的灌木后面。还是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声音已经少了很多。我隐约听见一个人说,到处找找。另一个反驳,肯定早跑啦。这些声音导致我一惊一乍,可是脚还钉在灌木丛后面。我甚至想走出去,装作偶尔经过,去参与他们的谈话。我当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可是现在我知道了,这都是因为万恶的好奇心。
突然一个人大声叫道:谁?还用电筒光往灌木丛一阵扫射。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要是那个人听力好,我的方位他马上就会通过辨认心跳声的来源听到。我庆幸晚风把空气摩擦,雨落在屋顶,沙沙沙沙。我保持立正一动不动。我一动,影子就会晃,我的方位他就会看到。我祈祷他们不要过来,用手电筒照照可以,但是千万不要过来。另一个老师说(竟然是冯锡钢的声音),X老师,别太敏感了,哪有那么笨的贼,肯定早跑了,走走走,睡觉去冷死了。我庆幸世上还有冯老师这种人。
照电筒的老师走了。我不敢再听,不敢留恋灌木丛。仍然贴着墙根,像个老鼠那样溜回厕所吧。那里安全。厕所里没有灯,我仍然把连环画捧在手里,假装再看一遍。我要是真看,就需要把手伸到路灯光里去,那时我的黑手就会正对厕所大门。
实际上我在一刻不停地思量,万一有人发现了我,我该怎么办?想了半天也没有一个系统、规范、有效的应对方法,最需要冷静的时候,脑子往往有点乱。我好一阵才想到,要是有人发现了我,我就说自己只是来这里上厕所,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不是来上厕所,我死都不改口。相信不相信是他们的事,没有证据,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后来我发现,虽然蹲在粪坑上,煞有介事,我却还没有脱下裤子。我把皮带解了,把连环画也扔进了粪坑,怕被认出那是胖小子的财物。一切妥当,我双手成揖放在鼻孔下。鼻孔吹出的热气,围绕在右手食指周围,马上有了一层水汽。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天地重新沉睡,大概雨也停了吧。我这样想着,闭住眼睛不去管外面的动静。可是一阵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竟然进了厕所。来抓我吗?他们看到粪坑上的我了吗。黄白色的墙壁上有了一个黑影。接着黑影的主人就到了我面前。他解开裤子,把尿撒在尿槽里。他应该已经看见我了吧,难道他还没有怀疑我吗。或者他要先撒完尿,再处理我的问题?我假装有点便秘而需要用力排泄的样子,喉鼻里发出几个嗯嗯这样的音。这样够自然了吧?如果我不出声,十分安静,他会认为我在害怕,是噤若寒蝉?
他那泡尿也够长的。另一个黑影来了。另一个屁股来到我的侧前方。他还在尿。我低着头,但是目光朝上,看着他们的屁股。我在暗处,但并不是太暗,他们只要一转头,就会发现我……
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尿颤,一前一后走了出去。他们还谈论着商店会丢掉多少钱,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我想起我爸杀了人之后在茅房躲避追杀的故事,这些往事让人怀疑厕所真的是一条生命通道。
我不敢久留。人声逐渐稀疏,只有女高音还在饱含激情地痛骂,说“要是让我捉到那个杂种,我剁碎喂疯狗!”听的人应付着她,天气太冷了,人们需要睡觉。在那个下雨的冬天的后半夜,我同样想赶快回到温暖的被窝。
他们还不走光,让我不能从大路回去。我只好蹲着身子,到放食品的那一片枯草地去。地势比商店略底,我趴下去,灯光照射不到。我没敢再提塑料袋,怕拖着它发出声音。匍匐前进,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拯救兄弟的特务。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鲁班依之发明了锯子的茅草枯萎之后力道依然凶猛,我的手掌、手背、脖子等裸露的部位被锯出了横七竖八的血口子。除此之外,一些不知名的刺也可能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人血的滋味。
那是一条荒草丛生的狭长地带,整个形状和甘肃省差不多,最长处约五十米,而我那晚爬了三十米左右。我不敢爬快,差不多十分钟后才来到一个废弃的锅炉房旁边。在一堆发白的煤炭上我站了起来,迅疾无声,飞跑。
回到边东街,才发现手疼。睡了一觉,也就结痂了。我妈说,我的肉很容易长;她把这种现象叫做“肉色好”。这也好也不好,好处是受伤不会疼太久,不好处是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而且不光我自己忘了疼,我爸他们也总是忘了不久前还打得我皮开肉绽,还总以为打得不够,需要重重地再打。起床时已到中午,我把痂剥下来玩。我一直忙到了晚上,把每一道伤口都剥了一遍。所以,我的手又新鲜了。伤口渗出白细胞,仿若露珠。
天空又启动变黑的程序。到了大家都睡熟的时候,我穿上球鞋,顺着水管,爬上了周飞腾家的阳台。那时阳台没有现在这些严实的防护网,我轻而易举站在离杨晓不到十米的地方。那平原上黑森森的寒风吹拂着我,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小偷,而是偷会情人的英雄豪杰。
我用英雄豪杰的目光看着丛生在阳台上的植物,仙人掌,那贴在门后的淡黄色的《华商报》,我摸着它们,简直要热泪盈眶。杨晓是个爱干净的人,所以她家的墙壁总是光溜平滑,地板总是干爽清洁。那晚的风太大了,我的手很不灵活,弄了好一阵才把门打开。我妈传授给我的开锁技术,经久不用,已经十分生疏了。一阵猛风几乎把门猛撞在墙上。真那样我就完蛋了。但哪有那么容易完蛋。猛风过了山巅,穿越杨树丛林,掠过打靶场和荒草丛生的土地,到达这座教工宿舍楼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我迅速进屋,关门,上锁。我不发出声音。也不用电筒。我习惯黑暗。整个屋子就像一根头发那么黑。我分辨着杨晓房间的方位。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像墓碑那样一动不动。在一片长满野草、草原似的空地上,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敌人和猛兽,我需要战胜的只是黑暗。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个英雄豪杰,至少是电影里的假大侠。我告诉自己,我正在执行的任务非同小可,我必须习惯黑暗,不去碰任何突出地面的物品,那里可能会引爆炸弹。我要直接达到我的目标,只需要一次机会,就干得异常完美。我想我至少是007,正处于一个很酷的环境,有一个很酷的表情。
杨晓卧室的房门从来不锁,这跟她洗澡从来不关浴室门的习惯一致。我穿过客厅,猫那样轻,老鼠那样警觉。老周的鼾声从我左手边的房间传来,和窗外呼啸的风相映成趣,一个疲软,一个遒劲,一个短促,一个绵长……而杨晓的房间拉了厚厚的窗帘,连门背后也挂着帘子,有毛毯那么厚,安静得连她那么细的呼吸都能听见。连我自己的呼吸都能听见。和窗外相比,是两个世界。
我知道杨晓睡的时候需要像坟墓一样安静,可一旦睡着了,她就像观音菩萨那样深沉,你给她磕头她都不醒。我开亮了台灯,在她的圆床边坐了一会儿,看着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样子。一动不动的,几乎过了半个世纪,差点让我忘了我要做的事。
杨晓就算睡着了,眼珠也会在眼皮底下转动。这我知道。她的嘴角抿有两个针眼大的小窝,灯光照射不到,形成一点暗影。呼吸均匀而轻快,胸脯一起一伏。我把手伸进被窝,但不敢碰到她,因为我刚从外面进来,手还很冰。一直到热了,我才把手放到她胸脯上。我甚至脱掉鞋和衣跟她躺了一会儿。我计划要是万一弄醒了她,我就把她按住,让她不要出声……
那时在酒店里,她睡熟了,我睡不着,就是这样躺在她身边,从月亮出来到太阳出来。我看她,亲她,摸她,有时把她弄醒了,有时她整夜都在睡觉。她的瞌睡真不少。
但我不能在床上躺到天亮。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在床上和杨晓躺到天亮。而且我不知道老周什么时候会起来撒尿。像他那个年纪的人,十之八九有前列腺炎,尿频尿急。台灯光很亮,我调暗一点,免得它穿过客厅,刺激到老周。书桌上堆放着杨晓的课本,有高二历史,高二生物,高二数学。数学书上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稿纸,上面涂满了各种各样的算式。杨晓打草稿特别乱,比我还乱,几乎一个算式要用一张纸,所以她需要很多的白纸打草稿。她打草稿真是乱得可以。但她的数学好得出奇。有很多草稿打得很工整,卷面也很整洁的人,做起题来,却总是不是她的对手。我看着她乱乱的草稿,想着她皱着眉头想几何题的样子,笑了起来。我喜欢看她皱着眉头思考的样子,那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杨晓。
