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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程序,划了这么多玻璃,是先赔钱,再开除。但老周谆谆教化我大义都过了快两个星期了,怎么还不来找我。敢情是碎玻璃实在太多了,赔款数额一时没计算出来吧?
“我这架一打,应该会激励他们加快开除我。”1999年12月,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离开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老周没有像当初迫害江麒麟一样不停地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你呆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意思嘛。”只是因为我发现了他和林淑英的性交。“你们性交你们的,关我什么事呢?难道这种事我也要到处宣扬吗?”我搞不懂老周怎么想的。再不来,我还不如主动退学算了。可是我不能,我要是自己不见了,他们肯定会通知我老爸老妈找人。这不是致人于死地吗?谋杀娘亲的事情我不干。
我站在走廊上,马小伟早已溜出去了。旁边有两个人抽烟,他们不时用死人一样的表情看看我。远方的城墙闪着霓虹灯光,灯光勾勒出箭垛的形状,但谁都知道箭垛之后没有箭手。夜风不大,也不是太冷,吹得我受伤的地方很舒服。我举起左手,发现手背的口子已经结痂,应该是淡黄色的凝固体,还不是很硬。也许凉一点会对伤口愈合有好处。屋里闷热浑浊的空气只会滋生无穷的细菌,说不定能让我一夜之间腐烂完毕。
我长久地站在走廊上。谢非后来也不在楼梯上看书了。抽烟的人回去睡了。我又走到天楼,在那里坐下,迷迷糊糊地想着杨晓和一些别的东西。后来我好像睡着了。天气很冷。天楼四周有半人高的护栏,挡住了大部分北风,还是冷得要命。大概凌晨三点,我被冻醒了。胃里猛然一阵抽搐,我还没睁开眼睛,已经跑到天楼边沿,趴在栏杆上呕吐。胃里的食物一鼓作气地排了出来。脏东西经过四楼、三楼、二楼,四散地落在水泥地面上。我趴在那里,使不上什么力气。我喘了几口气,定了一会儿神,积攒了一点气力,准备回到温暖的房里。这时我才发现,黎明之前确实比别的时候更冷,更黑。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廖福贵来了。他说他在找我,问我怎么了。我说刚才吐了一下。
廖福贵说,等下。说完他又跑下去了。再来的时候,他端着一个饭盒,饭盒里是满满的热水。漱口一下。他说。漱了之后,我发现水有点咸。你放了盐是吧?我话没说完,又趴在水泥上,将剩余的胃液和半消化的食物,排出了体外。有些被风吹斜了路线。这是我后来的想象。当时我只是趴在那里,使不上什么力气。廖福贵一把将我扛了起来,扛回床上躺着。
我让他再给我打一碗水来,但不要再放盐了。这一生,我都希望不要再喝任何有咸味的液体。我曾经说过,在我的儿童时代,经常是其他儿童暴打的对象。我妈想尽一切办法,促进我的发育,增长我的力气。我妈说,我小时候瘦骨嶙峋,只有肚子很大,仿佛身怀六甲。脸还有点发绿。背上有一些斑驳的青印。整个人像一只青蛙。我妈说,有一个偏方,可以让我慢慢变壮。也许是她少女时代听湘西老家的巫婆说的。我不肯定,反正她就那么做了。
