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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眯上了眼睛。约莫过了十秒钟,宿舍里突然变得十分吵闹。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班长李小鹏一屁股坐到我床上。我的床板向下一沉,疼痛使我睡意全消。我真希望他不要像福贵那样扳我的肩膀。他也确实没有扳,只是将我拦腰抱住,劈胸扯住,整个身躯一半将我压住。他像杨晓以前见到我一样兴高采烈,夸张地说,沈生铁你第一名,请客。说完,还搂住我又摇又晃。我按要求啊啊地呻吟,央求他,领导,请不要将我弄死……

虽然我快要被他弄死了,几处伤口摩擦、进裂,却还得和他开着玩笑,表示我一点事也没有。我满不在乎地说,不可能吧。其实我当然知道不可能,李班长最喜欢和人开玩笑,而你要是不和他玩笑,他就会收敛自己的表情,认真地和你谈心……

那一夜,我彻底没有睡。他们谈论一道三角函数题直到凌晨。有人在梦里大声呼喊,用数学归纳法,用数学归纳法。这说明,数学是文科生的噩梦。我不知道声音来自几号床,所以无法告诉你这个文科生的名字。八号床陈未名的梦话更加含糊,但依稀可以听出是英语。

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头很痛,发现谢非坐在楼梯上,看一本较厚的书。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抬头看了我,但是没理我。厕所里,一天的便纸还没有打扫,上面有很多英语单词,还画着一些凌乱的草图,跟数学有关。两个抽烟的人坐在栏杆上抽烟,挂在天上的,是冬天的月亮,少量的星星。

外面比里面凉快多了。空气也干净一点。楼下的围墙边,一个黑影正在爬墙,他爬到墙头的时候,我认出他是三班的马小伟。这一点我并没有意外,我也曾经为了看一场通宵黄色录像,上一次通宵网,打一场通宵游戏,翻越三四道围墙和铁门。我意外的是马小伟突然骂骂咧咧,说他被墙头的玻璃割破了手指。

我告诉他有一个地方绝对没有玻璃。就是有爬山虎的那面围墙。那里不但没有玻璃,还从来没有人巡视,可以随便爬进爬出。只要是个人,都能跳到墙的那头,杨晓都翻过几次。不过,那边是一大片荒地,上面除了一些钢铁的残骸,没有任何可以看出人烟的东西。以前曾经有一架破烂的飞机壳摆在荒地的中央。那是一架直升机的空舱。机窗上流下.无数道棕黄色的锈迹,机翼和降落架都不见了,但是依然十分优美,它曾经会飞,现在收紧了翅膀,像一只巨大的蛋,停在草叶上。

更远的地方是打靶场。一面土坡上,子弹打出了无数的小坑。只需要用一块尖石,或一截树枝,把松土刨落,就能捡到生锈的弹头。这些弹头几乎都是枪法不好的人打上去的,所以捡那些弹头,差不多是一种耻辱……可是枪法好的人实在太少,而且一打出去就有人等着,恨不得子弹直接打进自己的骨头。

那一阵,在我有女朋友的时候,我每天翻过爬山虎遮掩的墙头,穿越飞机壳所在的荒地,整天整天地不上课,挖出三四斤弹头来。子弹生锈的顶端,露出了铅头,没有生锈的底部,闪着黄铜的光泽。我把它们装在黄色塑料袋里,提到有池塘的地方,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回到学校。那时,谁也不知道我提着什么,但我将把它们奉献给一个女人。

我用钢丝球把弹头上的锈迹清理干净。小面积的池水马上变黄了,我于是换一个地方。蹲在那里,像一个人在独自捉虾。回到学校,我用毛巾擦干水珠,再打上蜡,从头到尾。这样处理之后,摸上去不但光滑,而且不会沾上金属的气味。我希望一个女人能把它们捧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

一路这么想着,我把该女人从教室里叫了出来。我的指甲里还夹着泥土和其他的污垢,不过我相信,她在路灯下不会察觉。

回想当时,应该是9月初,开学不久,女人间有什么事。我骄傲地举起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啊?她问。随后她欢喜地叫了起来。弹头!她说。

