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记忆之盒

丹尼尔:记忆之盒

丹尼尔站在我的咨询室门口,牵着他七岁的女儿艾米丽。

“抱歉给你带来了个惊喜,简妮,”他说着,瞥了一眼女儿,“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能让艾米丽在候诊室自己玩会儿吗?”他看着我,挂着两个黑眼圈,神色疲惫,“林得了偏头痛,今天早上得卧床休息。艾米丽坚持要和我一起来,我不忍心拒绝。”

满足这些小小的愿望是他为数不多能做到的事,他无法弥补女儿马上要承受的巨大损失。

“女儿们不知道我病得有多严重,”丹尼尔一周前在电话里告诉我,“这样更好,你不觉得吗?”

医生说他的癌症复发了,很严重,可能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但他决定不把这个最新消息告诉她们。拥有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九岁——是丹尼尔最骄傲的成就。

“关于这件事,我们需要面对面长谈,你不觉得吗?你能来一下咨询室吗?”我问。

两天后,他敲响了我咨询室的门,艾米丽跟在后面。

艾米丽看着我的眼睛,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她浑身散发着自信,这标志着坚韧的品格——在悲剧发生后,这种性格有大用处。

“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艾米丽,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我弯下腰平视她,伸出手来。她简单地握了一下。

艾米丽的深棕色头发被剪成了带刘海儿的波波头,与她淡褐色的大眼睛很相称,身上搭配着深深浅浅的粉色。运动鞋已经穿旧了,她走向一张舒适的椅子时,鞋跟上的小灯微弱地闪烁着。艾米丽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涂色书和一袋蜡笔。

“如果需要我们就敲这扇门,好吗?”我指着咨询室的门,“你爸爸和我会在那儿谈话。”

她点点头,没有抬眼看我们。她已经在给奥罗拉公主的裙子上色了。

丹尼尔坐在他的老位子上:窗前一张软垫沙发。他的生命力逐渐流失,头发掉光了,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穿了件宽松的运动服,试图掩盖自己越来越瘦削的身体。

透过丹尼尔身后的窗户,我能看见蓝天下一棵高大挺拔的枫树。在一些艰难的对话中,这棵树给了我保持镇定的力量。

“我的妻子和岳父岳母都指望我能好起来。我一说病逝的事,他们就告诉我不要那么消极。他们不想谈论死亡,还相信谈论死亡就会让死亡成真。她的文化中有些信仰我不理解。我当然想活下去,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不是吗?”丹尼尔凝视着我。我慢慢地吸了口气。

在这种时刻,当有人直接问你他是不是快死了,你可以做出不同的反应:使用暗示,转移视线,屈服于想要保护的本能,避开痛苦,顾左右而言他。“你可以战胜癌症。”“你这么年轻,还不到死的时候。”“奇迹会发生,真的会发生。”“我认识很多人,他们都比预后活得久。”“迈克尔,上次你在这儿遇到的那个人,比医生预测的多活了两年。”你想要迎合一个家庭的渴望,即死亡是可以战胜的,病人只需要鼓起勇气对抗,但到头来,你必须实话实说。死亡就坐在丹尼尔身边的沙发上,劝诱我说好话,而丹尼尔需要我尊重他直面真相的能力。没有尊重,人就失去了尊严。

我慢慢呼出一口气:“是的,看起来你撑不了太久了,丹尼尔。”

丹尼尔的声音很急:“如果我要死了,那么我希望林和孩子们能尽量轻松地挺过去。她们没有我也得过好日子。”他一圈又一圈转着婚戒。因为体重下降,它松松垮垮地套在手指上。

“丹尼尔,我可以帮你为赴死做好准备,但不是让你对意外的好运失去希望。”丹尼尔放松下来,肩膀下垂了一两英寸[2],眼里充满了宽慰的泪水。

“感谢上帝。我就知道自己没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只知道假装自己不会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他说。

人们总会渐渐明白,死亡避无可避。这个事实有它自己的节奏,关于死亡富有成果的谈话也会适时发生。我曾经认为,作为一名专业的医护人员,就算没有被邀请参与讨论,我都有职责引导人们认识到死亡将近的事实。我的身体会突然发热,责任感涌上心头。我相信我的直率会帮助垂死的人,给他们足够时间准备面前的事。我见过很多人来不及说再见就走了,这往往会给还在世的人留下多年未解的遗憾。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知道急于展开话题会吓到一个还没有准备好的人。我必须耐住性子,抑制住直达主题的冲动,直到真相出现,心灵终于接纳了身体已经知道的事实。有时候,我们的心灵永远都跟不上身体的节奏,我也不得不学着接受这一点。

从他急切的声音和倾身与我交谈的样子可以看出来,丹尼尔已经准备好了。

“让我们从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开始吧,”我说,这比调整心态要容易一些。“你想过你可能会在哪里离开吗?”我问。

