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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李小蓝,也许是周飞腾,也许是前女友,也许是登月计划……在这个过程中我点着了一支烟。完全不知道烟是什么时候点燃的……已经烧了半截啦……烟灰不掉,微微卷着,很像小男孩的生殖器……小时候……我没有关于烟的来处的记忆,就像我没有关于我出生的记忆。我什么都不敢肯定。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关点烟的事了,所以拼命想,所以把李小蓝什么的完全抛到了脑后。烟好像是飞到我食指和中指间。

如果我不立即掐掉那半支烟,恐怕还会浪费更多宝贵的光阴。所以我把烟摁在地上,又把烟头和烟灰扫了出去,打开门窗,让烟气尽快散发。要是我不这样做,就有被同学察觉的危险。等他们一告状,我将被扣掉0.5操行分。我操行分已经被扣掉很多,但奖得更多,因为按照班规,写一篇广播稿可以奖3分,够我吐30口痰,看三本黄色小说,至于抽烟,用简单的除法就可以得出,可使用六次。所以,我并不怕扣分,我怕的是周飞腾本人。他有一个杀手锏:罚你款。

我对罚款的具体规则记忆犹新:迟到早退各5角/次。旷课3元/次、5元/2次。上课看与课程无关书籍(2元书价)/次。不交作业2元/次。抽烟(1元盒烟价)/次。不搞卫生5元/次。使班集体荣誉受损10元/次。被学校点名批评50元/次……附录:1、举报违纪现象者,可以得(0.5元罚金);2、谈恋爱者有特权,不罚款,只开除(大意如此)。

雨下的罚金,期末时全部奖给前10名。我不想为了那百十来块钱去削尖脑袋打入尖子阵营,所以只能量入为出,每次抽烟都清理干净。你想,我又不是大款,我不会为了抽片叶子,就去冒损失三顿饭钱的危险。

走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偶尔还有铁器碰到了栏杆。我告诉你,那是水房放水了,留守宿舍的人都提了尽可能多的桶,去抢水。一片混乱嘈杂的响声。三楼有三个水龙头,但是有两个不出水。与此同时,三楼住着约200人。200人都买了铁桶,防止在拥挤中破裂。在309,我亲眼目睹圆润完整的铁桶扭曲变形,只有我的保持了原貌。为什么?因为我买的是塑料桶。那为什么塑料桶没有被砸碎,因为我几乎从来不打水。11月以来,每天下午,我都在黄土高坡躺着。有时候晚自习也懒得去上。快到9:30了,我才翻身跃起,跑到宿舍楼下,如果没有钥匙,就攀沿水管到达室内,赶在同学回来之前,用一个漱口杯子,每个桶里偷一杯水。舀起、倒进,舀起、倒进……十五杯水落进红桶的声音,各不相同。偷水比提水刺激。十五杯水刚好装满一桶,这也许是天意……而他们每个人只少一杯,断难发现。

回想那时的情景,我躺在床上,突然爬了起来,抓了8个水桶冲向水房。如果你当时在场,你会看见我的裤裆还是鼓鼓囊囊,而水龙头边一大群人吵吵嚷嚷,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包括我自己。铁桶碰着铁桶,个别人大声地咒骂,大多数人一言不发。人们身体前倾,像齐心协力推着一辆卡车。

一辆跑进新世纪的卡车。2000年就快来了。这群跨世纪的人才。最里圈的人才单手顶住墙壁,手臂暴出或大或小的肱二头肌。

第二圈的,摆出拔河的姿势。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渭河还有点水,但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三楼水就显得很少,喧哗吵闹之中,听不到水落入水桶的声音。

我将桶高举过头顶,仗着身躯高大,把很多人撞得东倒西歪。有时候桶底碰到了人们的天灵盖,招来一片怒目而视……我不是力神,手总有酸的时候。一个小平头吼道,挤什么挤。

我已经靠近了墙壁,所以把右手四只桶顶在墙上,扭过头去看那个敢于吼我的人,并用力插进小平头胸前的空隙,谁让他往后仰呢?