但我不知道杨晓的数学好是否跟老周有关,我希望不是。我只知道她的数学成绩每次都是第一名,可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如果她用老周那套方法,我会觉得那分数是假的、丑的、恶的。不过我相信杨晓不是,我相信她是真的、美的、善的,就算她的草稿再乱,她也是真的、美的、善的。我就是这样相信她。没有办法。
我写了一张纸条,夹在初中生物书“生理卫生”那一章。她可能会永远不好意思看到那一章去。我在上面写了五个字,我爱你,杨晓。并注明日期是1998.12.31。也就是我被开除的前一天。我不希望她知道我来过她家,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做完了这些,我还是不舍得离开。那一沓稿纸里有很多杨晓画的人头。杨晓上课的时候喜欢画来画去的,所以草稿上总是画满了人头。有的写着:语文老师约等于茶壶。有的写着:段小名,我可以称你为一只猪吗?有一张写着:猪头有两种,一种是猪头,一种是李小蓝。她和李小蓝关系一定还是很好吧?我想。这么久以来,不知道李小蓝是如何隐藏了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还看到了我,虽然那只是个背影,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在那张白纸上,杨晓只画了我,没有打草稿也没有画别人,所以那差不多是一张完整的小画。杨晓用铅笔圈出了很多雪花,而一个瘦高的人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提刀,玻璃刀,刀头刀尾牵引出几丝弧线,暗示这人拿刀在手上转着。脚上穿着筒子很高的翻毛皮鞋,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杨晓故意把我的头发画得很长,像圣斗士星矢一样蓬乱。她一直希望我那样,这次在画里又体现了她的小心思。我也爱她把我画成那样,虽然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照她想的方式生长,但我爱她把我画成任何模样。她想把我画成什么就画成什么,哪怕是一头猪。
画的左上方有一只眼睛,还有一滴泪水一样的东西盛在眼眶里。我想那应该是泪水,可是3B铅笔很软,画得有点模糊。我把画纸翻过来,还看到了杨晓写的字。她总爱在正面画画,反面写字,除非她画的是小小的人头,或者是一头猪,要不就会在背面写上几行小字。她的字圆乎乎、轻飘飘的,可以说很好看。
我看到她在我的背上写道:
天蝎座。
有一天,阿波罗神的儿子架上太阳车。烧焦了大地。
宙斯派出一只蝎子,咬住了他的后腿。
当我老了,我要看着时间,一边磨刀子,一边想着他的脖子。
沈生铁,你到哪里去了,快来受死。
那个家伙走了。他拿走了玻璃刀。
可是。天蝎座。他他他他他他他。是吗是吗是吗是吗。
沈生铁。
如果你想我,我将赠送你一条内裤。
黑色的,绣着红玫瑰,你说攥紧后像黑人流血的拳头的那一条啊。
我妈妈要来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颗子弹头,你说呢?
我把子弹重新上了蜡。原来的已经脱落了。
原来的已经脱落了。
她会喜欢的,你说呢?你说呢。
我喜欢庄稼地里长着很多东西。
手榴弹。钢盔。步枪。
沈生铁。还长着我想你。
还长着我想你这种植物。乔木灌木各一。机枪下还有一堆弹壳。雪把它们全埋了。
我要扒开它,找到你。
你是机枪手,倒在野草里。
我是勤务兵,也倒在野草里。
杨晓的字又细又小,不知写了多少行,我实在看不完它们。字太小了,我看得眼睛疼。而且我的眼睛一定湿了,我还以为她忘了我呢。我还以为,以后她见了我,大概再也不会高兴地抱住我了。我不知道她还在想我。她知道吗?我也在想她。每次李小蓝说起她的只言片语的时候,我都仔细地听着,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我呆了很久了,不再冷得发抖。有一会儿,我甚至想把杨晓叫醒,跟她亲亲嘴。可是我忍住了,只是看着她睡熟了的样子。
我记得我还拉开抽屉,看到了一大堆弹头。看上去很亮,摸在手里则很凉。
我折好题字画,放进了口袋。我要走了,杨晓。不知道她梦见我没有。可是不管梦见没梦见,她都会隐隐觉得我曾经来过……我走近那张很宽的床,把她额头上的几缕头发拂开,亲了发亮的眉心穴,不知道她睡梦里有没有感应。她当时双目紧闭,眼皮上有薄薄的光波荡漾,我在她耳朵边说,杨晓。突然她抱住了我的脖子。我下意识地躲开,还是被她抱个正着。她在做梦。抱就抱吧,我干脆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温热、亲密的接触……
过了一会儿,她又松开了我,翻了个身。杨晓的瞌睡真大。她是不是梦见了我?我真想把她推醒,问问她,是不是梦见了我。可是我有点害怕,她醒来可能会大呼小叫,说不定还会哭起来,那样我就脱不了身了。
我关掉台灯。我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可是不关不行。关了,我又开了,我还想再呆一会,我真的还想再呆几分钟再走。光线掠过她的耳廓,勾出一轮细小的绒毛。那只耳朵我曾无数次地看它,亲它,手指划过它,还恶作剧地朝里面吹气。如果当时你在场,像我那样看着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嘴什么的,看着那些绒毛,你也会像我一样舍不得离开。
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我突然鼓起了平时很少见的勇气,冒着吵醒杨晓的危险,手伸进被窝里,把她的内裤脱了下来。那不是那条黑色的红玫瑰的,而是纯粹的粉红棉布。带着她身体深处的温度和湿润,当它紧紧贴在我脸上,进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你知道吗,杨晓的身体是甜的,也是香的,像一个水果。
好了。好了。我完成了任务的一半。安心关掉台灯,我倒退着,拉上门,重新来到客厅。粉红棉布的内裤在黑暗里是黑色的,但是我知道它是粉红的,它虽然不在杨晓身上,但是我知道它属于她。我将它紧紧贴在脸上,闭上双眼,做着若干年以来最深的呼吸。进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那水果般的、露珠与花瓣融合后散发的甜香。我想把它吸进我的肺里。
老周的抽屉里凌乱地塞着梳子、香烟、火柴、钞票,还有镜子。看来老师还挺讲究形象的。在一堆杂物下面,还有一张纸片,放在窗前月亮下一看,就知道是同学打来的小报告。我把小报告拿走了。我当然也拿走了钱。这是我这次行动的最终目标。
关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我是关好,还是不关好。后来我还是把门碰上了。让杨晓挨冻,还不如让老周把我抓住。我心里想着那屋里一双跳动的眼皮上游移的光线,那微抿的嘴角的暗影,拆炸弹一样把门碰上了。随后我顺着水管往下溜。上面传来老周含糊的喊声:嘿!谁知道他以为是什么呢?也许是老鼠吧。
在楼下,我又看了杨晓家的阳台很久。丛生的植物看不清了,发黄的报纸看不清了,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只能想象它们,想象它们,然后爬过干枯的爬山虎围墙,回到万籁俱寂的边家村。
我在房间里做完数钱、重看题字画、读小报告这些事后才好好睡了一觉。钱一共有418块,应该可以让李小蓝舒服点了。题字画上有一句说,妈妈要来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颗子弹头。先前我匆匆扫一眼,没想到什么,后来我细细读一通,想到了这个:据杨晓说,她妈和她爸十年前就离婚了。原因并不特别,跟许多家庭都差不多。她爸除了跟学校领导层女性发生关系之外,还把女学生带到家里来猥亵,以辅导数学的名义。她妈看不得他,教育他乱搞也要有分寸,不要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来。老周听了,脾气很大,闹着要离婚,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是自由的枷锁。别的事她不曾细说,但是单从这一句看,她还是非常想她妈的,甚至有把我跟那个从未见面的女人联系在一起的意思。她妈会是什么样子,她们应当有点相像吧。
至于那个小报告,大概是这样说的:
敬爱的周老师:
我觉得我们班有很多同学没有集体荣誉感,做出了很多给班级抹黑的事。恳请老师开展一下整风运动,把全体同学团结起来,共同建设一个积极向上的高三5班。积他妈个屁。
接下来,他又举了很多例子,以表示高三5班已经不积极,不向上了。他说郭小山在课堂上看金庸,甚至看《玉蒲团》,还偷偷在抽屉下抽烟,抽一下用书扇一下,烟子都散了,所以老师没有发现。他说刘枝寒和王刚在教室里吵架,互相抓破了脸,可是吵了不到半天又抱在一起,已经引起广大同学的反感。他说尹艳艳经常很晚才回宿舍,有时还夜不归宿。他说黄明也在外面租了房子,经常在商店里买酒回去喝。他说李晔、贺双双那伙人总是请人代写数学作业,他作为科代表也不太好说。最后他甚至说,“万一再出现一个江麒麟和沈生铁那样的害群之马……”