“我无法想象如果我死在家里,死在我们的床上,林和孩子们该怎么挺过去。她以后会觉得房间闹鬼的。你说呢?”他问。

“死亡的记忆并不总是可怕的,它们也可以很温柔。人们常会谈起病人在家中离世带来的安慰。”我说。

丹尼尔的表情更柔和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爷爷就是在自己的床上去世的,奶奶似乎也接受了。但林认为死亡很不吉利,所以我想,如果在医院或临终关怀中心离世对她来说会更容易接受些。”丹尼尔说。

我向丹尼尔解释了姑息治疗中心(PCU)、普通医院和临终关怀中心的区别。姑息治疗中心和临终关怀中心的人手往往比医院更充足,还有专门从事临终护理的团队,它们都没有什么机构的氛围。人们更愿意去姑息治疗中心管理症状,比如缓解疼痛、抑制恶心。一旦症状得到控制,他们就可以回家,或去临终关怀中心。大多数临终关怀中心的政策是只接收预后只有三到六个月的病人。

丹尼尔的脸上泛起了血色。实实在在的帮助可能会给他带来一些安慰。

“你家附近就有临终关怀中心。你可以从家里带些东西,比如墙上的装饰画,你自己的枕头和床上用品。林和孩子们随时都能去看你,她们甚至可以在那儿过夜。”我说。丹尼尔紧盯着我。

有关无数个家庭的回忆涌上我的心头。小莎拉的母亲在临终关怀中心去世时,她只有四岁。她从家里带来了祭品:花园里的一朵花,一颗糖果,一本故事书。从她机警的眼神和凌乱的衣衫中可以明显看出她受伤很深。十六岁的马修瘫坐在爸爸病房窗边的椅子上,棒球帽檐拉得很低,一直戴着耳塞。他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但在父亲去世前,他连续十五天坚持课后守夜。

丹尼尔的关注点从现实转向了感情:“孩子们可以看着我死去吗?不会带来精神创伤吗?”

“这取决于死亡过程是否平静。大多数情况下,临终关怀团队可以缓解你的症状,你在孩子们眼里就像睡着了一样。会很悲伤,但不会有创伤。”我在改变自己的用词,从“可能”变成了“会”,引导丹尼尔接受必然结局。他慢慢地向前倾身,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几大口水。他用纸巾擦了擦嘴,然后把纸巾扔进废纸篓。我一直在耐心等待。

他终于抬起眼睛,我继续说道:“如果情况特殊,症状难以控制,或者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么最好不要让孩子们留在那里。这确实会带来创伤。”

“谁来决定?”丹尼尔问。在如此漫长的谈话中,他表现出了惊人的毅力。我的思绪短暂地转移到了候诊室里的艾米丽身上。我很感激她的独立自主,让我可以不受干扰地和她爸爸说话。

“临终关怀团队会指导你的,但也希望你能和林谈谈这件事。”

“我咽气后怎么办?能让孩子们看到那时的我吗?”丹尼尔问。

我向丹尼尔保证,孩子们往往知道自己想不想看见那个已经去世的人,也知道自己想在房间里待多久。我建议他的妻子林或其他亲近的人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和成年人一样,孩子们也需要说再见。

“这听起来可能是个奇怪的问题。”丹尼尔停了一下,然后看着我。

“没关系,你说。”我说。

“我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呢?今天还活着,明天就会死去?”

“我们会一直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但死亡的最后阶段通常会持续几小时到几天:身体不再需要吃喝,器官也自然停止运转;沉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你很可能知道你要死了。”我说。

丹尼尔靠在沙发的靠垫上,转头望了望窗外,在谈话间隙休息了一会儿。

他转过身来,我继续说:“当林进入生产的最后阶段,也就是分娩的时候,你也在场,对吧?不管有多大的决心,她都无法阻止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你的女儿们自己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丹尼尔的眼睛因为回忆而闪闪发光:“第一次抱着她们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我告诉他,就像身体知道如何出生一样,我相信它也知道如何死去。他露出宽慰的神情。

“死亡会在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他点点头。

我等了等,不知道丹尼尔还有没有问题,要不要结束这场谈话。他可能已经耗尽了今天所有的能量份额,况且一会儿还得驾车回家。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我只是讨厌不得不用思想抗癌的压力。这压力来自林在我床边留下的那些书,它们告诉我思想比癌症更强大。如果这行得通,我早就做到了,对吧?我当然想活下去,但是癌症已占尽上风。”他停了下来,好像冒出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念头,“得癌症不是我的错,是不是,简妮?”