她说,喝母猪尿能改善小孩的体质。她说,喝了母猪尿,就没人能打过你了。她让我爸在他们房间旁边打了一个小土圈,养了一头母猪。每天睡觉之前,把一食盆水放在猪圈的一角。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披衣起床,拿一个搪瓷杯子,去接母猪的晨尿。不一会儿就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递上那一杯黄澄澄的液体说,趁热把这喝了,就长得壮壮的。母猪尿又臊又臭,我用手臂挡住嘴巴,表示我不想喝。她就拉我,可是我蹲在地上,让她拉不起来。但母亲有农村妇女的体魄和气力,她才不想拉,只将我拦腰一抱,放在床上。你把他腿按住,她对我爸说。我的腿就被死死按住。我很大声地哭,嘴巴张得很开。我妈乘机把一根筷子卡在我的上下齿之间,迅雷不及掩耳。这时我再哭也没用了。
她端起杯子,把一杯黄尿,慢慢倒进我无法闭合的双唇。我想吐,可是只有舌头独自在转动,无法和嘴唇配合。只感到那股液体顺流而下,温热,有点咸,甜,更多的是骚。她放了盐和砂糖。也许没有放盐,因为尿素本身就是咸的。
等到确定液体已经全部流进我的胃部,她才示意可以放开我了。我哇哇地哭起来。我的胃里一抽‘一抽的,马上要吐出所有的内脏,所有的血。妈妈抱住我的头,擦干我的眼泪,说别哭了,别哭了……然后她飞快地泡了一杯盐水,让我漱掉口里腥臊。
我妈说,一天三次,每次两勺,喝一个月就好了。开始几天我还哭,还闹,后来我想,反正牙齿被撬住了,哭也没有用,腿被按住了,闹也没有用,还不如乖乖地喝糖尿、漱盐水。每当我闭上眼睛喝掉焦黄色的尿液,我妈就很高兴,那天对我爸说话声音也会低点。我想她大概提前看到了若干年后威武高大的我。而我呢?虽然我现在长得高了很多,但还是希望我妈当年不要为了我,去养头母猪,天天给我喝它的尿……
后来,他们把母猪杀了吃掉了。母猪皮厚肉粗,我那次是第一回知道。要是让我妈知道我受伤的模样,她说不定又会告诉我,告诉我尿液可以消毒。而我也许会为了不伤她的心,真的用尿液代替红药水,就像小的时候,梦见洗澡,拉了梦尿,醒来后,发现棉被已经湿透了。
廖福贵又打了水来。他只穿一条内裤,我看着觉得有点恶心,就闭上眼睛。有些人被我们吵醒了,发出翻身的响动。我有点感激廖福贵,对他说谢谢。尽管我头昏脑胀,但我觉得这只是一时的不适,马上就会好转。
我希望廖福贵躺下来,躺在我身边,因为我很冷。我想我一定是着凉了,摸上去发烫,却一阵一阵地打着哆嗦。可是廖福贵偏偏不躺下来,他还要拉我起床,去医院看病。我不能要求一个男的说:你陪我睡会儿。所以我只是咬着牙齿,告诉他我睡会儿就好了。我太阳穴和后脑勺都很疼。我说廖福贵你睡吧。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缕晨光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照进来。看看四周,空无一人,我知道他们都上课去了。想看看几点了,可是四周都没有表,床头倒是有一个鸡蛋,一个花卷。我没胃口吃东西,就翻身朝里。我只好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一切都很安静,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到了饿意,听到肚子里传出的声音,但是我挺了一会儿,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我不知道是第几节课的。应该是第三节吧?是下课还是上课?
铃声未落,有人敲门。我只好披着被子,挪过去拨开门闩。眼前是那个瘦得像门缝的李小蓝,我赶紧跑到床上,盖得严严实实。这一阵剧烈的动作搞得我气血上冲,眼前有点发黑。但是我并没有晕过去。我好像从来没有晕过。
李小蓝冷不防这样问我:“你怎么去跟人打架了?佣的是责怪和探询的语气。可是我跟人打架关她什么事,我还没问她跑来干什么呢。
我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杨晓让我来的。我是杨晓的同学。她要我来喊你到医院去。”
“她怎么知道我打架了?”
“她……别人告诉她的嘛。你起来吧,我到外面等你。”
“我不想去医院。杨晓她为什么不来呢?”