操!以我为坏典型。要是我还没被开除,他也会这样说吗?我不知道,我没有未,、先知的功能。我把纸给扔掉了。写报告的是沙非常,我记得我平时跟他也没什么仇怨,可是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印象深刻。哦,记起来了,我曾经给他起过一个外号:“非常傻。”可是我并没有侮辱他的意思,只是因为他的姓名倒过来念就是这三个字罢了,他不也叫我“熟铁”吗。而且事实上,他还是一个我非常佩服的人,他的智商很高,只有他算数学题可以和我一争高低。可是智商几乎全校第一的他为什么走上打小报告的道路呢?我承认以我的智商不可能搞清楚这个问题。
不过我可以准确地预测:老周丢了钱会很恼火;要是他已经读过小报告,一腔怒火就会全部发泄在郭小山刘枝寒等人身上。我不由有点替我的老同学担心。可是我再担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同学们,说起来,我比你们还要倒霉一点呢。我脱掉衣袜,钻进被窝,在下半夜进入安静的睡眠。窗外大风,我开始睡不着。我想,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些人想着我,除了李小蓝,还有杨晓。甚至还有沙非常。我也至少想着几个人。有他们我就够了,我不是一个多么贪心的人……在入睡之前,大约凌晨三点,我还想到,当杨晓早上六点准时醒来,她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内裤不翼而飞,到处都找不到。她会明白为什么?她也许会明白,也许不会。或者说,她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没明白就是没明白。总之,我固然希望她明白,但是我不能强迫她恰好往我身上想。我相信有些事根本强迫不来。
星期五我一天都没有出门。我说过让李小蓝周末来,这恰恰表明她会在周五到达。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她往往不声不响放马过来,杀我个措手不及。开头我以为她是太想我了,就让她安心学习,要毕业会考了。可是我不说还好,我越说,她反而来得越勤。后来我也明白了,她不过是以突击检查的形式,侦察我有无跟别的女人鬼混。
等我知道李小蓝的用意后,我就委婉地提醒她要对自己有自信,要奉行惟我独尊的政策,不要怕外敌入侵。我说,我又穷又丑,除了你,也没人要我了。可是我越暗示,李小蓝越心慌。女人的思维方式确实很奇怪。
但意外的是她这次没有提前。整个星期五我都呆在房里,感觉自己正在缓缓变成一块木耳。后采我只好趴在围巾上,写日记、画杨晓的像和生殖器。我把我们画在一起,还借鉴了春宫画的手法。可是我越画,心里越是想得厉害。
我买了一张IC卡,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家本身没有电话机,所以我拨的是隔壁北海家里的电话。他告诉我,我妈可能卖苹果去了,还没回来。
他还让我晚上八九点再拨过去。但是我没有听他的。不是我不想跟我妈说话,而是我不想重温北海温柔的声音了。北海骂起他妈来,你可能难以想象。经常把他妈气得半死,可是又并不死。所以他妈莲姑婆婆经常哭哭啼啼到我家里来诉苦。我妈每次总是非常热心,给她饭吃,给她火烤,给她好话听。这时那个年迈的女人就因获得了同情而更加的涕泗横流,让人看上去多少有点恶心。但恶心她是不管的,她要的是怜悯。将心比心,我觉得我妈实在是太善良了。我妈说,莲姑婆婆怪可怜的,而且她对我们家有那么大的恩。她给了我们一块地,要是没有这块地,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住在谁家的猪栏里呢。我爸则不这么认为,他说,地什么地,给她家干了多少活才要到了这块地,都够到街上买个门面了,早知道也不在这里,直接到街上去租间屋,省多少事!他还引用一句谚语说,有什么可怜的,有什么可怜的,“屋檐水点点滴,前滴答着后滴滴”,她自己当年怎么对她婆婆的,北海还不是学她的样。
我妈在这种事情上,看结果不看原因,所以总是说不过我爸。于是她就把气悉数发在还没有学会争辩的我身上,让我做作业,让我洗碗。或者在吃饭的时候瞪着我看半天,给我白眼,我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被她看得倒尽胃口,就端着饭碗走掉了。
而我不想再打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只是想告诉她还有几天我们就放假了,我衣服钱都够用,别傻了吧唧地跑到学校来。我不可能说我想她,那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星期六,李小蓝来了,我告诉她,我星期五一天都在等她,她听了好像很高兴,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怀疑着呢。我拉着她,往医院走去。头上是冬天的薄日,天空不怎么蓝,也不怎么灰。走到半路,她让我回去拿那天我做的计划,说她要在医院里看。我说,不是看过了吗?她说,还要再看嘛。
只好又回去了。对于走回头路,我确实不太高兴,但我不表现出来。那天我决心满足李小蓝的任何要求。等又到了医院,我开了发票,交了钱,填写了假病历,就拍了拍她的屁股,让她躺到手术台上去。她说她怕,我说没什么好怕的,我在外面等你。
李小蓝进了病房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完全是听她转述的。据她说,女大夫让她张开双腿,放在两个皮架子上。皮架子很凉,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大夫说,别动。然后就用一根手指,一直伸到她的子宫。她那里又干又涩,痛得她想哭,但是她才叫了一声,女大夫就说,傻瓜,别叫。她只好让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一会儿转,然后顺着脸颊,无声地流在手术台的白色床单上。大夫在里面鼓捣了半天,兴奋地说,好家伙,四十几天,最适合做药流了。
李小蓝掀开门帘,我看见她有点打晃,就跑过去扶着她。她吃过药,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胎儿死亡。大夫说,傻瓜,明天再来排嘛。还有一次药要吃呢。我们就又回去了,晚上吃了第二次药。
终于到达排胎儿的那一天了。医生给李小蓝挂上了三瓶药水,说这样有助于子宫收缩,可以及早排出排净胎儿。她又收了一些钱。李小蓝躺在床上,很不安定地看着我,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我问她舒服吗?她说讲笑话给我听吧。我一连讲了几个,每次讲完,她都只是牵一下嘴角。我看出她并不是真正高兴,于是决定给她编一个长一点的,我想,我一定要让她高兴一下,哪十白只是一秒钟,只要是真正的高兴就好。我说,听了这个故事,高兴点儿,好不好?她点头之后我才开始讲述,大体上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仙女,名叫李小蓝。(她笑了一下)一天早晨,她偷偷离开了宫殿,乘一朵彩云来到了人间。
开头很像一个童话,不是吗?童话往往最能让人产生美好的情感,可是要让一个人高兴,童话往往不够。所以我接着说:
她的身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河的上游不知什么地方有狮子的吼叫声。吼声低沉,她害怕极了,也没有人同她一起害怕。她想逃跑,可是狮子比她跑得更快,她还没有起飞,它已经扑了过来。李小蓝站在那儿,两条腿僵直,一步也挪不开。狮子把李小蓝叼住,大摇大摆地向树林走去。在树林中央的野草丛中,她被狮子平放在地上。李小蓝又累又怕,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狮子出神地看着李小蓝晨雾一样潮湿和山谷般蜿蜒起伏的身体。它蹲下来,用牙齿把李小蓝的衫裙撕碎。它的动作慢腾腾的,李小蓝的脸上出现两片粉红的红晕。
就这样,狮子和睡梦中的李小蓝发生了关系。
李小蓝一直在笑,但是这时候她怒嗔一声,坏。还皱起眉头,撅起嘴巴。我知道,她心里的什么冰正在慢慢融化。我知道,要让一个女孩高兴,光有童话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世俗的欢乐。可是你又不能把这世俗说得太俗。比如你如果直接说“李小蓝被狮子强奸了”,意思没变,但肯定起不到逗她开心的效果。所以我安排了一个童话的背景,又设计了一个浪漫的环境……
但是故事还没有完。我还要适当地损一下她:狮子会这么温柔,人的身体会有这么奇妙的感觉,这是生活在天庭的李小蓝做梦也想不到的。她醒来的时候,林中一片白雾已经被阳光驱散,她恍惚记得曾经有那样一个东西面对着她,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擦过。她不敢肯定是否真的有什么进入过她的身体。这时她突然感觉到肚子撕裂般地疼。怎么回事?她想,她想站起来,但是摇晃不已。低头一看,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哇地哭了起来:她的大腿上,纱裙上,身下的草地上,印着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迹。她马上蹲下来,怕别人发现。其实这是密林,根本没有人……她还想到河里去洗洗,可是这时候,两只兔子走了过来,一只叫小白,一只叫小灰。
李小蓝听着听着,表情慢慢开始舒展,好像入了迷。当我停下不讲的时候,她还问,后来呢?
