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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9年元月,临近放假的时光,我住在边东街200号一个单间。房间背朝太阳,冬天有很多冷风穿堂而过,我不得不整天抱紧被子。我的一切活动都尽量在床上进行,比如睡觉,比如做爱,比如吃饭。
我还找到一个在床上十分方便的活动,那就是意淫女人。我恢复了趴在床上写日记记下意淫和手淫的活动,因为不这样,我就没有足够的事情可以做。一旦不做事,我就和猪没什么分别。
李小蓝隔三差五会过来和我玩,而我觉得她受她妈的影响一定不怎么喜欢做爱,所以我意淫的主要对象自然是杨晓。杨晓我不联系她,她也没来找我。我除了需要解决吃饭问题,什么都很安定:有穿,有住,有女人。我惟一需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这又包括两个小问题,一是懒得下楼买饭,二也就是钱不够的问题——除去房租,我拿自商店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所以有时会有点担心生活。
虽然如此,有一分钱,就先过一天。我每天都在房子里泡脚,偶尔接待突然来临的李小蓝,并不觉得生活有多么难过。我觉得这样挺好,和学校里没什么区别。既不更好,也不更坏。
我完全失去了与熟人们的联系。他们仍然在世纪末的阳光下活动,我随时可以去找他们,杨晓、廖福贵、陈未名,这些人我想找马上可以找到,但是我呢,他们看不到我的踪影,得不到我的消息。我让李小蓝替我保密。我不需要他们。我过得很舒服。有时我会想起谁,或者从李小蓝口中得到某个人的消息,但这已经和我的生活毫无关系,有也总是产生烦恼。你认识的人越多,烦恼不也就越多吗?有李小蓝,已经够了。
我想说,对于李小蓝,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的感觉一方面过于复杂,她像情人、母亲、妹妹;另一方面又过于简单,仿佛永远是她在迁就我,而我很少高兴……我不知道。我该高兴点吗?我不知道。我真的高兴不起来。我不知道有什么方子,能让人开怀大笑。我忘了,我记不清了,现在也难以回忆。
李小蓝几乎考虑到了我一切需求。她知道我每天都要坐在床上抽烟,就给我买了烟。照她的玩笑,是让我专心实践居巢而淫的东方式梦想。她甚至给我买了酒。还买了毛衣,买了袜子,买了手套,买了内裤,买了诺氟沙星。还买了纸和笔,因为我曾经偶然说过,我在写日记,每一天都要把我发生过的一切写下来。其实我一共写了四天,第一天十几张,第二天三张半,第三天一面,第四天写下了天气,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每天都是那些鸟毛事,没一个新鲜人,就像你在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嚼一块口香糖。重复、重复。李小蓝还织了一条能把我围三圈的围巾。我每天都把围巾垫在身下,作床单用。我知道这违背了李小蓝的本意,但是这才是它最好的用途。有时我也把围巾围在腰上,别的什么也不穿,透过窗户看外面的景色。窗户下有一棵小银杏,马上要长平窗沿,已经只剩几片叶子。对面是什么设计院的家属楼,总是有一个胖极了的大妈在做饭。她家里可能有100口人,因为她一天到晚都在愁眉苦脸地做饭。我一直看她,但是她发现不了我在偷窥。因为我不开灯,屋里很黑。光亮里的人看不清黑暗里的事物,这常识我懂。
有时我也会冷得受不了。又没有事情可以让我发热。我会钻进被窝里去。
有时我也会想,我真的太无聊了。我已经被开除几个星期了,可是还是受着开除的影响。虽然我告诉自己不在乎,可是我就是在在乎,我吃喝拉撒,什么事也不做。像具冬天的尸体,明明死了,可看起来面色如新。
有时我也会闭上眼睛算算寒假还有几天,并想象回家以后的情景。我想那时大概正是水果生意最好的时候,我妈会把双手笼在袖筒里,像一只大猫,眯缝着皱纹下的眼睛,看着苹果和行人。
我想着这些,往往饭也忘了吃。每次李小蓝来,第一句就是问:吃了吗。我答:没有。无论是中午还是晚上。这让她怀疑我是不是在绝食。可是我分明不是嘛,因为只要她买来饭,我都是吃得非常香的。我确实很饿,我就是忘了吃了。但是李小蓝不相信这个理由,她说这不是理由,这是借口。一天她又这样说了,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我说,我有什么好瞒你的?我整天呆在房子里,门都不出,能有什么好瞒的呢。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好像不太好意思开口说下面的话,但是她还是说了,“你是不是没钱了。没钱你说嘛。饭总是要吃嘛。”
“我不要。”我没说“我有”,而说“我不要”,这样就更让李小蓝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该说我有的,但我偏偏说了我不要。我一听到她说要给我钱就蹦出这三个字。就算我真的没有也会这样。我知道。
我们谁跟谁嘛。
哎呀,我就是不要嘛。
李小蓝无奈地看着我。我坐在凳子上,吃面。她转换了话题,说:“上次换的衣服呢?拿来我帮你洗。”
我嘴里衔着面说:“不用你洗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阴沉着脸,“以后你专心学习,不要管我。”
“干嘛不管你?我也是想让你好一点。我担心你嘛。你看你这都乱成什么啦。”
“担心个屁啊。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会死。乱你就别来。我住我的,我住得挺好的。”
李小蓝还以为我在耍小孩脾气。她有罕见的容忍。她没有生气,但是语气也十分倔犟:“你先拿100块钱去用。把衣服拿来嘛。内裤呀,袜子呀,不洗你哪有穿嘛?”
