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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数了数我的钱,还有一百多块。这差不多够我花半个月了,应该可以撑到放寒假。下午的风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抽在我脸上,我走出校门后,随便搭了一辆公共汽车。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为好。西安我没有亲戚,就算有也不能去。也没有可以收容我的朋友。

校门外就是虎街。这是一个大站,所以有很多公车,有很多公车可以坐。我对于这种长方形的交通工具,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上面人总是很多。尤其是女人,她们总是很丑。我那天坐的好像是603路。大部分人都站着,有一部分女人还把外衣拉链拉开,紧身毛衣包着鼓鼓的胸部。北方女人的胸部普遍比较丰满,所以光看她们这一部分,还不会难受得不行。我承认我有点好色,所以我总是盯着那里看。也许我真的看到毛衣下面的肉体之后,会不再那么好色,可是那时,对于做爱,或者说性交,我一点经验也没有,所以尽管我刚被开除,却仍然死死盯住离我最近的胸部。

我记得,我和杨晓才认识几天就睡在一块,彼此摸来摸去,可是却从来没有做爱。我有时会后悔我为什么那么笨,那么老实,可是事实上,我真的对做爱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我只是好色。要是我跟杨晓做爱之后,就禁止我看别人的胸部,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有时在路上我就把手伸进杨晓的裤子,手掌贴着她冰凉的屁股,路人投来的目光,我都没有看见,因为我心里一点色情的感觉都没有。当杨晓满面通红,把我的手拉出来,我说她的屁股冰冷、光滑,就像摸大理石一样舒服。我确实对杨晓“冰冷的屁股”很迷恋。为此我还给杨晓讲过一千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村里有一个男人,有点傻。有一次,我爷爷对他说,你老婆被人睡了。他破口大骂。我爷爷说,你还不信?不信你回去摸一下她的屁股。屁股都被人睡冰了。他马上冲回去,要脱老婆的裤子。他老婆骂他神经病。他不由分说把老婆按在床上,开始摸起她的屁股来。结果屁股当然是冰的,因为大部分时候,人类的屁股都是冰的(不信你摸一下自己的)。于是他开始逼她供出奸夫是谁……其实我爸是谁我都不清楚,又哪里冒出个爷爷给我讲故事。这就是说,我在哄杨晓开心。那时她也确实很高兴。后来,我每摸一下她屁股,说好冰,她就笑起来,哈哈,你老婆被人睡啦!

我随着公车晃荡。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额头很高,十三四岁的样子。我见她漂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车到骡马市,车上突然一松,又突然一紧。在这一松一紧的空隙里,小女孩抢到了座位。我于是也移步换位,来到她座位的右侧。从上往下看,能看到她漆黑的头顶,中心不是一个小发旋,而是两个。看不到少女隆起的胸脯,可能她还太小,因此那里还河湾一样平静。我看着这个人,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烦闷,并打算到下一站的时候,就上去和她搭话。

于是冬天,车窗紧闭,玻璃上有一层肮脏的水气,有的人用手指在上面画图。我想起了我的玻璃刀。窗外一排排灰色的房子迅速跳开,跳到后面去,因为那一段路坑坑洼洼,车子像吃了摇头丸。我有时眼睛看着窗外,心想这就是西安。这确实就是西安。或者想,这个女孩不错。我该怎么跟她说话才好。这就是说,我为了说出妥帖、自然、有效的话,在一遍遍地打着腹稿。我跟什么陌生人说话,都无法张口就来……

“各位乘客,边家村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车空了很多。这时,我看见小女孩把右手抬起来,挖起了鼻屎。虽然她的手掌遮住了鼻子和下巴,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的小拇指已经伸进鼻孔的深处。也许她认为挖鼻屎没什么,别人可能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意,可是我看她太认真,太仔细了。看到一个喜欢的女孩突然在眼皮底下挖开了鼻屎,我承认我有点难受……

下车。边家村。我举目四顾,四顾茫然。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可去的地方,到底有哪里可以去。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搭上回家的汽车,我想,我就在家里,等他们卖完苹果回来,然后告诉他们学校元旦放假,放三天。他们一定会相信我。那样我来的时候,还能拿到一些钱。我没有这样做的惟一原因是我改变了主意。我总是想到什么,就去做,半路却又作罢。有一个成语专门用来形容这种情况:半途而废。当我想到回家,我就走回站牌底下,但是车没有来。在等车的时候,我不得不想起,又要撒谎,又要骗他们相信我,就不想回了。

我害怕他们追问我在学校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沈田玉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不问我做了什么,只问我他说的对不对。他说,成绩又退了,对不对?我就知道是这样。他说,钱又用光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捱不到放假。他说,……我可以猜出他说的一切,因为他说的就是我的一切。他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这个小学生的比喻用在他身上是惟一合适的形容)。而我妈不同,她不是蛔虫,她是特等侦探兵,探子。如果说我爸只是知道我的大概状态,她则了解我的一切秘密。我的东西她无所不看,包括日记、信、纸条,甚至内裤上的精斑。我曾经把内裤和日记锁在抽屉,但还是被她鼓捣开了,而且一点痕迹也没有。当她在饭桌上若无其事地问我昨晚有没有干坏事时,我怀疑湘西的女性都是这样的巫婆。我初二的时候开始遗精,同年偶然学会了手淫……这些事我都不想让杨晓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可是我妈了解我的心思,每次内裤上一出现痕迹,她都要给我煮一锅韭菜葱花鸡蛋汤,里面放了各种野草、树叶,她说这是她妈教给她的,是壮阳补肾的土方。土方,又是土方,她总是有能力让我吐出大肠。幸好,两年之后,我到西安上学,不用天天回家了。至于那些倒霉的信件、纸条,我跟她说我全烧了,其实装在一个塑料盒子里,埋在屋后的乱石堆下,每当要看的时候,我就把盒子挖出来。我想,放寒假再回去算了。在此之前,我打电话告诉他们钱够用,免得被他们杀进学校。而且我决定下学期也照这样干,拿上学费、生活费,但是不上学,拿这些钱干点别的营生,也许暑假再回去,也许再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