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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竟然所有人都在。阳光已经变成稀薄的红色。他们又买了大量的水果,堆在行李架上,其中包括数不清的苹果和梨子。还有发黑的香蕉。他们热心地帮我又洗又削,把香蕉剥了皮送到我抹了药水的嘴边。我选择性地吃了几口香蕉。我说大家把梨子分着吃了吧,我一个人哪能消灭这么多。他们不依,周云海还说,不能分不能分,分梨(离)不吉利。得,不分就不分,我只想躺会儿。虽然已经躺了那么久,可我还是浑身没力气,站着打晃。

他们围着我,询问我的病情。他们没有再像前夜那样,问我打架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就告诉他们没什么。我想说点别的,他们挤成一个半圆,我斜坐在床上。廖福贵挤不进来,坐在许青羊床上。陈未名由于和我床位相邻,就趴在床上和我说话。我问他,政教处还没来叫我?

陈未名说,没有。

以前,陈未名不是我的邻床,而是同床。高一开学那天,我挑了一担东西,是他帮我抬上三楼的。我们顺理成章地睡在了一起。他有一身光滑黝黑的肌肤,睡觉时喜欢将腮压在我的肩上。要是我不赶走他,第二天整个手臂都是酸的。可是他很难赶走,而我动作幅度又不能太大,因为检查纪律的干部在楼道里一拨一拨地逡巡。无奈,我只好选择侧卧,背对着他。

这时,他就把腿屈起,脚掌踩住我的屁股,自己的背靠在墙上,用尽力气使我卡在床栏和他的脚掌之间不能动弹。看我痛苦地挣扎,他得意地笑出声来。我趁机双手紧紧抓住栏杆,背部往后用力。他气门一松,腿也一软,我“呼”地跃起,翻到他身上,一把扯过被子,罩在他的脸上。他笑得更厉害了,简直停不了。为了防止被门外巡逻的听见,我只好把他捂得更加严实。突然他不笑了,用力地蹬脚,手臂往外拉我的手。我怕出人命,赶紧掀掉被子。他用手捏住了鼻子说,给我条毛巾,我出鼻血了。

他告诉我,他很容易出鼻血。后来,我就再也不敢用被子捂他的笑声。要笑的时候,我们就钻进被窝里,尽量把头蒙住。

高二,他忙于和学校里的混混联络感情,时间变得紧张起来。一天,我打了桶水准备洗头,我的头差不多两个星期没洗了,痒得厉害。可他偷偷把我的水洗了内裤。据说学校里的老大要带他一起去看录像,还有几个女生,为了防止女生摸他,他就想换条干净内裤。我把洗发膏抹在头上,兴冲冲地跑去洗头,却发现他正吹着口哨,把灰不溜秋的内裤往我桶里扔。水全被他用完了。我叫了一声“别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一把抓起把块灰布,“啪”一声扔在水泥地板上。陈未名看到我头上的泡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捡起自己的裤子,拧了很久,直到什么都拧不出来了,就拿个衣架晾在门框上。风一下子就把那块破布吹干了。

过了一阵,陈未名抽出自己的被子,搬去和许青羊睡。廖福贵搬来和我同床。

福贵人有点憨,是一员跑步健将。校运会长跑赛上,他跑到中途,憋不住尿,去了一趟厕所,结果只拿了第一,没破成记录。在躺在黄土高坡拔草吃的日子里,我会在吃晚饭后到晚自习前这段时间看到他举着轮胎在足球场奔跑。他干什么都是用跑的,不跑的时候,他也不会跟我一样一动不动。当我问陈未名政教处有没有叫我的时候,他就把轮胎从阳台滚出来,坐在床上,左手滚过来右手滚过去。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滚着轮胎,惹得楼下209的上来质问我们是不是打雷。他对我说,别管。你的错,又不是。他们把你怎么样,不会的。他说得很慢,但语序还是不对。他脸红了,不过大家没注意到他。他悄悄地把轮胎提起来,往门外走去。我问他,廖福贵,你到哪里去?他说,跑步。去不去,你?大概他说完才想到我挂着彩,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李小鹏说,现在就去跑步,你对自己太残酷了吧。廖福贵更不好意思了,又坐下来滚轮胎。可是越滚他越别扭。他又悄悄地把轮胎放回阳台。

有人说着感谢我提水之类的话,有人重复那帮孙子以多欺少不公平,就像要给我做一篇寿文墓志。我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天和他们全体聚在一块,就不会那么厌烦,那么应付了事。但是当时实际情况是,我无法提前知道一切,所以我漫不经心地说着笑话,故作轻松,开自己的玩笑。我说,他妈的我现在就像一只彩色的冰棍。我很冷,脸上又很花,真的像一只彩色的冰棍。

后来他们不围我了,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我习惯的“木乃伊”姿势睡觉。如果你当时在场,会发现我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发灰,像一个如假包换的死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天都不去上晚自习。周云海拿着复读机在玩。他邀请王微、王瑰玮、陈未名,四个人一起唱歌。一个人唱,其他三个,一个咚咚咚地敲脸盆、用勺子,一个双手各拿一个饭盒盖子,哐哐地拍,一个用筷子打击大小不一的水杯。混合成一种奇怪的、刺耳的声音。他们把声音录下来,用复读机一遍遍地播放,一直到听厌了,就换一个人唱……