贼你妈,插我队。我感到我的肩头被人用力往左边扳,要不是人挤人,我又顶着墙,恐怕要被他推出一大截吧。但就是这样,我还是往左大倾,人墙也一阵晃动。有人起哄了。突然响起。“嗥——”。一阵混乱。世界乱套了。干他娘子的,乱世出英雄,我决定甩手大干。

回想当时,是12月,我身穿内裤,站在水房的中央,四周是抢水的人群,其中有一部分要打我。我一把将右手四只桶扔掉。我抡起左手。所有铁桶全部砸向小平头的平头。我扔桶的同时人群开始观战。迅速散开。围出一块窄小然而合适得不得了的空地。四只桶都落在小平头的手臂上。我的后脑勺“嘭”地响了一下。偷袭!谁干的?小平头及其熟人围冲上来,把我当成沙袋。大概有两个人将我从后面抱住。我的水桶全部落地。

就是说,我的武器全部落地。我只好用脚朝小平头一阵乱踢。人群的声音在叫喊、吵嚷、哄乱。拳头落在我脸颊。落在我前胸。落在我裤裆、肩膀、后心。我手舞足蹈。我使不上力。就如丫鬟挥动粉小拳头,在给人捶腿。

他们叫着,你还还手,操你妈。打死你,操你妈。其实我都不怎么动弹了。我只是恍惚看见后面的人拨开前面的人,把拳头送到我身上。把我摁在地上,用脚踢。可是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学生,在冬天总是穿着毛拖,毛拖落在我身上,就像宇航员走在月球上……

他们打得我并不怎么疼(这得益于我儿童时代无数次被打的经历),地上的脏水我也不在乎,可是他们把我按在地上实在太久了,这不免让人感到有一点羞辱。我就使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直到将肺里的气体全部排净。他们愣神了。我朝离我最近的手臂用力咬去,手臂的主人杀猪般地嚎叫。你不知道,我可以咬开任何酒瓶的盖子,根据典籍记载,我这口牙,史称“钢牙”。

回想当时,在12月,水房里传出两声叫喊之后,一双膝盖压上我的胸膛。膝盖上方是非常白的肉,几乎没有一根毛。有一句方言高叫着,打死这个瓜屁(傻逼)。但就在他们准备打死我的时候,楼管气势汹汹地跑到了水房,吼了一通我如今已毫无印象的话。不过凭经验,我可以猜出他的大意——你们这帮王八羔子,竟敢打架,哼!哼!处分你们。当然他没有权力处分任何人,他所能做的是通知政教处,将我们抓到政教处办公室。政教处会作出处分决定。

在被政教处传唤之前,我把十六只桶都装满了水。我左手食指根部有一道口子,可能是给桶沿什么的划破了。用自来水冲洗之后,白色的肥肉鼓出了皮肤。(这是我左手手指第一次受伤,因为我是左撇子,菜刀镰刀总是切开我的右手。)此外,洗掉脸上的血块时,确实有通常刺痛的感觉,但是离我关于疼痛的想象还很遥远、很遥远。

我记起阳台上有一包盐,是廖福贵洗澡用的;还有一瓶白醋,也是廖福贵洗澡用的。廖说这样洗澡不但可以增白,还能消毒,不生皮肤病。他一般把盐放在阳台橱柜的顶层,把醋放在盐的旁边,据说那里是“通风阴凉干燥处”。我偷偷拿下来,兑了一杯醋盐水,在身上擦伤的地方消毒。这一做法引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我知道,我一会儿就要被传去政教处。但是在有人来叫我之前,我的同学陆续回到了房里。他们是:周云海,陈未名,廖福贵,许青羊,李小鹏……(没心思列完)下课铃一响,房里霎时灯火通明,虽然我朝里躺着,还是无法遮挡住全部伤口。伤口招致一片大呼小叫。除了陈未名,他们问长问短,都想知道真相。

