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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们都受过电影的影响。政教处也受过电影的影响,因为我写了很长时间的交代材料,却总是不能符合他们的要求,比电影里给英雄人物故意制造的苦难岁月还要漫长。他们让我不要光写打架,要把所有的坏事都写出来。我就把划玻璃也写上,看到老周/林校长也写上。他们又说不用写这么多……所以,我总是没有一份可以作为供词的材料。没有供词就无法定我的罪,所以我要继续写。

在政教处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黑屋里,有一把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放档案的柜子,靠墙站着,头顶是一盏15瓦的白炽灯。每天早上,我吃完饭后,就呆在里面。中午和下午,杨晓都来给我送饭吃。由于她爸的关系,政教处允许她走进黑屋。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凳子上吃饭,杨晓则穿着红色或者白色或者蓝色或者别的颜色的衣服,斜靠在桌子上跟我说话,看我狼吞虎咽,她就说我是只猪。我喜欢她穿着红色衣服靠在桌子上说我是猪的样子。

我也喜欢她穿着白色衣服什么都不说的样子。桌子的高度刚好够着她的屁股,窗户外面的光簇拥在她背后。有时我把她抱住,放到桌子上坐着,还亲她。如果门开着,她的脸就会出现两片很不健康的红云,如果门关着,她就舌头伸进我嘴里,灵巧地游动,一点也不怕被窗子外面经过的人看见。我整天价关在小黑屋里,屁股下一条方凳,头顶悬挂一盏15瓦的白炽灯。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没写,大部分时间一个字也不说。我干得最多的就是想我到底要在这间黑屋里呆到哪年哪月。我看着屋里的一切,心想要是我有特异功能,一定把它们都化为乌有。这间小黑屋。桌子。椅子。硕大的档案柜。我每天盯着它出神,终于有一天忍不住立志要打开它看个究竟。

柜门上有一把巨大的铁锁。我想了很久怎样才能把锁撬开。当时我只有几把钥匙,一把剪刀,一个挖耳勺。钥匙明显能插进那个硕大无朋的锁孔,而且可以像筷子搞茶盅,在锁孔里哗哗哗搅动,但也绝对不能把锁打开。看来只有用剪刀,慢慢把盖在弹子上的铁皮刮掉,再想办法把弹子敲出来。主意已定,我把锁握在手里,开始漫长的开锁程序。大约半个小时后,手掌被铁锁边缘的锋棱硌得很疼,拿剪刀的手指也快要磨出血泡。大锁还是一个完整的铁疙瘩。我放弃撬锁,想看看能不能把柜门上的铁扣取下,用剪刀。铁扣用螺丝钉固定在门框上,可是螺丝钉被反扣的门钩挡住了。

我抓住锁摇晃,想让螺丝钉露多一点出来。我把锁扭到一边。突然啪的一声,锁自己弹开了。他妈的原来锁早就坏了,我取下后想锁都锁不紧了,只有一毫米锁舌插进锁洞。……我记得,柜子里全是交代材料。甚至有我被教务主任收缴的腮春少妇》和《废都》。我记得我还感叹了什么,可能是感叹自己考虑问题太不周全,观察也不仔细,竟然花那么大的力气撬锁……

我还记得一天天黑了,我把灯拉熄,在小黑屋里抽烟。烟是杨晓买给我的。我透过窗户,看着很远的地方。因为月光很薄,路灯却很亮,要是杨晓从操场那边走来,我就能看见她。但是她一直没有来。她能以为我已经回宿舍了。我只好搬出一大摞材料,一页一页地读过去。这些材料都是以往“犯错误”的人交代的,最少的只有几行字,比如:

尊敬的政教处领导:

我昨天在女生宿舍偷了三件衣服,其中一件外衣,两件内衣,愿意接受记大过的处分,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就是希望学校不要在广播里宣布对我的处分决定,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表现,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195班 杨志

后面是日期、手印。有的长达十几页,我翻都要翻半天,里面的灰尘呛鼻。有一个人写得十分有趣,但是我忘了她写什么了。只记得她的名字叫吴罡。在我刚上高一的时候,就风闻她的轶事。那时她是一个小个子女生,但是长得像个小男孩,下巴上有一颗主席痣,分外显眼。我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时,她还很年轻,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欢她。可是我还来不及看清她传言中的漂亮,她就被开除了,好像是肚子大了的缘故。再见到,是在一个小学的门口。那条路上挤满了小孩,过路人几乎寸步难行。同学指着一个坐在三轮车上打盹的女人说,看,吴罡。她像一只蹲在烟囱上的乌鸦,穿了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灰色的鞋。过了一会儿,几个小学生登上三轮车的帐篷,她站起身来开始收票。司机座上一个男人发动机器,三轮车冒出突突突作响的黑烟。