原来,那两只兔子迷路了。它们在林中为了采到新鲜的蘑菇,跑得太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所以它们对李小蓝说,姐姐,你能带我们出去吗?李小蓝说,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小白小灰问,什么条件?李小蓝说,就是你们采的蘑菇要归我。我们出去之后,一起做蘑菇排骨汤吃。小白说,可以。小灰说,不可以,这里野草茂盛,我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小白你回去吧。
后来,小灰变成了一只野兔。而小白跟着李小蓝,穿过小河,在树林中弯弯曲曲地向前走。走啊走啊,一路上经过了无数的荆棘和藤蔓的包围。终于,他们穿过了树丛,来到李小蓝降落的地方。彩云自动飞来了。李小蓝说,小白,蘑菇给我吧,我们一起炖汤喝去。小白高兴地答应了。于是李小蓝走上云彩,抱着小白一起朝天上飞去。
李小蓝突然打断我的话,问道,它们是不是广寒仙子和玉兔。她完全进入我编的故事了。不是,我说。我本来也想要一个这样的结局,但是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接着说:小白飞在天上,好奇极了。它看到了陆地上广阔的森林,看到了自己家的烟囱正在山坡上冒着蓝色的炊烟。升得越高,她看到的越多。红色的沙漠,蓝色的海洋。还有高山顶上闪闪发光的白雪,刺痛了它的眼睛。突然,它想起了一件事,就向李小蓝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姐姐,你是嫦娥姐姐吗?我是传说中的玉兔吗?李小蓝笑了笑说不是。很快,到了天宫了,李小蓝把小白带到厨房,剥了小白的皮,剔出了它的排骨,做了一锅香喷喷的蘑菇排骨汤,给她娘喝,她娘一高兴,就免去了对她私自下凡的处罚。
我才说到“给她娘喝”这四个字,李小蓝就开始用不扎针的那只手捶打我。“你耍我。”她真的高兴起来了。这就是我需要的效果反应。我一边把她的手按住,一边在笑声中把剩下的十几个字说完。她打得太凶了,差点把输液管扯下来。
(这个故事真的让人着迷,必要的话你也可以试试。)为了让小蓝更加高兴,我又跑去买了一包旺仔QQ糖,苹果味,一颗一颗喂给她吃。喂完了糖,我问她要不要吃饭,她说不想吃。我就说那我去吃一下饭,你在这好好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这一去,应该说确实去得比较久。出门时,已是一点过了。我只想吃碗刀削面,可是沿途的店都说没有刀削面了,有饺子,有拉条子,有包子,有面片,有羊肉泡馍,但就是没有刀削面了。可我只想吃刀削面,人要是认起死理来,九头牛两只老虎都拉不回头。刀削面是山西的特产,我想起学校食堂有个山西窗口。口袋里还有菜票,那就去学校吃吧。饱暖思淫,可我当时很饿,于是把共同淫乱的受害者李小蓝抛到了脑后。
我朝公车站牌走去。北风不是太大,我想起热气腾腾的食堂和刀削面,不由走得更快了。飞快。在此之前,我左手插进口袋的时候,想起了提着玻璃刀走在雪地里的圣斗士星矢。那一瞬间我对杨晓的思念让我吃惊。她的内裤还在我口袋里,打从那天爬进她家起,我就一直在想她。不知道放假以后她会去哪里,我必须在她走之前,见上一面,或者打个照面也好,不然实在太难熬了。不是吗?默默想一个人的滋味是如此不好受,而如果能跟她说话,甚至睡觉,整个世界给人的感觉就会完全不同。就算远远地看她一下也好。她冬天爱穿红色的上衣,即使在白雾迷漫的早晨,依然光芒夺目,在人群中十分抢眼,仿佛周围的一切全是空气。
我该坐603路。603路迟迟不来,西安交通很不畅通,站在街边上的人都站在街边上安静地等车。我几次有冲出去的冲动,想不坐车了。当你急着见一个人,或者吃一顿饭的时候,也会有等不及的感觉。不过我总算没有冲,因为常识告诉我,我跑得再快,也跑不过车,即使它再过半个小时才来,我也不会比它先到。
我抱着手臂,不安地张望汽车的来路。每出现一辆公车,你都会发现我踮起脚尖,试图看清它顶上的路次。当没有车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不远处一个男人时不时看我。我与他目光一碰,他就转过头去。后来我不再朝他那个方向看了,可我总是感觉有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侧面。我的侧面有什么好看的,又没有花。
我想着杨晓,好像把李小蓝给忘干净了。有时候热情总是把责任打败,尤其是像你我这样处于青春期末尾的人。有时候,真的没办法让所有人都高兴。现在想来,就是这样,我没有办法扭转当时心里最强烈的想法。而我当时最强烈的意愿,就是吃完一碗刀削面,马上去找杨晓。许多年以后,我才想起,其实我更应该照顾李小蓝,至少把她安顿好再走。我一直想着杨晓,想着和她有关的一切。我记得,我和她认识不久后的一天,曾经约好一起去西安图书大厦。等车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鸟笼,就像这个看我的一样,不停地瞄着我们,不过我知道,他主要是看杨晓。杨晓也朝中年男人的方向看着,但我也知道,她主要是在看那只小鸟。好漂亮啊,她说。后来,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对杨晓说,你喜欢这只鸟儿吗?说话中,他把鸟笼举到杨晓的面前。喜欢。杨晓把手指伸出去,逗小鸟玩。小鸟的尖嘴啄着她的手指肚,啄得很欢快。杨晓说,叔叔,这只小鸟叫什么名字呀?男人说了两个字,让我至今不能忘记那只鸟的大名:噪鹃。世界上真的有这么难听的鸟名吗?我有点怀疑,杨晓却表现出兴奋的样子,说,那它一定很喜欢叫喽。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杨晓有点奇怪,她明明声称喜欢安静,为什么对一只爱叫的鸟儿那么欢喜……
男人说,它最爱做的事,就是叫了,吃饱了叫,饿了叫,吃的过程中也会叫。它现在刚好不饱不饿,所以才没有叫……你喜欢它吗?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
杨晓说,那不好。我没时间养啊。
男人说,鸟儿送与爱鸟人,你一定要收下。
我希望杨晓别要。你不知道,要是老周听到有只鸟在阳台聒噪,一定会捏死之而后快。我虽然不喜欢听它没事乱叫,但也不愿看它死于非命。我劝杨晓别要,杨晓也说,她不会要的,她哪儿能平白要别人的东西。可是男人一定要送。推来推去,看热闹的人围上。最后中年男人举笼齐眉,正色说道,你不要,我就把它摔死。杨晓收下了。中年男人迅速眉开眼笑,问杨晓家的电话,问杨晓对鸟道的看法,并和杨晓握手,说他找到了一个小同道,红颜知己。还说以后有了新的鸟儿,有了新的鸟笼,有了新的鸟食,一定第一个给她看。据杨晓说,噪鹃果然被她爸害了。不过不是捏死的,老周嫌捏死脏。杨晓说,有一天夜里,很冷,我爸睡不着,鸟还老叫,他就把笼子挂到阳台上去了。第二天早上,它都冻僵了。到晚上就死了。杨晓为此哭了一场,不过后来中年男人给她打电话说,再送一只鸟给她。还顺便请她去喝咖啡。不知过了多久,该有二十分钟以上,603路还是不来。我看见天上的灰尘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女人脸上浓妆已经渐趋染黑。盯着我看的人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个子不高,声音特别小地问我:“同学,请问到朱雀公园怎么走?”我还是像一个学生吗。不过我确实还是穿着在学校里穿的衣服。“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看你像本地人嘛。朱雀公园你没去过吗?”他脸上露出一副急切的表情。可是我的表情像是在骗人哪?