有时不唱歌,只是对准话筒,一连串地说,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哇操……放出来的声音也很奇怪。

当他们停下歌唱,一屋子的人都觉得没什么事可做,又睡不着,就电话骚扰了一个女孩。是陈未名打的。他们说他最会说话,天赋禀异,有骗女孩的天才。所以他就打了。他打给一个叫何莉的。何莉在校门口开发廊,很漂亮,像刘小钰。他们认识何莉,但是何莉不认识他们。

然后就按下免提,拨了电话。开场白陈未名使用的是一种非常郁闷的口气。他说,你好,你是何莉莉吗?是,你哪位?你不认识我。每天下午,我都会在背后看着你。你喜欢在操场散步。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在足球场的草坪里,带着一只小狗……

你谁呀,何莉打断他的话。从声音听她很不耐烦,陈未名一点也不怕麻烦,他说,操场那边是不是特别安静。我每天下午都看见你在那里。

哎,你到底是谁呀,你打错了吧。

我每次都是偷偷看你的,所以你没见过我。陈未名蹲在电话旁,说一句,就用手掌捂住话筒,头转到一边,嘴巴来不及张开就笑了,几乎是喷出来的。别人都一边花枝乱颤,一边竖起手揩‘嘘”。

那你打电话干吗?何莉好像不那么想挂电话了,这得益于陈未名果断地结束开场白,直接表达对她由来已久的暗恋。

陈未名得寸进尺,有时间能出来玩一下吗?

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看来何莉的思维很敏捷,马上想到了那上面。

听到这句话,陈未名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伤感,仿佛刹那动了真情。他说:“男朋友是男朋友,爱情是爱情。’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太沉重了令他无法说出口来,“其实,我只想默默地看着你,看着你快乐,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可是世界太无情了,我对周围的一切都绝望了。今天打电话给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在我生命的尽头,听听我最爱的人的声音。”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点警惕了,不是吧,你不是说要自杀吧,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死有什么大不了的,活了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陈未名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还是有很多可以去做的事啊。不要那么悲观消极。生命本来就很短暂,为什么不想开点呢?

想开了又怎样?世界是一个大工厂,这个工厂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产品越来越丰富,可我既然一出厂就是次品,那就注定永远是次品。陈未名越来越进入角色。

什么工厂,次品的。你别胡思乱想呀。

像你这样的优质产品,是明白不了我这样的次品的。怎么明白不了。你先说说你为什么想不开嘛。毕竟谁没有烦恼。要是一点点事就都去寻死,那我们当初就不要生好了。你难道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了吗?大家嫌弃我还来不及呢。

你挺可爱的,怎么会有人嫌弃你呢。我就喜欢你。真的。

你做我弟弟好吗?

陈未名通过他不失幽默和学问、悲观而个性的谈吐,成功地博得了何莉的同情。到最后,他完全被自己感动了,像是真的爱上了何莉,内心绝望无比,一切已死惟有痴情依旧,只要何莉点一下头,他立即就会一刀结果了自己。何莉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柔,像一个患咽喉炎的祖母。我搞不懂她为什么听不出来是骚扰电话,她多少也是一个有社会经历的人了,而陈未名还只会在被窝里不出声地手淫。难道她也心血来潮想玩玩游戏假戏真做吗?可是不像,因为当陈未名诉说他是如何背,如何不一般地爱她,伤悲如何深切,她就一个劲地劝他,给他讲笑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倒自己的糗事,一直到逗笑他为止。

电话差不多打了一个小时。大家都对陈未名佩服得五体投地,李小鹏甚至趴在床上,说出“师傅请受徒儿一拜”这样的话来。

自从陈未名成功地和何莉达成了姐弟关系,答应何莉不再自杀,话筒里不时传来何莉的笑声。大家听得痴呆了,因为据说她的笑容比她的脸蛋更加杀人。

当陈未名终于因心疼电话费而建议挂电话的时候,何莉竟然有点舍不得。她说,要就别打,打了你就别想挂。于是他们又从头说起,开始回忆刚刚过去的细节。陈未名说,姐,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何莉呵呵呵呵地笑起来,用我们熟悉的类似天真的声音说,你猜。在做爱?陈未名要体现他的混蛋本色。令人无法想到的是,何莉兴奋地欢呼起来,啊。你怎么知道的?你太神奇了。谁让你是我姐姐呀。心有灵犀一点通,以后你要小心啊,你什么罪行都躲不过我的法眼。陈未名知道怎样让人心花怒放。

何莉心花真的怒放了,她说,靠!太神了。我前几天晚上也接过这样的电话,后来被我臭骂一顿,我告诉那个想撞车的年轻人:“你他妈要死就赶紧死去,死了你妈还能拿一笔赔偿金哩,别他妈浪费我的时间,我正在做爱呢。”可是刚才我老公让我别挂,没想到被你这家伙听出来了。

那现在你在干吗?