这个女人姓杨,单名一个晓字。我想谁都可以猜出,她就是我的前女友。我必须说她,她是打穿我心脏的那颗子弹。她什么都好,只有两点很糟糕,一是她喜欢弹头,但不喜欢我给她挖的弹头。她只爱光可鉴人的,完美无缺的,崭新的弹头。一是她老爸是我的班主任周飞腾。这两点使我一筹莫展,常常在上课时走神……

我的神走了很久还没走完,杨晓就和我SaYgoodbYe啦。从那以后,老周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我已经说过他摸人脖子插人衣领的事,但我来不及说,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嘻嘻的表情。我有时想,他可能不是我那个可爱的杨晓的爸爸。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甚至这样证明:她姓杨,而他姓周。但我也知道,这种证法太不缜密了,正如我和我爸同姓,却不一定是我爸的儿子一样,她和老周异姓也不能说明他们就不是父女……

杨晓也说,我这种猜测一点道理也没有。我说,你一定不如我了解周飞腾。有些事不亲身经历,实在没有办法想象。比如在课堂上,老周一旦遇上思路不畅,就把习题抄上黑板,叫同学去解。他手里总是拿着一块木三角板,不管是上代数,还是上几何,不管是需要画图,还是不需要画图。因为三角板在他那里,不是用于讲授数学,而是用于敲人脑袋。有很多次,三角板被某些坚硬的头盖骨磕成了两截。

当三角板被敲出裂缝的时候,周老师就在很多同学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据老周说,这些学生,当时会恨他,但是以后会感激他,这简直是一定的。举例说我们班有一个叫江麒麟的,碰断三块三角板之后,老周每次碰见他,都会兴致勃勃地拦住他问:“你还没走哇!你还没走哇!你还没走哇!你打算在学校呆到什么时候哇!”江麒麟听话地自动退学了。退学之后,江麒麟去混黑社会,勇猛异常,很快闯出万儿来,小混混都尊称他为“铁头哥”。可以说,没有老周,就没有江麒麟的今天。

江麒麟是高二退学的。高二的时候,学校实施半军事化管理已经两年,我刚刚挂上杨晓,经常和陈未名溜出去看通宵录像。一天,我们先去喝了点啤酒。陈未名说,他妈的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好好喝喝。

他抓起酒瓶往肚子里灌,我说,你别醉得像个死猪,明天还要出操呢。

结果是我烂醉如泥,醒来时脑袋出奇地疼,只记得他把我拖到录像厅里,在长沙发上躺了一晚上。放的什么片子,一眼都没看。

我们跑回去时,大家正在做操,但是已经不是早操,是课间操。我们有点怕,又觉得很刺激,一边笑,一边商量怎么统一口供。还没谈好一半,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我俩相邻的肩膀。老周像一个娱乐节目一样快速地眨动眼睛。我的脸立刻就红了,因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被女朋友的老爸抓贼一样拽住总是不那么好……尤其当女朋友的老爸是老周这样一个人的时候。

第三节课正是数学。同学们看见门口走进老周。他们安静地注视他放下三角板,做好了准备工作,等候他上课。老周绕过讲台,来到陈未名的面前,小声问他,你为什么没来上课?陈未名眨了眨他著名的小眼睛,说,我脚崴了,去医务室了。老周说,那沈生铁呢?他背我去医务室了。老周说,你把脚给我看一下。

我真的是脚崴了。

我没说你没崴脚。

我脚真的崴了。陈未名诚恳地看着老师。

我相信你。我都相信你了,你就给我看一下嘛。

脚有什么好看的嘛?

说时迟那时快,老周敏捷地弯腰动手,抄起陈未名的脚,解他的鞋子,脱他的袜子。同学们都微微张了嘴巴,有的人站离座位,朝一个方向探出身子。陈未名的脚当然没肿,脚背上什么药水也没有,只是白袜子乌黑,一股陈氏特有的臭味弥漫开来。陈氏未名的脸皮霎时红透,老周稍稍提高音量,说,原来你这么不讲卫生,脚这么臭。

老周放下陈未名的脚,朝沈生铁走去。他高声地说道,告诉我,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沈生铁盘算如何才可将穿帮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语速缓慢但并不结巴地回答他的老师:“我们去看录像去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每当我想起我的老师周飞腾先生,我就会佩服他的智勇双全,佩服他的敢作敢为,还会佩服他的清洁干净。