“好像在朱雀门里面。你坐车到朱雀门再问一下吧。”我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
“那我应该坐几路车呢?”
“我也不知道,你看一下站牌吧。”我有点烦了。
可是他好像一点也没看出来我的情绪变化,“不好意思,你能帮我看一下吗?我不认识字。”
哦,我知道了。说自己不识字,需要莫大的勇气。我转过身,一行一行地看,耐心地寻找。朱雀门应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站。可是我身后的站牌恰好没有。我又走到三米外另外一个站牌下面,伸长脖子,找“朱雀门”三个字。
找到了,506路。我回头告诉那个人,可是那个人不见了。到哪去了?我有点奇怪。不过接下来我就明白了:我口袋里的一百多块钱也随他而去。我当时十分气愤,蹬蹬蹬跑到天桥上察看四周,跑得太急,差点把天桥脚下卖玉米的摊子碰倒了。我看到四周行人如织,各行各业安分守己,哪里有什么不识字者的影子。
我骂了一句操。过了一会儿我也就不气了。我安慰自己说,反正那钱也不是我的,而且李小蓝的事也差不多做好了。我安慰自己说,我马上就要吃饭了,杨晓也快和我见面,我没必要不高兴。就这样,我高兴起来了。
我向缓缓移近的603路走去。我投了两块钱。投币箱里应该有很多钱(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在车上我远离那些看上去不怀好意的男人,而对女人保持亲近。我口袋里已经没有几块钱了,但我还是愿意对女人保持亲近,远离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603路空调车载着我,开始缓缓移动。
603路上的女人和杨晓相比,都很丑陋(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不知在杨晓的心里,是否也曾经觉得和我相比,别的男人不过尔尔。
603路缓缓接近了虎街,接近了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接近了杨晓。我在虎街下了车,走进了学校,想先给杨晓打个电话。我当时想现在是中午休息,不如给杨晓打个电话。她也许在睡觉,也许在看书,也许在外面玩。接电话的是老周,老周也听出了打电话的是我。老周对我的声音还是很熟悉的,他说了一句“杨晓不在”,好像是问候语,又好像是结束语,或者什么语都不是,总之说完就是忙音了。
我走进了食堂,我吃了一碗刀削面,我走出了食堂,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抱着碰碰运气的态度,继续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闲逛。有的人认识我,跟我打招呼,问我现在身在何方,走了很远还看着我的背影。我走着走着,偏离了主干道,偏离了有人问我身在何方这个问题的主干道。
我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闲逛了半天,也没看到杨晓的影子。后来,我推开杨晓家的房门,反而看到了她。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我想那应该是杨晓的妈妈,不过最初我以为那是杨晓的姐姐。她们很像。
见到我的时候,杨晓有点脸红,我也不知所措,只有那个女人最为镇定,看着我笑,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我坐。我没有坐。我也没有说杨晓我很喜欢你。我说,杨晓,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杨晓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不过她站起来,瞄了一眼她妈的反应,仍然红着脸,跟着我来到了门外。我就把杨晓抱住。才走到门口,才躲开屋里人的视线,门还没有关严,杨晓的心就跳得特别厉害。后来我拉着她跑,她被我拉着跑,跑过了广玉兰夹道的林阴大道,来到那片我描述过无数遍的荒地。在那里我又把她拉入怀里,她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胸膛,拉链在她脸上压下了红红的齿印。男生楼阳台上有人打着呼哨,也有人只是偷偷地看。我也曾看过别人在街上接吻,我知道她也看过别人在街上接吻,我们都知道看别人接吻是什么感觉,所以我理解为什么有的人打着呼哨,有的人只是安静地看。
荒野上的风让人颤抖,天上还飞过了一架飞机,她在我怀里偷偷张望云彩之中飞行的大鸟,耳边响着我急剧的心跳。我们不停地走,脚下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她问我我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她的语气甜蜜忧伤激动恐惧像刚刚做完一个在凉爽的夜晚死亡的梦。
我带她远离男生楼高亢的呼哨,穿过暗黄色的宽阔的打靶场,在杨树林的深处坐下来。我激动。我在她身边乱摸,她坐在树林的中央。我们笑着亲嘴,因为忍不住笑又把对方推开。一直亲到天黑。她说她妈妈在等她。她又一次咬住我的嘴唇,用力地吸,同时半张开嘴巴,让我咬。用力咬我,她说。一直咬到天黑。我们的嘴唇都肿了,她说,怎么办?我问她,我们什么时候再见?明天。明天好吗?明天我陪我妈玩,我们三个一起去玩,我们可以玩一天,好不好?明天上午我有事,下午吧,你妈会不会不喜欢我。才怪,她可喜欢你了。我在我妈面前把你夸坏了,我还送了她一颗子弹头说是你让我转送给她的。我在岂不是会妨碍你们共叙母女情。不会不会,我妈像个小孩子,人越多她越高兴你就把她当姐姐好啦。当妹妹不行吗。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记得我和杨晓分别后第一次亲嘴直到嘴唇肿胀的事实。告别她们母女,我才想起病床上输液的李小蓝。那时天已经黑了,李小蓝还在诊所吗?我掏出菜票,在商店里买了一包冬瓜糖和几块饼干。饼干有些潮,冬瓜糖从包装上看不出什么,但我怀疑都是那天我在荒草丛里丢弃的食品。我在虎街等车,车总是不来,我就冲出去了。到了下一站,才坐上了缓缓靠边的603。
我坐上了缓缓靠边的603,603缓缓离开停车道,在行人堆里穿梭,开向边家村站。他妈的怎么这么慢,我在车上咒骂着。在“李秀华妇科诊所”的病床上,李小蓝冷冷说了一句:“这顿饭吃得真久。”是啊,我这一去,确实有点久了。李小蓝侧身朝着墙壁,表示不想理我。我乖乖坐在床的一角,看着滴瓶慢腾腾地冒着气泡。滴瓶的气泡冒得很慢,所有的鱼冒气泡都没有它那么慢,难怪李小蓝输了这么久还在床上。如果是我,我会受不了,私自把速度调快。
我一边看着滴瓶慢腾腾地冒气泡,一边看着周围的环境。那天晚上不止李小蓝一个人在做药流。病房一共有五张床,有三个人在输着同样的液体。三个人中,应该数李小蓝最为年轻,其他几个应是附近西北大学的女生。我试探着抓住李小蓝有点冷的小手,告诉她我心里其实也很抱歉。不但是为已经做过的抱歉,也是为将要做的事抱歉。小蓝,对不起。我在心里对她说。我还没有傻到马上脱口而出的地步,我喜欢的方式是,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但是绝对不脱口而出。那样会让让李小蓝伤心欲绝,那样会让李小蓝想一死了之,那不是我要的结果,因此那不是我选择的方式。