我们还在玩啊。

听到这个消息,陈未名脸上突然有点失落,他心里可能还有点痛苦。他可能真的有点痛苦。也许是突然降临,也许是情绪波动,也许与生俱来。那玩笑的名义下泄露出来的内心,我听出来了,没有第二个人。除我之外没有一个安静的人。临近高考,一片混乱。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难得疯狂,所以十分疯狂。

我怀疑陈未名真的喜欢上那个会剪头发的何莉了。要在以前,他会告诉我,他会让我和他一起去理发,一起去接近,一起去失落。因为以前我们是亲密的朋友。很亲密。

他悻悻地说了一句那你们继续玩,就按了电话。事先大家只知道何莉的漂亮,却不知道她的风骚和风情。事先大家也听过何莉的笑声,却第一次听得这么完整。他们一致认为感觉不错。他们都想再播放她的声音。最好是听她详细说一说边接电话边做爱的感受。

过了十几分钟,商量了一个新方法,冒充碑林区公安分局的人,吓唬吓唬何莉,说陈未名割腕死了,要她配合调查……打电话的人都定下是周云海了,可是陈未名扔下一句誓言,“谁这样干我就操谁他妈”。周云海无奈,他蹲到陈未名的面前,说了一句话。说完以后,他把头转向四面八方。他说道:“陈未名,我发觉,有一个人陷入了爱河。”

陈未名没有理周云海。他并不声明喜欢或不喜欢那个剪头发的女人,而是躲到一边,打开英语书看。只有两种情况会使人想看看书,一种是实在太无聊,屁事也没有;还有一种是精神困惑,需要借书排遣。陈未名神情有点奇怪,我怀疑他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他只是拿本书出来做做样子。别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们HIHIHI地为刚刚过去的事情笑着。只有拿复读机话筒的李小鹏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环顾这个宿舍的每个人,包括我。他说,认真工作,认真工作。谁有磁带,我们把刚才的录音翻录一盘。王微又贡献一盘磁带,把电话记录永远保存下来。在录音的末尾,他加上田震唱的《执著》,作为片尾曲。他录上:本片由7309工作室录制/版权所有/翻录必究/编剧周云海/主演陈未名、何莉/录音周云海/灯光王瑰玮/……/……/赞助单位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鸣谢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王微作品……

他们不顾陈未名的奚落,把复读机挂上宿舍门框,反复播放。音量被调到最大,没有人听了之后,还能闭上眼睛睡觉。我干脆坐起来,跟他们一起玩。走廊上经过的人都往309门里张望,带着好奇和笑容。309全是嘻嘻哈哈的笑声。

当阳光完全失去耀眼的光芒,周云海又要陈未名再打一个电话。陈未名说,他没有灵感了。他们要求、推辞,再三要求、坚持推辞……不知什么时候,又说到了木乃伊上。说到了埃及金字塔,神秘主义。他们各自说着自己听到的鬼故事。笑着,闹着。

周云海说,在他们那儿,有一个人死了6年了,还没有腐烂。周云海是河北人,他爸是飞机制造厂的工程师。但是李小鹏不管他爸是谁,马上告诉他说,那不就是木乃伊吗?不是木乃伊。周云海纠正他。他说,她的遗体没有防腐,就是在自然环境中保存,但是一直没有腐烂。

你见过吗?李小鹏不相信。

就是我们那儿的嘛。跟我家还有点亲戚。我还见过她呢。1992年她死的时候我也去过。去年,我看见她的尸体,脸上是古铜色的,肌肉塌陷了,全身骨骼的轮廓都很清晰。看不到眼球了,不过眉毛和睫毛还看得很清楚。头发非常光亮,跟活人的差不多……

刀口怎么会这样?……

周云海说……

那时,我们叽叽喳喳,抒发着自己对神秘主义的向往和疑问,问:人死后到底到哪里去。有人说有灵魂,有人说不相信,有人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果我知道我过几天就要走了,真该好好问问周云海,尸体不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问问他们,究竟有没有见过鬼魂。可是我当时没有问,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听他们谈论,把斜靠着床栏的身子放倒,完全缩进被窝,想着一个遥远不知所终的女人。天渐渐黑了,打靶场那边刮来透明的风。门被推开的时候,风就穿过门框,到了走廊。

我没想到,推开门的是周飞腾。我更加没有想到,杨晓跟在老周的身后,用那双罕见的单眼皮眼睛看着我。老周的目的是叫我去政教处,但是他进门后,不叫我,反而先把廖福贵训了一通。原来他一早就吩咐廖福贵找我去政教处。现在天都黑了,我却还在宿舍。他问廖福贵到底是怎么搞的。廖福贵说他刚刚才看到我。他确实很难找到我,因为我在医务室,只有李小蓝和杨晓知道。

别人都没说话。周飞腾叫我跟他去政教处。我说,我现在浑身痛,说话都没力气。我没办法去政教处。

周老师说,廖福贵,你背他去。

我走在老周背后,杨晓在我旁边。她说,我不应当对她不理不睬,也不应当当着她的面给她爸一串白眼。我说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我心情又不是好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