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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在街上捡到了五块钱,高兴得就跟阴茎突然增大了一倍似的。我跳下床去,打电话给李小蓝说请她吃饭。李小蓝来了之后,我先拿出一沓稿纸,潦草、混乱,大约一万五千字。全是我规划的未来。我翻给她看,告诉她哪里很精彩,哪里还需要修改。李小蓝懒懒地翻着,不知道是翻着看,还是纯粹在翻。我就问她,是不是看不清楚?她说她不太舒服。那我们去吃饭可好?
李小蓝不高兴。我体会到了她的不高兴,这表明我自己心情不错。当我痛苦的时候我将无法注意到她的不快。仔细想想,就是这样——我有点自私。可是要我改掉这一点,实在比登天还难——心烦的时候,我以为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当然包括李小蓝,也包括她做的一切。
突然,李小蓝哭起来了。我不知所措。她的眼泪很快就布满了脸庞,而因为她的瘦,泪水仿佛要冲决脸的边缘。我说过我最怕见到一个女人在我面前哭泣,何况是这么浩大的哭泣。我没有任何本领,去给她安慰,惟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我心情尚好,没怎么烦。仔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一个劲重复说她妈会打死她的她妈会打死她的。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放心,有我呢。至于有了我她是否放心,是否没事,我不是神仙,无法知道。我只是想让她止住哭,看到她哭,我全乱了。我估计着说我那天不该骂她,不该冲她吼,我请她吃饭赔罪。你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吗,见到一个女人哭,所有的坚硬都会融化,感觉到自己的事实在太过细小,只想让眼前的女人不要那么伤心。
李小蓝仍旧断断续续地抽泣录像我只好来回摩擦她鼻梁和眉毛交接处的凹地。以前她曾经说过,这样会让她安静。我愿意做我所能做的,只为了让她安静。
她哭累了,在我怀里快要睡了,但是总睡不着。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小蓝?有不可捉摸的恐惧在她的眼里流动,我强装镇静,但是如果有一面镜子,那我也能在我的双眼中央,看到压抑的慌乱。李小蓝是因为知道什么而怕,我是因为不知道什么而怕,总之我们都很怕。要消除我们的怕,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李小蓝把她所害怕的说出来——真相大白,我就没什么好怕的;我可以尝试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李小蓝的顾虑也可能烟消云散。小蓝,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我问了她一千万遍,李小蓝才启动清秀干净的面部肌肉,开启先前微微禁闭的双唇和眼睛,嘴角在颤抖,含糊着说“别告诉我妈妈……别告诉我妈妈……”才说她月经没来,老想吐,她怀疑是怀孕了。哦,怀孕,我还以为是强奸呢。我让她别担心,先乖乖躺下,好好睡会儿。我把所有的被子都堆在上面,把毛衣也盖在上面。被子太厚,她太瘦,被子里像没有东西。我第一次服侍一个女人睡觉,感觉就像马上要失去她……你是否有过要失去一个人的经验?不管是亲近的人还是疏远的人,甚至是仇人,你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心酸。
她睡了之后,我冲下楼去,买了张验孕纸。我坐在床的边沿,看着床头残留泪迹的面容,面容的主人熟睡。她鼻梁两侧有几颗淡淡的色斑,以前我没有发现。后来她醒了,我让她小便测一下,她说她没尿,我把夜壶拿来,坚持让她尿。尿声稀疏,她说她那天还没有喝水。
尿液呈阳性。李小蓝说,怎么办?我告诉她我问了医生,现在时间还不太长,可以药流,不会太疼。这个星期天你过来,我陪你去医院。别怕,啊?她脸上露出安详一类的神情,并且嘿嘿一笑。我真希望她安详,可是她为什么嘿嘿一笑?我并不知道,她高兴吗?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任何人不高兴……
不得不说的是,我们又盖上被子,做起来。由于已经证实怀孕的信息,她要求我再次给她。我努力不让她疼,一个多星期以来实话说,我们已经做得太多。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细心地抚摸李小蓝上上下下的皮肤,深入她的身体,最后在那温暖、柔软、湿润、盘根错节的造物里喷涌出我的热情……那天晚上如果李小蓝让我说我爱她,我甚至也不会拒绝。但是李小蓝要我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娶她。我愿意温柔地安慰她,愿意温暖地搂抱她,愿意全心全意地和她做爱,可是我对“娶”字毫无疑问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记得,她曾问过,我们是否属于亲密的爱人。我无法回答,拐弯抹角告诉她,我们在做爱,这就是我们关系亲密的见证。可是她走了,我只是有那么一点想她,她来了,我也没有乐开花。有时我倒是会觉得我不对,我该亲近、安慰她,想她爱她。可是她那么坚强,一再容忍退让,如同贤妻良母,诱使我发挥所有任性的功能。
我是否对不起她?我这样问自己。我该怎样对她?我又这样问自己。我爱她吗?我还这样问自己。对于爱情,我真的不太了解。可是我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让我头疼。当别人的悲伤快乐跟你发生关系,我想你也免不了头疼。我还缺少处理这种复杂关系的经验。
回想当时的情形,李小蓝侧身躺在我疲惫的臂弯,隔壁传来某男的鼾声,鼾声中她说:“要是我们现在不上学就好了。要是不上学,我就把他生下来。’>她边说话边把我离开她的鼻子的右手食指放回原处。
“你想跟我一样啊?”
“要是你说和我结婚,我现在就退学。”
“少胡思乱想了。你妈不打死你,也会打死我的。我俩至少得牺牲一个,说不定还会一起被消灭。”
“我们跑嘛。跑到西藏去。”
“别说胡话了。你还是乖乖地考上大学,然后,嫁个老公生儿子,做个妈妈育后代……”
“要是我要你现在和我去西藏,你去不去?”
“不去。那有高原反应,你吃不消的。”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怎么了?”
“拿我当挡箭牌呀。明明自己不愿意去,还要说怕我吃不消……”
“那你说你是不是吃不消?”
“那我也愿意嘛。我至少可以到唐古拉山。在那里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她侧过身去,不再理我。一晚上都没有和我说话。女人高兴的时候,可以跟你彻夜说着去西藏这样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不高兴的时候,就委屈极了,一声不吭。你拿她们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