“当然不是你的错!”我激动地说,自己都吓了一跳,“生活带来挑战,我们必须迎接。面对挑战的方式不仅影响我们自己的生活,还影响我们所爱之人的生活,影响到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的生活。但你若能认真对待自己,女儿们就会向你学习,你的人格和自尊将伴随她们一生。”想到他的女儿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失去这个好男人的陪伴,我的眼后涌过一股暖流。

丹尼尔已经振作起来,坐直身体,好像他已经重新定义了希望。与其将希望寄托于苟活,不如与家人一起度过富有意义的时光,越长越好。

“也许我们该去看看艾米丽?”丹尼尔建议。我起身打开了候诊室的门,艾米丽期待地抬起头。

她走进咨询室,一屁股坐在父亲身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你和爸爸在说什么?”她问。

我看着丹尼尔,想知道他要不要回答。他向我点了点头。

“你爸爸和我在谈生病的感觉。”

艾米丽抬头看着爸爸。他的眼睛湿润了。

“你知道爸爸怎么了吗?”我问。

“知道,他得了癌症,快要死了。”艾米丽实事求是地说。

我的心碎了,抬眼望向窗外的枫树,希望得到片刻的安慰。我注意到新生的嫩叶正在4月的微风中颤抖。等我再次看着丹尼尔,他露出求救的神情。

我读懂了他的暗示,继续对艾米丽说:“爸爸死后,你和妈妈,还有妹妹,都会很难过,是不是?”在这种情况下,选择诚实就像跳入深渊。

“是的,会的。”她说,“爸爸,我不想让你死。”

她抬头看着丹尼尔,后者双手把她拉到自己虚弱的身体旁。看着这对父女亲密互动,我想到了自己去世前的父亲,想到了所有不得不过早送走父母的儿女。回忆起父亲的爱和自己失去亲人的悲痛,我感到一种别样的安慰。

丹尼尔对艾米丽耳语:“我永远爱你,艾米,不管我在不在你身边。你会记住这一点吗?”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丹尼尔继续说道:“如果能换来继续做你爸爸的机会,我愿意搬走一座山,或者喝干整个海洋,或者再也不吃糖。”

“你愿意吃玛菲的猫粮吗?”艾米丽抬起头来,调皮地微笑。

“我当然愿意。”他说。

艾米丽满意地咂咂嘴:“好呀。”

我倾身靠近她。“有时候这样做会有帮助:说说爸爸去世后,你会想念的东西吧。它们会成为快乐的回忆,在你难过时抚慰伤痛。”

艾米丽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想说说这些事。”

“也许你和爸爸可以一起做个记忆盒?首先回忆你都喜欢爸爸什么,然后在家里找一些东西放在盒子里,或者做几个也可以,帮你留住这份特别的记忆。我们可以从今天开始聊聊这些回忆,等你回家后,也许你和克莱尔还有爸爸一起完成记忆盒?”

艾米丽热情地点点头。

“你喜欢爸爸的哪一点?”我问。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爸爸的吻。”她抬头朝他微笑。

“当然。”我说,“为了想回忆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看,你觉得我们该怎么把爸爸的吻放在记忆盒里呢?”

“我知道!”她兴奋地说,“我可以给爸爸涂上妈妈的口红,然后让他亲吻几张纸,然后我们就可以把它们放进盒子里了。”她咯咯笑了。

丹尼尔和我对视一眼,扬起了眉毛。创造力把即将失去的痛苦包裹在喜悦之中,他的吻将在死后长存。

“爸爸,你觉得怎么样?你会这么做吗?”艾米丽问。

“当然。”丹尼尔说。

然后我们又一起讨论了怎么把其他回忆放入记忆盒。孩子们有时会从假期或庆典的留影中选择他们最喜欢的照片,或者留下几张信件或卡片。有些家长给孩子们写信;有些家长会录音或录像,给孩子读他们最喜欢的故事。孩子们可能会挑选衣服、珠宝,也可能是自然界的小玩意儿,比如从有特殊意义的海滩上收集的贝壳、小石子。他们会一起装饰记忆盒,给它上色。

“下次来的时候,你能带上记忆盒给我看看吗?”我问艾米丽。她点了点头。

孩子们也需要做好准备。

林问她的女儿们愿不愿意在父亲去世后看他一眼,她们都说愿意。一天,丹尼尔突然疼得厉害,住进了医院,四十八小时后就去世了,医生认为他可能死于血栓。林觉得女儿们可能想为父亲做些特别的事情,她让她们自己决定想要做什么。

艾米丽问林,她和妹妹克莱尔可不可以摘掉窗台上花瓶里所有花的花瓣,林同意了。然后女孩们慢慢地摘下每一朵花的花瓣,小心翼翼地堆在床边的小餐桌上。花瓣有郁金香和百合花,银莲花和玫瑰,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留有余香。女孩们小心地把花瓣一朵一朵叠起来,在盖着丹尼尔尸体的白色毯子上拼成“爸爸,我们爱你”的字样。她们一边摆,一边和他聊天,告诉他一些她们永远不会忘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