他们说,谁打的?他妈的把他打残。沈生铁你怕什么。他妈的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太操蛋了。

他们说,让他赔钱。他妈的打人不能白打。你说是谁,我们给你要钱去。

他们说,别吵了,别吵了。复仇的计划我们慢慢商议,目前工作的重点,是让沈生铁好好休息。

他们都想知道真相。(换了是我,我也想知道,但是如果对方表现出他被搞得烦死了的时候,我就会知趣地闭嘴。)真相一白,他们又要追问细节,他们绝不会放弃,一心深究细节背后的原因……最后我必须先去精研进化论、动物学、植物学和细胞学等自然学科,以及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和现象学等社会学科,才能回答他们的问题分毫。

但是我想到,一旦他们一路追问下去,就算我精通所有学问,超越人类现有的最高智慧,我也必然在一道关卡上败下阵来——当他们问,我是谁的儿子?我该怎么回答。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石缝里蹦出来的,而是和绝大部分人一样,是人偶然操出来的。那是谁偶然制造了我……

所以,我沉默,熄灭不安的眼神。当然,他们也没问。他们以为我就是我爸的儿子,所以没有问。突然门被一脚踢开,门页弹在我床上,床一阵震荡。我不用看也知道是廖福贵踢的,只有他有那么大力气。(他跑长跑,经常双臂举着轮胎,从白天跑到夜里。)但我没想到他用他的铁钳,一把将我扳了过来。我痛叫一声,一口一口地吸着凉气。要知道我全身是伤,亲嘴都嫌太重……他发现了我的痛。我对他说,我用了你一点盐和醋。

他有点生气。我知道他会这样。“这样的话怎么说?打你哪个杂种?”他说话断句很奇怪,不是口吃,不是弱智,而是混乱,语序颠倒。我跟他同睡了一个学期,才能差不多听懂他每一句话的意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跟他睡在一起。我不喜欢听“杂种”这两个字。但我还是忍住,说:“不知道。不认识。”我什么都不想说,可是碰上对你表示关心的人,你不能太冷漠。“没事儿。就一点点伤。”说实话,只要他不动我,我并不觉得有多痛。

“怕什么,你。长什么样子,他?”

“不是——”

“他长什么样儿?”没想到,清楚的话他说了一句。

“留个小平头,鼻子有点塌。没怎么看清楚。”

当时的对话就是这样。虽然我确实不认识那个小平头,但我所有的话都显得愚蠢可笑——廖福贵话说不好是可爱,但我是愚蠢可笑——廖福贵据此可以认为我胆小怕事;廖福贵会认为我告诉他小平头的特征,是想让他替我出气。其实我一点气都没有,更不想再去找什么小平头。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真应该先把伤口处理好,或者用被子蒙住头。真应该躲开他们的视线。

但是我也不能不说话。只是我应该说一句别的什么,一句既能表达我的痛处,又不让人误解的话。但这句话是什么,我他妈到现在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根本就说不清。比如我又犯了一回傻。我问福贵,你认识李小蓝吗?

为什么说这是一句蠢话?——他听到这里,自然会想,我受伤跟这个女生有关。所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事实上他果然这样认为。他说,她呀。听他的语气,他什么都明白。她也高二4班,不是吗?他说。

这个结果跟我的猜想一样。高二4班是我很熟悉的一个班级,因为我就是在那里,对一个女孩展开攻击,并让她在一段时间内和我形影不离。

我好一阵不说话,拉上被子,准备睡觉。就像周云海他们说的,我的工作重心,是好好休息。没想到福贵还是不走,几乎是亲到我脸上了,说,说最新的风流史一下,保密,我。没什么嘛。我随便问问的。

知道不知道,杨晓?

知道什么?

我越辩解他越好奇。只好不理睬他。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祈愿上天赐我足够的力量,赐我必要的智慧,教我一拳打到廖福贵的面门,使他清醒而不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