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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回座位,我将屁股重新插回去,看了看窗外。空气渐渐明亮,越来越多的森林使我想起我要去的地方。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山区丛林,丛林里有一个山村,村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是他们都认识沈田玉。按照现成的说法,那是沈田玉的“故乡”。
话说沈田玉在湖南省西部一片深山里长成一个青年。湘西多土匪,这有电影<<湘西剿匪记》为证。但沈田玉一直耕憔渔猎,并与一个正当妙龄的女性,照当地的习惯,夜夜在竹林幽会。
有一天,别人告诉他,该女性同时也亲近另一个青年。又一天,一个人对他说,甚至不止一个。据说,女人和男人做爱,在人类发展史上,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平常的事。但很明显,这种事降临到具体的男人或女人身上,一旦发生错乱,当事人就可能萌生“死了算了”的想法。又据说,湘西边民剽悍野蛮,虽然自己不想活,但首先要出掉心中那口恶气。比如把对方切碎,把尸体喂狗。
在没有听说这堆谣言之前,沈田玉背上整天背着一把土铳。筒子又长又粗,把托乌黑发亮,枪膛里上满了铁砂,无论什么凶猛动物都不想挨上一铳。至于他的刀,请看他腰上的草绳,请看草绳紧系的蜡木刀盒。蜡树木质细腻,像女童小腹那么光滑。刀盒平时捆在他的腰上,睡觉时挂在墙上,做爱时扔到附近的草地、低矮的灌木里。听到足够的谣言之后,他穿上几乎从未穿过的汗衫,全副武装,既像剿匪的,又像被剿的。他就那样,腰上别着刀,肩上扛着铳,走过了他家和谣传中的青年的竹楼之间的丛林野路。山路蜿蜒翻滚,他一会儿就到了。他也不哼一声,一脚把门踹开,径直冲进去,砰地开了一铳。又跨步上前,一刀切下了人头。
切完了头,他又觉得活着不容易,死了可惜了。于是发足狂奔,像被猎狗追赶的野兔。腰上别刀,左手提枪,手臂和胸前血迹斑斑。由于当时是夏天,东南风向他迎面吹来。
死人的亲戚和朋友(以下简称“家属勺立即展开了搜捕,比任何一次围猎都更加壮观。还有人报告了公安局,杀好了鸡,粥也架上灶了,只等穿制服的人进村。
据沈田玉自己说,他来不及跑多远,他就躲在竹楼右侧的茅房里,左手抓紧刀柄,手心里满是汗水,牢牢蹲在粪桶上空纹丝不动。东南风扇动遮挡茅厕的塑料纸,他就以为是人在拨弄。
躲过了这一劫,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好办得多,也单调无趣得多:他连夜翻过山岭,到达百里之外的周元煤矿。他改名换姓,下井拖煤度日,偶尔贩卖西瓜。他以为一切经过时光流失逐渐风干浪静。他没有想到,四年后的一天,一个拖拉机司机,去周元煤矿拉煤,看见了他。司机把这消息给了“家属”,获钱一百块。.
得此密信之后,“家属”立即召集人马,准备捉他归案,枪毙他。可是故事在这里发生了转折,前面说到的那位妙龄姑娘,竟然也听到了这么机密的消息,而且,也给了那个司机一百块。就在“家属”密谋杀害她老情人的过程中,天上下起了夏天才会有的大雨。她带上一个4岁小儿,经过一片扬花的稻田,脱掉凉鞋,捋起裤腿,过了浑浊的小溪。在毛马路上,雨水砸出泥窝,她听到后面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她把儿子拉到马路中间,直直站在那儿,分毫不动。司机只好踩刹机,停车,并且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雨水浇湿了她所有衣衫。路很滑,司机吃力地手把方向盘、刹车、挂刹、换挡。雨很大,他像杀猪一样号叫,问身边的人要车费。如果他不号叫,对方一个字都听不到。而这样一叫,他还可以趁机扭头,偷看女人身上柔软透明的起伏。
那辆雨中的拖拉机改变了该女人、女人的小孩以及她意欲通风报信的那个人的命运,却将“家属”重新燃起的一线复仇火焰“呼”地吹灭,还害得人家花了很多车费,请公安吃了几十只鸡……
我想谁都可以猜出来了:1985年,女人跑到男人那里,说她救了他的命,从此以后他要带她走。最后竟然说,小屁孩是男人的儿子。1985年,沈田玉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亲子鉴定、DNA检测,只知道“滴血相融”,可是女人不给他机会“滴血相融”。所以,我和沈田玉的父子关系就由一个少妇的一面之词确立下来,一直到了今天。
也就是说,我妈把我硬塞给了一个不那么想要我的人,一直到了今天。在这种情形下,不光沈田玉怀疑我不是他儿子,我也怀疑他不是我爸。甚至很多小孩也跟着瞎起哄,背地里叫我“野种”,偶尔还当面叫来叫去。而他们打我的理由,也有两条,一条是我是从外地来的,另一条就是我是一个‘野种”。
这样一说,就可以看出我爸看不起我是很正常的。但是别的小孩看不起我却很不正常。虽然我可能不是沈田玉的儿子,但是,我肯定是某个人的儿子,他可能死了,也可能只是不在我身边。而村里死了老爸的大有人在,老爸出门在外打工的就更多,为什么他们没有被人看不起?为什么别人安然无恙?我在小学的时候,曾调动大部分时间和智力思考这些问题,却从来没有得到答案。后来我上了初中,学校离家十里,每天晚上回家,早上上学,就算他们骂我,我也很少有听见的机会,听到了也没工夫理会。昼夜交替,寒暑往来,我还有点想念小时候那些玩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