(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卧谈会上,我们亲切地赠送老周一个外号:阿飞。老实说,我觉得大家这样做有点不对,一个男人活在世上,要靠敲人脑袋保持威信,要靠脱人鞋子体现智慧,又那么胖,脸上时不时掉下一块肥腻的笑,还有蒜头鼻,已经够可怜了。

(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瞧不起他。就像老周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恨我一样。有一次,我做题不出,晚交了作业,他还表扬我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不抄别人的,很不错。他说。那时他刚刚当上我们的班主任,而前任因为过于纵容我们,已被学校解职。我的数学本来一直很好,偶尔晚交作业,大多数时候只是因为我懒。如果一个人的懒被新老师夸赞成独立思考,那这个人一定会对该老师保持足够的尊敬。我也以为我会对他一直尊敬下去,可是后来我知道,这就跟对陀螺的希望差不多——你以为它能一直转下去,可是它渐渐转得不那么欢了,最后死在地上,原来不是什么神奇的玩意儿,只是一个木头疙瘩。

(人们通常把老师比喻成粉笔。老周倒是真的和粉笔有一个相同点:通体雪白。他拥有目测约80公斤的白肉。有一次,在走廊上,他用一双白手,抓住陆慧的双手轻轻摇晃,比国家元首会晤握手的时间更长。陆慧是一个男生,平时不大说话,一说话就脸红。那天,老周摇着他的手说,看你的手指这么短,生就一副做苦力的相。他说,我会看相的,你的掌也短,你的指也短,表示你讲求实际,适合做体力和机械方面的工作。他摇着陆慧的手,晃着,笑嘻嘻的。

(可能陆慧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爸,他爸可能由此得出老周不喜欢陆慧的结论。也许为了改变老周的看法,过了几天,陆慧他爸就提了烟和酒来到教室门口。当老周腋下夹着三角板,拍着沾满粉笔灰的双手出来的时候,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叫了一句“啊!周老师”,就把一条“希尔顿”往后者怀里塞。当时走廊上大约有三十个人。我记得老周脸红红的,胖胖的,连连摆手。

(陆慧他爸则抓住那团白色的肉,把烟摁进去。不要啊,不要啊。这样不好啊,这样不好啊。老周叫着。就这样来回推拉了十五分钟左右,他总算依了人家。)

从此以后,给老周送礼的多了。成绩差的是为了他不敲自己的头,所谓好生为了什么,我就不大清楚。我不知道我妈也从哪里打听到这个消息,塞给我十块钱,让我买点东西孝敬孝敬周老。我犹豫了很多天,终于在1998年五一的时候,来到校门口的“学生服务部”,买了一瓶白酒,“一滴香”。3块5。剩下的钞票自然进了我个人的腰包。

我决定行动的时刻,五一假只剩最后14小时,学校里人烟稀少。我来到老周家里,没看到其他的同学。只有一个女孩,约15岁。

女孩趴在沙发上,露出膝弯、淡棕色的纹路、胫骨上逆光温和的绒毛,光还勾勒出她翘起的、晃动的、白皙的小腿形状。她边把零食送进嘴里,边翻着一本五彩缤纷的图书。来了客人后,她转头看着他。她看到来客提着酒瓶,脸上表情变幻不定。你找谁?她问道。

周老师在家吗。来客变换着目光降落的地点。

我爸出去了。

这有瓶酒我放在这里,周老师回来时麻烦你跟他说一声。来客匆匆走到桌旁,放下玻璃瓶子,转身走了出去。高出地面的门槛绊了一下他的左脚,不过他的右脚速度奇快地跟进,稳住了站立的姿势。

各位知道了,这就是我和杨晓第一次见面。就在那时,我看上了她。并很快就想让她和我“搞在一起”(老周语)。放下酒瓶,我又看了一眼她。有关她的容貌,以后我会逐渐描述。当时我只是想,我该如何接近她,追逐她。我一冲动,就不得了。比如买酒扣下的6块5毛钱,我马上用来买了两朵小玫瑰花。我想马上给杨晓送去,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到了她门口,我就不敢进去了。于是,我把花插在她家门前的草坪里,在被人看见之前匆匆转身,去思考别的办法。

