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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做爱则像磨刀,双方都要亏损。李小蓝说,我们磨得太凶了,她前晚又没睡好,感觉特别困,所以虽然下面湿漉漉一团,她还是抱头就睡。等再睁开眼睛,已是正午。我坐在床上抽她买的烟。她条件反射,猛地跳起。迟到了,迟到了,她着急地说。我提醒她那天还在假期。她就放松下来,围住我的腰,让我亲她,结果我却摸起她的乳房来。因此她骂我很坏,因此她更加想让我摸。

当时的情形我也记得。我摸了一会儿她的乳房,竟又把手伸到了下面。她想翻身睡去,假装不理我,无奈爱欲难消,并不由她做主。

我对她的身体深感满意。虽然她很瘦,但只是骨头细小,肉体仍然柔软灵活。她的皮肤流淌着一种健康的棕色,眉间还有那么一丝狐媚之气(狐狸精总是十分瘦,衣服里像裹着风)。她温婉而顺从,笨拙却热烈,响着纤细温热的鼻息,温柔的发丝拂着我的小腹。她在我身下绷直了身体,嘴唇半张,我的舌头在她脖子、耳垂,在带着汗味的大腿内侧游移,满怀好奇地探索。她轻轻地咬我的手指,抓我的背。她说,给我,我就给她。我也一心向她的身体企求,企求一个逃脱人间的法宝,使世上的风霜雨雪,偶尔从头上移开。

可是风霜来不来,我说了是不算的。我们还来不及擦洗,老头就在门外催促退房了。那好,退吧。先在街上转了两圈,我背着旅行包,李小蓝两手空空。后来我们去了萨马兰奇。也有人叫它青年天堂,总之,是一个破烂、空气浑浊的溜冰场,就在铁轨边上。经过中街,在一个兰州拉面馆边转弯,就能看见它的大门,十分宽敞。场内是浅紫色的吊灯。柱子上斜斜地写着“傻逼”、“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给我一支美国烟铪我一个安静的夜晚”等不知所云的汉字、符号。空气中散发着粮食发酵的气味。我拉着李小蓝的手,像走进一个酒厂。我以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但是那次是头一回发现边家村溜冰这么混乱这么好玩,所以疯狂地玩耍。李小蓝可能还记得,我们在溜冰场的中央接吻,还张开手,在波浪上倒滑。波浪倒滑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们总是摔倒。

溜冰场里挤满了人,其中包括若干李小蓝的同窗,我的昔日同窗。四架风扇架在墙上,把所有人的头发都吹向一边,衣衫也是飞来飞去,可是你听不到任何机器转动的声音,因为老板一刻不停地播放“野人”的劲曲,因为一切人都在吵闹说笑,因为玻璃大墙外,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

男男女女把双手搭在前人的腰上。一旦有人摔倒,就会倒掉一片,笑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太高兴了。就算摔成骨折,他们也不会多痛苦。

可是不能听他们说话。累了的时候,很多人就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用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高声交谈,或者一言不发,身体前倾,优美地夹着卷烟,脸上露出很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中生,其次是初中生,再次是社会青年,而小学生只是星星点点。说实话,那些很酷的、和我差不多大的人让人看了想吐。我喜欢有那么一点莽撞的家伙,比如小女孩,她们的身体刚刚长开,还没来得及受损害,真是无比可爱。相比之下,同龄人就像一张脸上的汗水,而小孩,尤其是小学五六年纪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们有世界漂亮的五官。她们是神仙。

我期望速度更快,像“大跃进”那样飞起来。我把拉着李小蓝的手松开了,毕竟她滑得比我慢多了。我期望把风甩在身后。那时我刚刚十八岁,刚刚受到一点挫折,以为这个挫折就是惟一的一次,人生会越来越好。在溜冰场滑翔,我感觉到不一般的快乐,我以为我一生都会这么快乐,至少大部分时间会。我还迫不及待对李小蓝傻乎乎地做出承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那时确实是一时冲动,顶多只是自我感动。后来的事实是,在转弯的时候,我和一个光头青年撞在一块,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我的右手手腕好像脱臼一般引发剧烈痛感,只好用左手手肘撑着地板,支起上身,跪着,随后曲起左腿,再曲起右腿。我在地上蹲了一会,又站起来,继续混进人群,四处看看。看看李小蓝在哪里。