杨晓说,她看到我时我一言不发,坐在小黑屋里。她打电话到我们宿舍,才知道我并没有回去。她简直不敢跟我说话,怕惹火了我。她试着劝我把材料写了,可又不敢开口。她说,我看到她,脸色冰冷,在看交代材料,她去了我也不抬头。当她终于开口,我却拿出吴罡的那份材料给她看。她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最后简直要在小黑屋里哭起来。我对她说别哭嘛,我不会有事。她说,他们会把你开除的。杨晓说,回去睡觉吧。我抱住她,开始一动不动,后来用手指掐住了她的乳头。冬天的时候衣服穿得很多,所以我要摸到乳房,必须先把手伸进羽绒衣、毛线衣、内衣。杨晓说完那句他们会把你开除的之后,我就开始把冰凉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冰凉的手先是贴在她光滑温热的腹部,她大叫了一声,不过没有怎么动。接着我就钳住了她的乳头。她又大叫了一声。我发现她的乳头已经变硬了,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热。我问她,疼不疼。她说有点。那为什么还不动?她想了想说,很舒服。我差一点就松开了手,但马上又抱紧了她,并把手掌贴上她整个乳房。多舒服。那时我的手已经焐热了,有了心情和她开玩笑。我当时是这样开玩笑的:他们又没有抓住我的乳头,我又不爱他们,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乖乖写材料?其实我心里还在说,虽然我爱你,但你要我顺从,我也不会乐意。但我没有说出来,所以,谁也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杨晓说,那时她觉得我特别可怕。虽然我还是那个穿宽上衣的高个子,眉毛纠结在一起,头发有点发黄,仿佛和几天前没什么两样,但仔细看,会发现眼睛凹得更深,发出奇怪的光,让人不敢久看。她说我身上已经发出一股气味,像一种特殊的酸味,绝不仅仅是多天不洗澡积累的汗臭在空气中挥发那么简单。我知道女人喜欢故弄玄虚,时光回到1998年,我自己就没有闻到什么酸味,即使我把鼻子凑到腋下,使劲吸气,也只是嗅到了灰尘堆积的味道。那间房子里虽然不冷,但也不热,关上窗子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我在里面除了搬搬材料,根本没有出汗的机会。

顺便说一句,那个窗户上有我刻的图案,是长勺状的北斗七星。那天我走到窗前,眺望遥远的星空,等待杨晓从操场跃入眼帘的时候,不经意发现了蒙垢的它们。我拿出一张材料将灰尘擦掉,又用那把举世无双的大锁轻轻磕出北斗七星。当杨晓要走的时候,我就对她说,下次我要把玻璃刀带来。她讪讪地表示同意。我想起她把我的弹头胡乱提着、一眼也不多看的情景。窗外是大桂花树,常绿乔木。

元旦那天,政教处主任来到小黑屋,用手指了指东方,说,你现在回去,叫你爸他们来。快点。材料不用再写了,我们有新的证据。其实我家在学校的南边。

我先来到树下,找到了我的玻璃刀。才这么久不用,刀头竟然生锈了。我用它在铁床上刻了两行诗: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我还在门后刻了“再见”两个字,不过估计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看到。

冷风吹进门缝,我觉得十分、十分累。一是因为我太久不运动了,二是因为我的病并没有全好,这几天又没睡好觉。我解开外衣的扣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大口地喘气,趴在床单上像一块猪肉那样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躺了很久,起来时还是觉得神经紧张,左太阳穴痛。可能我伤口还有点发炎,头也在发烧。还可能我对回家通知家长有几分担心。后来我不想再躺下去了,我想起来,我想动动,就点了两根蜡烛。那还是我上学期买的,本来打算用它们在夜里看书,但往往才一点燃,几乎所有人都嚷了起来,说蜡烛光太刺眼,使他们无法入睡。事实上我们都像猪一样,只要没有铃声,可以睡到地老天荒。只有廖福贵例外,他见我吹灭了蜡烛,翻来覆去,就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电话看书你可以用嘛。他说得对。我就躲在被窝里,把话筒拿开,借用那可疑的红光。就是那个电话,帮助我看完了很多有趣的书。我甚至用那一点可怜的光线看清了谢非潦草无比的诗歌本子,(这个人我以后也许会提到,也许不会,因为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只是喜欢他写的诗。)还有郑明几篇杰出的黄色小说。郑明两个月前当兵去了,好像在河南。他如果一直写小说,会写出十分漂亮的东西,比陈忠实、贾平凹什么的都要好,以前他们辛勤劳动,写出了一点东西,现在他们辛勤开会,所以写不出东西来了。可惜郑明已经当兵,投入到如火如荼的体格训练加思想汇报中去了。那种整天接受训斥的生活,不知道他将怎样熬过。等他熬出了头,变成军校人才,估计我们已互不相识。

当然,我的眼睛也看坏了。所以当我借助蜡烛光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感到模糊。还好我的东西很少,才装了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旅行包,连二十斤都没有。我收拾起来,把不要的全扔下,该要的也不要,只保留我想要的。衣服两件,三本书:《秘密的轮胎》、《庄子》、《野外生存手册》(《秘密的轮胎》不是我杜撰的,它的实际身份,是陈未名摘抄的成人笑话、江湖暗语、离奇故事以及我俩共同创造的语录汇总。算是纪念。),眼镜,玻璃刀,一双球鞋。被子仍然铺在床上。有一个风铃,杨晓织的,让我犹豫了一番。我本来想带走。我想起她怎样在小卖铺挑选白色的铃铛,挑选丝带,每种颜色都要一根,怎样在上课的时候用课本竖在前面,偷偷把一个个小铃铛编好,最后怎样用丝线把一大堆铃铛串起来。甚至可能是在老周那双老鼠眼睛下串起来的。我告诉过她我不喜欢这种小东西,但是她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高兴了好一阵。可是现在我他妈给开除了。我有点难过。如果那天我一直这么难过下去,我肯定会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哭起来。我不想哭,所以最后还是把风铃扔掉了。我想就那样走掉,跟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再发生什么联系。我不想装出很留恋这个地方。老周你想整我,行啊,你想看我求饶,如果我自己走掉,不再向你请示,你会不会不那么愉快。你不但达不到整我的目的,而且我爸妈还要来学校要人,到时候看你他妈怎么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