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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蓝头一回见我,就叽哩哇啦敞开了心扉。我和她恰恰相反。那趟火车走了20个小时,我几乎一声不吭。你见了我,可能会不喜欢跟我打交道。我平时讨厌说话,熟了之后却很多嘴,所以大部分人说我很腼腆,个别人则认为我是演说家。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有到精神分裂的地步,也从来没人评价我是个有病的人。

和李小蓝分开,我径直走到宿舍门口。宿舍是西安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宿舍,我住在7号楼309。7309一共有4张床,1床2层,1层睡两个人,用简单的乘法加法二级运算就可以算出我的舍友有15个人。也就是说,有15个人躺在自己身边,在被窝里蜷着,隆起一个圆包,排列好15个坟墓。每当我半夜惊醒,月亮总是正好处于中天,透过玻璃把房间照得通亮,空气发出蓝光,令人想起不常见的磷火。蓝色。跳动。忽明忽灭。蛇的眼睛。令我大汗淋漓,下半夜心有余悸。我不应该把被窝想成坟墓,更不应该半夜惊醒,可是我偏偏有半夜惊醒的习惯……

我爬上三楼,房门竟然锁着。所有人都去上晚自习了,我只能跑下楼梯,转一大圈,来到7号宿舍楼的背面。背面就是围墙了,夏天爬满了爬山虎,如果是白天,就可以看到绿色茂密的一片厚厚的藤叶下露出红色的砖墙,比所有建筑都好看一万倍。不过现在是冬天,而且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我摸着水泥墙找到309的窗口,顺着水管爬到阳台边,贴在墙上像一片沥青。我用左手攀住墙沿,左腿架上阳台,右脚踩住水管接头凸出的地方,用力一蹬,整个人就趴在了阳台上。

我本来可以把房门上方的窗棂扳开,侧身挤进。比爬水管要简单、快速、安全得多。但也就是因为简单,钻窗户显得没什么意思。我们那时普遍认为简单没什么意思。我们崇拜英雄,崇拜复杂和艰深。

在房间里,在床上躺着,有跟黄土高坡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被子比草皮更加柔软、温暖,而且不用担心湿气浸透长裤,给屁股留下凉丝丝黏乎乎的感觉。我脱下外衣、毛衣、长裤和内衣,全身只剩一条内裤,躺在黑暗里。冷是冷,但我想着自己刚才爬水管的敏捷从容,脸上没笑眼睛笑了,心里代替别人佩服了一下自己。还没佩服完呢,裤裆里那根开始骄傲起来,我轻轻地抚摩,它感觉到温度,膨胀得更加厉害。我几乎想不起当时的情景。那天好像我做了什么,还留下一种激动而空虚的记忆,不止自我表扬,但是我并不肯定。有人以为自己是电脑,一插电就什么都有了,因此总拿自己的记忆力来炫耀。我不是电脑,也不能插电,所以我承认自己的记忆力并不超群,很多事情都忘干净了。我还记得的是,晚自习要到9:30才下,在这之前宿舍得一直黑着。我躺了一会儿,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不瞒你说,我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经历了很长的时间、路程,在火车上。他们的脚都陷下去了,刺穿了火车的地面,他们只好用手掌撑着,不让自己掉到轮子下面。他们一动也不能动,却拼命想动,脚掌拖在铁轨上,血肉模糊,已经与脚掌无关。只有我踩在椅子靠背上,晃荡着,晃荡了很长的时间、路程……我醒来时,发现双腿吊在床沿,吊麻了,也冻僵了。把它搬到床上,揉一会儿,捏一会儿,总算不那么难受了。

我还记得,我又想起了李小蓝。她小小的脸,头发卷成螺旋状的,把脸遮得只剩下中央一小块。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怎么找到我的?她为什么找我?这些都是我想到的问题。除了两三个熟人,我很少对人说我喜欢躺在黄土高坡睡觉的习惯。尤其在恋爱分手之后。有时下起了小雨,我还是一动不动。一个人不想动的时候,下刀子也没用。我一下子想下楼去找李小蓝。但是我只是想了想,身体还是一动不动。我总是想着干很多事,实际上却总是躺着,动也不动。我有理由叫自己心安理得:我怎么找嘛!所以,当我事后回忆起来,我不敢肯定自己做过什么,或者没做过什么。

我没有去找李小蓝,而是把被子枕头全部搬过来,当是枕头,手交叉压在头下,重新开头陷入别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