“她可能有事。你快起来,我扶你到医院里去。”
“我真的不想去。”
“你真的不想去?杨晓说要是你到医院里去这封信就给你看,要是不去就算了。”说完,她突然掏出一张折好的稿纸。嘴唇很得意地抿着。
我笑了。“你等我一下。”我说。
李小蓝果然给了我一封信,我不想在她面前看,可是光是拿在手上,我心里就说不出的激动,差点抖起手来。李小蓝扶着我往医院走去,一路上惹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其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医生说我轻度脱水,必须输液。我乖乖地伸出右手让她扎针。扎了之后,她又包扎了我左手的伤口。给我脸上抹了很多蓝药水、紫药水,在我身上被踏青的地方搽上红花油。李小蓝目睹了全过程,看着我把上衣撩起,露出脊背,看着医生往淤血的地方涂药。她一直皱着眉头,又不愿偏过头去。
李小蓝说,我给你去买点东西吃。我乘机拆了那封信:
沈生铁:
我看到我爸在整理你旷课的次数,还有你划学校玻璃的事,他也知道了。可能他要学校处分你。我不知道你怎么办。今天我让李小蓝去告诉你,让你注意点,可她说她没有说,所以才写这封信给你。没有别的意思。
杨晓
1998.12.25
我把信翻过来,看到背面还有两行字:
听说你被人打伤了,去医院看看吧。会好一点。杨晓即日。
杨晓,杨晓……这一天总算来了。我把信重读一遍,躺下去,躺到放平的凉椅上,声音不大地出了口长气。闭上眼睛,我什么都不想关心,什么都不愿去想。闭上眼睛,手放在躺椅扶手上,想象滴液如何一滴滴地注入我的血管,想象自己的脸涂满药水后如何五彩斑斓。想象杨晓怎样告诉李小蓝我会倔强地不肯去医院,她们又怎样神色严肃地商量用一封信胁迫我……想象要是我真的被开除了,要不要拉杨晓来个私奔呢?“还是不要了吧。”……
我好像睡着了。我一定睡了一会儿吧。当天我有点迷糊,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再看到李小蓝时,她正掀开门帘,阳光那一瞬间照亮了医务室,但门帘一落,屋子里又是阴凉的一片。李小蓝手里提几个苹果。她拿出一个说要洗给我吃。我不吃。
早知道她去买苹果的话,我说什么也要打消她这个念头。我说我不吃苹果。李小蓝说了一大堆话开导我。吃苹果对身体很有好处,她告诉我,苹果有很多维生素,A、B、c,果糖,微量元素,吃了能去油腻,清喉润肺。还能减肥呢,医生打上一针毛衣,说了一‘句,吃一个吧。我说我真的不吃,我吃不下。她们不知道,我爸妈就是卖苹果的。她们更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每次小车上的苹果一开始腐烂,我妈就叫我吃掉。她说扔了太可惜了,你削一‘下,把它吃了。哪个烂了吃哪个,把那坏掉的一块剜掉,把剩下的吃进肚子。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苹果树我都不想看见,“苹果”两个字我都不想看见。但是李小蓝显然不知道我的情况,她走出去,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苹果青皮上的农药,又削了皮,递到我嘴巴上面。
我还想说,我真的不吃,我宁愿喝盐水,但我知道那样会让李小蓝觉得尴尬。李小蓝是一个小姑娘,她陪护一个高年级男生输液,给他削苹果,目的就是让这个男生把苹果吃下去……我接过她手中淡绿色的苹果肉,大口,大口,把无数的苹果肉,吞进了肚子。李小蓝一直看着我吃完……我心里说,请不要给我削苹果了,我真的不能再吃啦。
一点半,李小蓝去上课了。我很奇怪政教处竟还没有就打架的事传唤我。医生说,我脱水,而且发烧,所以除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还要吊诺氟沙星500ML。照正常速度,等这些药水打完,已经是万家灯火长安城了。我催医生给我加快速度。
那时才打完?太晚了。
该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嘛。你急什么?我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可能是我躺得太久了,她看见我就烦。也可能是她看见谁都烦。我不去惹她,自己把滴液速度拧快了一倍。我能够感觉到有一些辛辣的液体强行冲进我的血管,血管发胀、刺痛、刺痛、刺痛……胸中有点憋闷,心脏跳得快了起来。不一会儿,静脉变成一条暗红的长线,像拉扯后的蚯蚓,刺痛感也更加强烈。但令人欣慰的是,滴瓶中的液体迅速减少,比原先快了一倍还不止。我叫医生换药的时候,她非常吃惊,看了一下手表,又抓起我的手臂,大叫了一声:
“你想死啊!说了让你慢点滴!滴这么快出了事谁负责?”她声音很大,“赶紧把血管来回擦一下。”“怎么擦?”“来回摸啊!”她抓起我左手往右手上一扔就跑进了里间,没有人叫就不再放下那半截毛衣。我依然加速输液,只想尽快离开这把椅子。在医院的感觉糟糕透顶,我怕杨晓下课后看到我病的样子,也怕李小蓝再给我削苹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