我从后面抱住李小蓝的肩膀,说:“小蓝,对不起,我给你吃冬瓜糖好不好。”
李小蓝开头没有任何反应,约莫三分钟之后,她说:“是‘冬瓜糖’吗?我们小时候都叫‘糖冬瓜’。”
“应该是一种东西吧。”我说。
“怎么会呢?定语不同。”她说。
“对。叫‘糖冬瓜’更符合它的特征。”我说。
接着,李小蓝让我给她举着滴瓶,她要撒尿。我看着她站了起来,看着她像一根绳子那样站立不稳。她吃力地蹲下身去,叫我不要看她,她要尿了。她说肚子疼。一只手按住小腹,胸脯趴下去,下巴顶在膝盖上,紧皱着眉头,眼睛痛苦地闭着……她扯了一团卫生纸,折成几叠,擦干下身。纸上沾着红得发黑的血块。“拉我起来。”尿槽里,一池红色的液体,裹住一团板栗大小的血球,更小的血块行星、卫星般围绕着它。她蹲下去看着血球在红色的液体中缓慢地沉浮、浮沉,最后一动不动。“她现在没呼吸了。”李小蓝说,说完她用力拉了一下冲水器。
我托住李小蓝的腰。那是一条很细的腰,和热水瓶差不多大小。打完所有液体,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李秀华大夫叮嘱我们,要注意消炎,一个月内不可性交。当然她说的是,别行房,千万别。我执意要背李小蓝回去,李小蓝坚持要自己走。李小蓝说,你那么瘦,骨头会咯疼我的。我只好又托着她和热水瓶差不多大小的腰。
到了。我说,小蓝,你躺会儿,我去买点东西给你吃。你快点回来。
我答应着好,飞奔下楼,走向一台IC卡电话机。可是已经有人打了,我站在他身后等。他打得很高兴,不过我想,他一定有打完的时候吧(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耐心地等着他打完,才赶紧把卡插进有点热了的插孔。我拨通了杨晓家的电话,来不及说很多废话,只是告诉她我钱被扒了,让她赶紧送两百块来。她说她身上只有一百,要不她向她妈要点。我说别。快。她到了,20分钟后。我要转身走,她给了我钱。“出什么事了?’驰在背后喊。我折回去抱了她一下,明天再跟你说。我说。她用力箍住我的腰,我想那就是爱的感觉,包含信任和关切。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她说完,我马上往房子的方向跑去。我不希望这一次,又去得太久”。
我提了一袋砂锅米线和几样甜食回到屋里,发现李小蓝已经累得进入了睡眠。我小声叫醒她,让她吃点东西。我吃不下,她答道。我温柔到让自己都吃惊地对她说,那吃点糖吧好不好。甜的补血。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着李小蓝睡到天亮,像以前看杨晓一样。从那以后,我们相约一个月内不做爱,但是我知道,我暗暗决定的不是这个。李小蓝很虚弱,可是在我的努力下,气氛还是不乏轻松和温暖。我跟她谈起我所知道的房中术,我偷看到的《素女经》和《洞玄九式》上的玩意儿,我告诉她,我们经常使用的招式是“鹤交颈”,我们的快乐是黑暗中大大的快乐。我们该是第一次说那么多的话。说着说着,我们竟然讨论起朋友和情人的关系来,谁都以为自己就是尼采说的那个掌握了真理的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为了那自以为是的真理,争论着,谁也不让谁。最后看李小蓝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我才提议息战,先睡再说。可是到了早上,我们醒来时已经忘记了这个悬而未决的话题,干干净净,至今未提。我还记得李小蓝的观点是:好朋友随时可以充当情人,可是情人代替不了朋友,还时时有反目成仇的危险。“朋友多好啊”,暧昧的关系,闲时耕织,战时上阵……而我的观点是什么,我开颅取髓切片CT扫描都找不回来了。
可以肯定的是,说完该说的话,我陪李小蓝一直坐到了中午。我还打算陪她坐完那一天,这从我约好和杨晓下午见面可以看出。户外出了太阳,是温暖的、让人懒洋洋的冬日,室内依然阴凉,让人感到寒冷。我还没起床,也没有穿衣服,皮肤摸上去就像水泥马路。李小蓝也光着身子,也没有起床,但是她玩偶般细小的身体和平常一样柔软、光滑,因为我用整条被子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而我自己只用一个小角遮住肚脐。最后西斜的阳光被对面的窗玻璃反射,在被子上描下蓝色的杨树影子,只有一块大光刚好照亮了李小蓝的脸,迫使她不得不张开眼睛。她的眼睛又细又长,被夕阳一照,变成纯粹的棕色。这一点我也从未发觉。我知道,我至今都不是完全了解她。
3
杨晓说,她再次看到我时,我提着玻璃刀从一条破烂的胡同里跑出,跑得很快,头发遮掩下的脸全部暴露了。那条胡同就是中街,边家村三条大路之一。杨晓和我约好见面的地点,就是中街口子上的“德福祥”清真餐厅。门口。
当时杨晓正从另一条巷子口出来,看见我一阵风蹿出中街,她叫都叫不住,就只好看着我的背影。这注定我到了德福祥门口,会见不到我要找的人,会站在那里怅然若失。一到目的地就发现约见的人正在那里张望自己的身影,谁都会很高兴,反之则会不高兴。好在我等了没多久,杨晓和她妈就来了。当时太阳还没有全落,余光照得两个女人熠熠生辉。尤其是杨晓她妈,一天不见,她就把头发染成了栗色,逆光中,闪着火一样漂亮的光泽。
杨晓告诉我,这个人我该叫她阿姨,或者杨阿姨,因为她是她妈妈,而她的名字叫杨繁。杨晓还对她妈说,你应该叫他小沈,因为他姓沈,还比你小很多。可是“杨阿姨”并不遵从女儿的安排,她直接拉起我的手,离开了清真餐厅的大门。天上很红,我心里很高兴,用眼睛得意地看着那边的杨晓。天上很红,杨晓心情很愉快,她在杨繁背后做尽鬼脸,把舌头伸到下巴上啦,一手扯住耳朵,一手把鼻子往上翻学“猪八戒”啦。牙齿把下唇咬住、往上翻白眼啦。
据杨晓说,那天我一本正经,“一点情趣也无”。那天,她在我背后做了很多鬼脸,可是我都不领情。后来杨繁发现她不乖乖地走路,就对她瞪眼睛,制止她。可是看上去也像在做鬼脸。她们都在做鬼脸,只有我不。杨晓知道杨繁的心思,不但不停止,还越做越凶。可是她怎么做我都没反应,只知道跟杨繁说话。这就让她觉得没意思,转而看起街上的商店来。
其实我也有不正经的时候。不正经的事往往让人记忆深刻。那天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们走进一家照相馆里。好像口旷兰波摄影楼”。照相馆的老板据说是杨繁的老同学。该老板一见我们走进去,就用眼睛勾引杨繁,还对杨繁说,这么多年不见了。这是你两个小孩吗,都这么大了。杨繁解释清楚之后,老板竭力要给我们照相。他把灯光打在我们脸上,杨繁则把我们拉到她胸前。她自己站着,而我们坐着。凳子很高,我们的头刚好靠着杨繁的侧胸。虽然是冬天,隔着厚厚的毛衣,我还是感觉到软软温温的一团,还有温热的肉香。如果你有过类似的经历,也就应该有和我一样的奇妙的感受。我心跳快了,脸红了,下面也动了。我不是没碰过女人,可是我承认那种感觉我是第一次尝到。杨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无从知晓,因为每当我扭头去看她,杨繁就把我的头一按,说,傻瓜,别动,看镜头。摄像的也跟着杨繁说,对啊,看镜头。