我怕她觉得受了冷落,伤心。我那时高兴,所以想到了她。要是我不高兴的时候,我就不能体谅别人。这是我的缺点,也是我的承诺几乎永远不能兑现的原因之一。我远远看见李小蓝坐在长椅上,两束视线扫顾全场,企图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踪影。滑,我滑向出口。人真多,我必须像鱼一样从水草的缝隙插过。

这时有人把我捉住了。我发现他很瘦。作为一个光头,他未免太瘦了。光头问我,是不是撞了人就想跑啊你?我说,没有啊,我去椅子上休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呢。我花了五块钱,才滑了一个多小时。光头也挺酷,可是我觉得我还犯不着怕他,自从喝了母猪尿,自从在水房砸了小平头,我对于暴力好像不那么恐惧了。

但光头的意思是,我必须怕他,因为我撞了他,就要付出代价。我看他瘦伶伶的,脸色又苍白,像一根蜡烛,随时可以融化,溜冰技术又不好,抓住栏杆还左摇右晃,甚至想扶他一把。

他坚持要我换上鞋,“到外面去谈,到外面去谈”。青年天堂可能经常有人打架,可能有的人被打了之后,上蹿下跳,或者躺在地上哇哇叫,老板很烦,就在门口挂了个牌子:私人恩怨,请在场外解决,否则后果自负。老板是个胖子,听人都叫他“花和尚”。总是躺在椅子上,嗑瓜子,摸自己的胸部。有人打架的时候,他就看周围看打架的人,但是看着看着,总在椅子上睡着。光头看来知道这里的规矩,和“花和尚”打了个招呼,才挽住我的肩膀,一直走到外面。李小蓝也跟出来。

到了外面,我才发现光头还有两个朋友。那两个人叫光头“赖毛”。赖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腰,说我撞了人,撞坏了他的手机,不但不道歉,还想跑,因此要赔一千块钱。他个头比我矮,却还要挽住我的肩膀。

“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表明了自己的意见。我的声音有一点颤抖,因此不是特别坚决。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濑毛把眼睛瞪得很大,高声说道。别看赖毛很瘦,可是他的眼睛瞪大以后,你可以把一根大拇指完整地插进去。

我说:“我说你大人大量,就原谅小弟一回。”

“那你的意思是,我手机就这样白白坏了?”

“那你拿手机试一下,看有没有坏。坏了我修。”

他拿出手机,按了几下,“不知道哪里坏了。以前有个红灯的,现在灯都不亮了。”

“你打一下电话嘛,看坏了没有。”

“你他妈还不相信我是不是?’赖毛推起我来。把我推得晃了一下。

“不是……”我说。

“不是就赔钱呀。操。告诉你,老子刚刚从号里面出来,你今天不要把我给惹毛了。”他从下往上指着我的鼻子说。

我能看见他的光头,但是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坐牢剃掉的,还是因为他是“赖毛”而剃掉的。他又说:“陪一千块,你就走。”

“我们今天放假,还没回去拿钱……”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手机就这样算了?操!”他一个漂亮的转身,冲向旁边的兰州拉面馆,并在店里的案板上抓起一把削面刀。面馆老板跟他冲出来,他低头跟老板说了一些话,老板就回去了,继续招呼他的客人。兰州拉面馆生意十分火爆,尤其是它的羊肉包子,足足包了一个鸡蛋那么大的纯羊肉馅,既鲜且香,常常有人跑几十里路来闻。

“走,我们到中医院后面去谈。’咣头把刀揣在怀里,推我。他那两个伙伴好像很冷,一直缩着脖子站在旁边。李小蓝站在稍远处。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蛋。

“就在这里吧,我又不会跑。”

“怎么,怕我剁你?’獭毛让自己的声音恶狠狠的,“走!”他抬起手臂推在我的肩胛骨上,腋下夹着的刀应声掉在地上。刀锋沾着很多面粉。

他们没理李小蓝,不过她还是跟了过去。那应该是中医院南边的一条小巷,但我方位感不是太好,那天又没有太阳,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南是北。总之,没有人经过。