我抓起那100块钱,放到到她几乎是一马平川的胸脯上。“我自己有钱。”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刻她的神情。那是委屈、要哭又忍住不哭的样子。但当时我对这神情视而不见,继续拖长了声调,饱含不耐烦地说:“你别老这样。我要是真没钱吃饭了,会找你的。”
这时她才真的哭了。她哭出声来。她边哭边说话。说她关心我,却反而惹我生气。她哭着笑着说自己很贱,说她真是个贱人。她神经质地一会儿号啕,一会儿笑。我承认我没有历经沧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我看不下去了,又心疼她,又烦她。看到女人哭我简直想把她吃了或者让她把我吃了,总之不要让我看到她哭。不要这样。请求你们。已经够烦人的了。我强忍着不耐烦。我让李小蓝别哭了。我本来想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可是话一出口,就带着火气。我他妈没办法心平气和。
“好,沈生铁,我知道了。”李小蓝脸上泪水已经流到嘴角。“你想要的时候就叫我,不想要了就把我踢开,想找我了天天找我把电话都打爆了,不想找我了连影子都见不到。”她停了一会儿,用似乎是询问,然而是自语的口吻,说:
“我干嘛呀我。我自讨没趣对我有什么好处。”她又呵呵笑了。脸上挂着泪水,她用卫生纸擦去。
她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早就知道你们男的都这样。”
这是那天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哭了之后,我几乎是一言不发。面凉了,还没有吃完。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我忘记了很多细节,但是大体上也就是这么回事。李小蓝的哭,让我很害怕。我心烦意乱,坐在面条旁边一个劲地默念,别哭啦,别哭啦。哭声和音乐一样是折磨我的声音之一。它们都跟情感直接相关,它们都会折磨情感。如果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开关,事关爱欲生死的时候,就拨向疯狂一边,事关逻辑规则的时候,就拨向冷静一边,那该多好。高兴的时候赶紧高兴,不高兴就脚底抹油。
李小蓝说完最后一句就跑掉了。我记得我去追了她。她跑得飞快,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目标。我好像追了一万年才抓住她的手臂。在街上拉拉扯扯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还好李小蓝没怎么坚持。她自己先破涕为笑了。她觉得我们这样吵架搞得跟演戏一样,好笑。我也这样认为。我们该像生活一样生活,波澜无惊,四平八稳。
走到魏家凉皮店,李小蓝请我吃凉皮。居然。我顺便开了个玩笑,这让我们重新融洽起来。凉皮是好吃的,胃口大开让我们更加融洽。回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挽住彼此的腰,四条腿齐步前进。
回到房里,李小蓝照着镜子,撅起嘴巴,撒娇:呜呜,眼睛都成毛桃子啦。她假装生气,说我欺负她。她问我以后能不能让着她一点。毕竟她是女生,我不说爱护她,让让她总可以吧。我连连答应。我说,只要小蓝笑,鸟枪换大炮。晚上,我们心平气和地在床上规划未来。她问我哪里来的钱吃饭交房租。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的生活完全不成问题,不用她担心我真的会过得很好。
也许她累了,也许她明白了,总之没有继续追问。再问下去,我就会露出马脚。我不能真的告诉她我去偷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