从后来照片中我的表情看,我忍住了一部分心头的慌乱,只有我自己能看出细微之处依然泄露了心事。(杨繁一直不知情,直到半年之后,我把当时的情形说给她听,她还是不相信,不相信我色胆会那么包天。我说真的,我那时就对你心怀不轨了。杨繁哈哈大笑,抱住我的头,按进她漂亮乳房的深沟。闷死你,色魔。她说。她真漂亮,她的乳房比杨晓的要软一点,但是依然漂亮得发颤,我看了,总是忍不住全身发软,一处发硬,所以我干脆掀开被子,以龙爪手破她的索命玉乳,让她所有的光华和瑕疵坦呈在明亮的床上我的眼前。)
我的心事就是,我真想抱住杨繁,亲她、闻她、摸她的乳房。我心里这样想着,从后面伸过手去抓杨晓的屁股,却碰到了杨繁的大腿。杨繁又让我别动,然后退后了一点。我并没有不动,而是抓了杨晓一把,杨晓一声尖叫,反过来抓我。杨繁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她一个劲地让我们别动,让我们好好照相。
拍完了照,杨繁摆脱老同学的挽留,拉上我们来到东大街上。灯火通明。东大街是西安最繁华的地方,到处是卖小吃的,小玩意儿像灯光一样倒在地上。只有一家店铺没有霓虹,在黑黑的木板上写了两个白字:鹰巢。
鹰巢是东大街最有特色的店,是爱玩的人最经常去的地方,是我想去而不敢踏足的场所。走进大门,迎面一座喷射五色泉水的假山,挡住了全部视线。绕过假山,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像一口深井,有一条螺旋形的扶梯通到井底。地下室一共有三层,一层卖奢侈品,一层买食品,一层卖淫乱用品。奢侈品层洋溢着乳白色的灯光,仿佛古罗马极盛时期的澡池里稀薄的水汽。饮食层飘浮着绿色的羽毛或者帷幔,所有的森林在这里深浅不一地呼吸。情色场的墙壁是粉红色的、半透明的。此外,整个地下室放置在一口极大的水缸之中,玻璃的四周,游着五颜六色的淡水鱼群。据说以前有咸水鱼。人们不知道这是海洋还是陆地,但是都会认为这并不是人间,当然也不是地狱。据介绍,再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玩乐,尤其是你身边有两个美人的时候。
几乎所有有钱的人都集中在这里消费,相约在这里挥霍,竞相在这里比阔。不过我们只是在里面吃了一顿饭。我、记得,我几乎忘了连日来所过的生活,一个劲地说着我所能记起的所有笑话,甚至给她们讲了我给李小蓝讲过的故事,只是把名字换成了杨晓,把跟狮子发生关系一段删除。我还给她们复述周云海说给我们听的香河老人归天六年不腐的神秘旧事,听得她们不想吃饭,杨繁还有点想吐。我们的笑声像噪鹃一样引人注目。如果你当时在场,你也会认为,再也没有一件事能比和两个喜欢的女人一起放声大笑更让人沉醉,让人神往。
吃饱之后,杨晓和杨繁还在细嚼慢咽,我无事可干,就看着周围的一切。我发现,鹰巢餐厅比M城更加隐蔽。M城是用高靠背椅将每一张桌子隔开,鹰巢却是摆满了盆栽的绿色植物,灌木、藤蔓、匍匐草本、小型乔木……生长在五颜六色的水晶土里。我掐破一株据说是宿根花卉的火炬花的花瓣,指肚染上略带甜味的汁液。植物和谐排列,并没有争夺日照、水分和温度的迹象。从门口望去,整个餐厅葱茏茂盛,啄食树籽的麻雀叽叽喳喳。如果你当时在场,你也会认为,再也没有一件事能比和两个喜欢的女人坐在丛生的阴凉植物里更让人沉醉,让人神往。
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东大街更适合游玩,尤其是当你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杨晓不时挣脱杨繁的手,要不就像拉纤一样,把我俩拽过去,和她一起看满地小摊玲珑的挂饰。那些人告诉她有的玻璃珠子是荧光的,夜里会亮,她就拿了人家的珠子,跑到一个黑一点的角落,用双手捂成一个不透光的小盒子,验证是否真的发光。她表现出完全的少女风度,我却乖乖呆在杨繁身边。
我们看了所有的霓虹夜景。夜风吹凉了城墙,吹凉了人们的面颊、手、整个身体。将近12点,我们经过护城河公园。冷风吹过河面,白色的灯光荡来荡去,水波的影子反射到每个人身上,好像老虎皮毛花纹。护城河公园静悄悄的,甚至有点阴森。如果不是实在冷得厉害,杨繁杨晓好像都在发抖,我宁愿在那里和她们走一辈子。
据杨晓说,那天我像个疯子,跟以往任何一天都不一样,好像很安静,其实心里很疯狂。鬼得要命。她知道是杨繁把我迷住了,她早就料到我会喜欢杨繁,但是我这么痴迷,还是让她吃惊。她一方面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却吃起了杨繁的醋,这让她觉得十分好笑。
我们再来到“兰波摄影楼”时,整个西安像一堆梦做的积木,比任何历史阶段都好看。风吹来深夜特有的气息,包括微尘,包括洁净和清冷。杨繁让我别回去了,就和她们一起在兰波睡。我乐得如此。主人安排杨晓和杨繁睡一个房间,他在另一个房间打地铺,我睡客厅。客厅里有一张宽大的会议桌,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宽。二杨先洗了,在客厅里打打闹闹。我把杨晓拉到一边,悄悄说,我想跟你睡觉。
杨晓说,我妈会不好意思的。
你去跟她说一下好不好?
你自己去跟她说。你就说客厅很冷。我妈很疼你的。她一定会答应你的。去嘛。
我看了看宽大的会议桌,那里紧挨窗户,而窗户外是太白北路。路上有很多车,车里坐着很多人,有很多年轻人,夫妇或者情侣。他们有的回家亲热,有的在车里就亲热了。他们想亲热就亲热,就像车窗外深夜的风一样自由自在。
我想念一张床,我要想个办法把自己放在那张床上,身边紧挨着两个我喜爱的女人。
杨晓,你再跟杨繁说一次好不好。就说我想跟你们一起睡。我请求她。
我听见杨晓对杨繁说,妈……那张桌子像屠桌一样,躺在上面跟卖猪肉似的。而且窗户边上很冷,又没有厚被子,你让小铁跟我们一起睡吧。我没有听见杨繁是怎么回答的。一会儿,杨晓出来说,我妈不好意思呀。你去跟她说嘛。她不会不答应的,骗你是猪。
再说一次,好不好。我央求杨晓再度出马。最后一次出马。我说,要是杨繁还不答应,我就在外面睡算了。
她们在房间里低声商量。主人洗澡出来,大声说,大家睡吧,晚上冷,注意盖好被子啊。他又跑进房里,把两张小床并到一起,变成一个大游乐场。这样你们俩睡一床,暖和点,主人笑对杨繁说。我眼睛盯着电视,耳朵却倾听着房间里的动静。那时已经凌晨一两点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等待杨晓出来告诉我好消息。
杨晓出来了,隔壁传来了鼾声。杨晓说,杨繁只答应给我搬一床被子出来,因为在别人家里,她不好意思那样。我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我问杨晓还能不能再说一次,为了我们期待已久的相拥而眠。杨晓说,我也想跟你睡呀。还是你去跟她说。她心疼你,一定会答应的。去说嘛。
我不好意思。我说不出口。
有贼心没贼胆……
要不等你妈睡着了,你出来好不好?