不知道又是谁告状,我追杨晓的事,让老周知道了。可是他不便开除我,因为我搞的是她的千金。而且,我那时成绩不错,有考上大学的可能。于是从此,他天天找我谈话,要给我补数学,要将他之所学,授之于我。要将我的思想,大一统于他的思想。他寻思,一统之后,我就会鼓吹受女人气、为女人死,听丈人话、为丈人谋,就会在他是一家之长的认识中变成小丈夫小男人,就会在唯唯诺诺的氛围中变得更加唯唯诺诺……不幸的是,他脑子不够用,没办法搞思想控制。就拿做数学题来说吧,有时我早就看出了解法,他却要折腾半天……可我又不能直说,为了“搞上”他的女儿,我可以装成一个傻瓜……我不停地点头,嗯,嗯嗯嗯,懂了,明白了……有时还要扮弱智,问一两个问题来满足他……这样两个月下来,也就是暑假的时候,我完全学会了他的思路,再也不会一眼就看出解法了——我首先要把全部公式在脑海里过一遍,再挑其中可能适用的,在草稿上演习一次,最后将答案工工整整地抄在试卷空白处,绝不旁逸斜出……人们都说我卷面整洁,论证严谨,条理清晰,就像电脑做出来的。可是再也没有人来问我数学题了,因为他们觉得,问我还不如直接问老周,问老周不女口直接问电脑……

不幸中万幸的是,我紧紧抓住每一寸光阴,和杨晓完全熟了,经常抱在一起。在夜空下,我穿黑衣服,她一身白,抱在一起。从侧面看过去,只能看到我的头。整个轮廓就像一只直立的大熊猫,背是黑的,胸腹是雪白的白色……两个月后,到1998年7月,我对数学已经丧失了兴趣,惟一保留了画几何图形的爱好。当老周面对难题冥思苦想的时候,我就进入走神状态……老是看见杨晓在沙发上躺下,翘起小腿,拿脚指头朝我扭动……书的下端顶着她的胸脯,往上,下巴仰着,脖子全部露了出来,眼睛专心对着漫画书的时候,舌头舔着嘴唇,右眼角下方约一寸处,一颗深蓝色的七星瓢虫壳上斑点那么大的小痣左右摇动。是圆形的。透过半掩的卧室红色的门,嘿!杨晓的床也是圆形的。要是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就成了两条切线啦。

再把视线拉回来,跳到略显拥挤的家具上。连线,想象出各种形状的几何图案。或者用一根手指,在大腿上,在桌底下,画圆画方。发展到后来,我不用任何器具,就能把圆画成圆,把直线画成直线,把直角画成直角,把45度画成45度,把椭圆画成椭圆,把抛物线画成抛物线……比方说,有一次我给杨晓画像,随手一画,脸是倒三角形,耳朵平行四边形,鼻子等腰三角形,眼睛两个圆,嘴巴菱形,菱形里面还有一些细小的长方形,算是牙齿。杨晓说,讨厌,把我画得那么丑!我说,那你送给你爸。

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撒尿都在画图,在墙上画圈,要不就将鸡巴抬高,让尿液在空中形成优美的抛物线,一直落到隔板的那头。可惜因为地心吸力的缘故,我永远无法在撒尿的过程中,体验跟渐近线有关的乐趣……

有关画图,我还可以补充一些。杨晓曾经说,我的手掌很宽,手指很长,所以摸女人很在行。我说,如果我没有这么棒的画图功底,摸女人的能力就不会这么突出。杨晓说这话是否深有所感,我并不知道,但是那时,在她身上,我确实有意用手指种下了无数的咒语——她的每寸肌肤,我都用不同的方式抚摸,绝不交叉,绝不混乱——

在她耳背只画椭圆,用指肚,左耳顺时针,右耳也顺时针。在乳房上画抛物线,左乳房画左抛物线,右乳房画右抛物线,以乳头的连线为横轴,连线的中点为原点。在阴户上画圆形,由小至大,再慢慢缩小直径,左手36下,右手再36下……如此等等。

我们每次全身心地抚摸之后,彼此都很高兴。但是据我所知,人虽然是有意识的灵长类动物,身体却永远逃脱不了最原始的动物本能……我有理由担心杨晓的身体,担心它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不轻易为他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