天气挺冷的。李小蓝的鼻子和脸颊都冻得通红,回去以后,她需要用热水烫烫,不然皮肤可能开裂,耳朵还会生冻疮。

在这个时候,表面上我佯装一切平常,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身体却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最好的解释是两样都有点。我穿了一双军用翻毛皮鞋,却觉得脚板也在抖动。

我注意到,那是一条僻静的小巷。西安有很多这样的小巷,又窄又黑。左边是高高的围墙,里面像是一个工地,却没有机器施工。西安也有很多这样破土而不动工的工地。右边是一排民房的左侧,离我们停驻的地方约五十米处有一棵杨树。

“你自己选择吧,要不赔我一部手机,要不给一百五十块钱。你自己看。”停下以后,光头举起他那只短短的右手,搔了一下清凉的头皮,张着嘴笑着。

我知道自己的手有点发抖。伸进裤袋摸了摸剩下的零钱,我想不会超过五块,所以我转过脸去。李小蓝就站在那里,另外两个人都兴奋地咧开嘴巴闲谈。他们的嘴一大一小。那一瞬间,我想向李小蓝借钱,不过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我怕菜刀,但是也怕因为被敲诈而向女人借钱。

我说:“我们元旦放假,还没回去拿生活费。”

“那你他妈什么时候有钱?”

“明天回去拿了才有。”

“你是哪个学校的?”

“西光中学。”

“叫什么名字?”

“唐小明。”

没想到赖毛问了我之后,又跑过去问李小蓝:“他叫什么名字。”他他妈的还真有经验。

“他叫沈生铁。”

“你他妈耍我!懒毛把刀提在手里,向我冲来。我不知道我躲闪了什么,反正被踢了一脚。赖毛没有用刀,只是一脚踹向我的鸡巴。我相信我的家伙那时正侧身挂着,由于习惯左手手淫它稍微右偏,垂着不大不小的脑袋,完全没有意识到有脚向它攻击。我相信向我迎面吹来的下午的微风,吹动了我有点发黄的头发。

我相信我当时很疼,虽然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疼的。我应该是捂住要害蹲下去,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李小蓝只能看到我庞大蹲下去的侧影。

“信不信老子踢死你?操你妈的,没钱还乱撞。”光头又踢了我的背,和别的地方,我倒在地上,手还捂住那里。踢完他们就走了。我蹲在地上,感到胃里不舒服,睾丸疼痛,捂住下面的双手仍然不住地颤抖。

你一定想不到,我又开始幻想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都喜欢幻想,反正我当时又开始异想天开。我幻想一头狮子,它迈开粗壮矫健的腿,向着瘦小的光头扑去。光头大声向我求饶,求我别杀他,我当然没有听他的,继续驱赶狮子。它从围墙上空飞过,从工地的野草丛中跃出来,来到下午灰蒙蒙的空气里,听从我的调遣,打抱不平,锄奸斩恶。它的吼叫撕裂了空气,皮毛擦过那两块站立的猪肉,将他们掀翻在地,扬起蘑菇云般的灰尘,就像彗星碰撞地球那样惊天动地。它发疯似的扑向再无藏身之地的光头,牙齿咬中了他的脖子,而且一直插进去。

光头躺在地上,嘴里不断地涌出热乎乎的、泡沫状的血。在离开之前,我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尸体,耐心地敲开他的天灵盖,用砖头。我漫不经心地砸他,直到深红的血迹在地面上流淌,一直流到长着稀疏的枯草的墙根。

我心里在这样想象,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住颤抖,两条腿麻木,几乎挪动不了。光头他们早就走了,可是我怕他们再来。我还觉得阴茎痉挛了,睾丸在不停地打战。直僵僵地站起来,试着向前迈了一步,还好,还能动。

“要不要去医院啊?”李小蓝当时是这样说的。说完之后,她扶着我,我们上了公车。在灰蒙蒙的下午,汽车穿越西安,向广阔的郊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