不行啊,我妈会骂我不要脸的,跑到男人的床上去。不但爬到男人的床上,还爬到男人的身上……
回想那天晚上,我梦想和两个喜欢的女人睡觉,可是天生的害羞使我难以启齿。杨晓嘟起了嘴,愁眉苦脸,一再恳求我去跟杨繁说。我何尝不想说?我何尝不想和我喜欢的人睡到天亮?可是杨繁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如果我贸然开口,她以后对我冷眼相向怎么办?我不想让杨繁对我冷眼相向,所以我不敢跟她说出我的请求。
杨晓只好去睡了。而我在屠桌上,翻来覆去。杨晓似乎还在和杨繁说话,至少她们的门开着,灯也亮着。我不知道她们在嘀咕些什么,但是最好跟我有关。声音渐渐小了,屠桌又冷又硬,和我的骨头相撞。我下定了决心,裹上单薄的棉被,侧身朝窗,闭上眼睛,等待睡梦的来临。我用两声咳嗽对杨晓表示我想她。然后,我摊开四肢,放弃了所有希望。
可是我心里依然有很多美丽的想象。四年前那个冬天的夜里,凌晨,我睡不着,心里有很多想象。我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子。我看着外面飞行的车辆,心里装满了奇怪美丽的幻象。我还记得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粒沙子掉进了我的眼睛。它磨着我的眼睑,是那么的疼,冷风又挥舞着,来回割着人的脸。我眼泪长流。我觉得难以忍受,又不敢用手背去擦,只敢用力地眨、眨、眨。风灌进窗户,穿破棉被,划在身上,我腾地跳下桌子,走向门口的亮光。
杨晓后来说,那天晚上她也是心急火燎。明明我已经走到了门口,却又折身走开了。我的两声咳嗽让她心痒难耐。她没有理由不响应我的召唤,可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她想爬上宽阔的屠桌。屠桌那么宽,我们完全可以互相耍流氓。她想立即和我合并,就像小时候捏的泥人,两个合成一个,分不清那个是她,哪个是我。总之,我的两声咳嗽让她心慌,让她想和我睡觉,让她想我亲她、闻她、摸她、捏她的乳头。
杨晓不知道,我跑到门口却没有进去,是因为我要去厕所。沙子把我的眼睛磨得疼死了,我想用水冲一下。可是杨晓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想着我,我却除了想着她,还想着她身边的杨繁。我记不清在屠桌上看了多少回黑暗的客厅,只知道一切家具都越看越清楚。而杨晓她们睡觉的房间里漏过门缝的一小片白光,引起我无尽的遐想。我的身边空无一人,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睡了没有。那里面摆放着几件家具。她们是我心之向往的伙伴。如果能和她们同睡,不盖被子我也心甘情愿。
后来,杨晓只穿一条内裤爬上我的桌子,全身发抖,皮肤也粗了。桌子上很冷,我催她回去。但是她说,你跟我进去睡吧,我妈睡着了。等会我先进去,你轻一点,别把她吵醒了。说完她亲我,堵住了我的嘴。我没办法和她说话,只好保持那个姿势抱着。她的头发垂到我的腰上,乳房冰凉,像桌子的一个角。
她到了门口,朝我打招呼,招呼我快去。杨繁真的睡着了吗?我犹豫了很久,总是不放心,也不肯死心。杨晓第三次到门口招呼我,她的身影在逆光中像一个宝物。
杨繁面朝门口,睡靥恬静。我踮脚进门,关灯,钻进满床的体温,像小厮偷闯进皇室的浴池。被窝是那么热。虽然冬夜寂寂,身边却有她们的呼吸。我睡在杨晓的左侧,对着她右边的耳朵,背了两句我记得的诗,佼人撩兮……劳心悄兮。杨晓抓住了我那里,厉声轻呼,快睡,等会把我妈吵醒了,把你赶出去。我下面刷地直立,纠合卷毛,简直张牙舞爪,我不让杨晓安宁,一会儿捏她的乳头,一会儿将手伸进她的内裤。我想跟杨晓干那种事,在杨繁身边。这个念头对我又抓又挠,可是我一动,杨晓就用指甲掐我的家伙。月亮很美,被窝温暖,我真不想就这样睡去。
杨晓睡熟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我悄悄越过她,躺到了她和杨繁之间的空隙里。杨繁的肩胛骨因为侧身的缘故微微外凸,我时不时地碰到了上面。我感觉到来自杨繁背部的肌肤的光滑,不止一次有想强奸她的冲动。我的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我想把手放到她微微起伏的肩膀上。可是我还是不敢放,害怕把她惊醒。最后我闭上眼睛,沉入冥想之乡,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梦境一般的快乐,轻飘飘的颤动将我沉重呼吸的身体提升地面摇晃着漫无目的地飘荡,一片叶子落入闪着波光的大湖。我双手摊开,掌心朝上。如果我强奸了她,她还会让我睡在她身边吗?我不想冒这个风险,我不想用一次性侵犯换来永远不能再和杨繁睡觉的结果。我想象着,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我想象未来,有一天,杨繁老了,让我睡在她身边,并且要求我的双手一动不动,我照着她的要求去做了……不知道几点的时候,我睡着了。
早上醒来,已经不早了,杨晓在穿衣服,杨繁已经不在房里了。我记起夜里的事,问杨晓几点了。杨晓说,你怎么跑到这边来睡了。她告诉我,杨繁早上起来,打算穿衣服,扭头看见呼呼大睡的我,吓了一跳,马上抓起衣服逃出去了。
4
阴历1998年的冬天,我告别杨繁杨晓,独自回到边东街,清理东西准备回家。我当然舍不得杨晓她们,不过快过年了;我该回去度过这隆重的时刻。
清理东西的过程中,我一直考虑要不要退房的问题。直到我把旅行包的拉链完全拉好,我还是没有做出决定。坐在床上,想了一个下午,退,还是不退,不退还是退。后来我发现,其实我没必要犹豫,因为我连五块钱的车费都不够了,要交房租的话,我必须再去钻一次床,或者撬一次锁,或者向杨晓李小蓝她们借。可是这些事没有一件是我当时愿意做的。
为了续租,我去跟房东说情。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我没有钱了,又不想退房,看她能不能让我先欠一个月的房租,下学期来我再补上。房东不太高兴,但是十分钟后也就同意了我的请求。
处理好了房子,我就去解决车费的问题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也老是缺钱用,但是总能在眼看就要壮烈牺牲的时候找到救命恩钱——我知道自己花钱大手大脚,所以每当弹将尽粮将绝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夹点钱在里面。少则一块,多则十块。这书我一般选择不经常翻的那种,防止自己看见了钱就拿去用掉。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比如饿了两天,或者车费没有着落,我就趴在桌子上抖动所有的书页,直到藏好的钱都落到地上为止。这个方法十分有效,但是到了边家村之后,我房间里一共才三本书,翻了三遍,也没翻出来一分钱。
我想了一想,来到站牌下。那里也许我能碰到同学或者老乡,我回不去了,无论如何也要开口借几块钱。只要有一个熟人,只要我拉下面子开口,我就不愁了。我想当我碰到她或者他,可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他妈的我忘带钱了,能不能借我五块。可是我等了半天也没看到一个熟人,连似曾相识的都没有。我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全是生人。我只好离开了,两个小时之后。
以前我还在上学的时候,经常有个头发花白胡子拉茬的人站在校门口,一见有人出来就上去说话,说他从蓝田来到西安,钱被人偷了,回不去家了,能不能做做好事,给他两块钱做车费,一块也行。总是这样说。我被问过三次,第一次还给了他两块钱。我闪过效仿他的念头,我想,五块钱应该可以讨到吧,五块就够了。我又想,他说的都是假话,我说的还都是真话,难道五块钱都讨不到?不过我再一想,他的假话和我的真话性质虽然不同,言辞却一模一样,人们受了他的骗,哪里还会相信我。我放弃了这个方法。
最后我又回到了房子里,坐在床上。傍晚的时候,我提着一个热水壶,在楼下的一家小店铺徘徊了半个小时,想好了要说的话,目不斜视走了进去。店铺兼营照相,老板娘还算漂亮,她热情地招呼我,买点什么。我摸了摸下巴上几根胡茬。她又问,照相吗?
“呵呵。老板,能不能帮我个忙(我记得这句话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我把学生证拿出给她看),我们今天放假,我车费不太够。我能不能用这个热水壶在你这押五块钱明年开学我就来取。”我用尽量真诚的声音,一口气说完了我要说的。
“你应该到当铺去呀。”老板娘提起我的热水壶,四面八方看了一看,又捂到耳朵上听了一会儿,“你这个壶是不是夏天装过冰水?可能不保温啦。”
“我就押五块钱,一开学就还你。谢谢你啦。”我盯住她心灵的窗户,她没什么特别的眼神,看不出是什么心思。最后她说:“好吧,你这个壶我也不用你的,就给你放在床底下。要是给老鼠什么的弄破了你也别怪我。”她裤袋里拿出五块钱给我,“你说话算话,明年过来取,我拿着你的壶也没用。”
“放心,我一开学就来取。谢谢你啊。”俄保证。我保证去赎,绝不耍赖。就算我再也不想在边家村混,我也不会不去赎,因为一个热水壶连壳带胆至少也得十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