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修补灵魂
“我的灵魂有个洞,”当我问贝拉为什么来静修时,她这样说道,“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这样。”
那是11月一个晴朗而凉爽的下午,贝拉的车停在了静修中心的停车场。把她的行李从SUV后备厢里拖出来时,我闻到一股烟味,那时她正从后排座椅上拾掇不少小件行李。她患的是转移性癌症,戒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她穿着毛皮衬里的冬靴,黑色外套几乎垂到脚踝,银耳环垂到衣领上。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可能需要什么。”看着那辆超载的行李车,她抱歉地笑了笑,“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菜。”
我想贝拉一定花了很大的勇气才走出舒适区来静修。这里的静修者和工作人员她一个都不认识,而且她从未有过静修的经历。我常常在想,有些人,像贝拉,是不是会在需要疗愈时,响应内心深处的召唤而来——也许有人会说,是灵魂的呼唤。通常只有在静修结束后,他们才能了解其中的含义。
我们在横跨小溪的宽阔人行道上漫步。秋雨过后水位涨得很高,水流湍急。
“这儿挺好,”她说,“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用余光看我。
我点了点头:“我想会的。”
主屋楼上有六间客房,我们并排坐在其中一间的大床上。贝拉的目光短暂落在床头柜上那束插在花瓶里的淡粉色百合和白色非洲菊上,还有一张夹在蓬松枕头和羽绒被之间的手工卡片,上面写着“欢迎来到卡兰尼什静修会”。
“这个文件夹里有一周的日程安排,还有组员和辅导员团队的介绍。”我说着打开了封面上印有贝拉名字的深蓝色文件夹。
“好的。”她一面低声说,一面摘下眼镜,她在哭,“经历了这么多,能来到这里是一种解脱。独自生活太难了,没人给你倒杯茶,也没有人鼓励你振作起来,家里只有我和我的小猫,我太孤独了。”她从床头柜上的盒子里抽出纸巾擦了擦眼。
过了一会儿,贝拉镇定下来继续说:“上个月肿瘤医生告诉我,乳腺癌已经扩散到肝脏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死了,但我还没有真正地活过。死亡不会吓倒我,但如果人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象就太吓人了。我给自己一个星期的时间来搞清楚活着这件事,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嗯,让我们试一试吧。”我说着碰了碰她的肩膀,好像坚定了她的决心。
我起身要走,留下她收拾行李。“5点半的时候,大家会在楼下见个面,互相介绍一下。到时候见好吗?”我说。贝拉的疗愈之旅已经开始了。
我们的一名团队成员正在欢迎另一位静修者,他低沉的嗓音从走廊传来。洋葱和大蒜的味道宣告晚餐已经开始。其他新来的人住进了一套有五间卧室的房子,沿着木制的小路走几分钟就到了,对面是小溪跟热水浴。到达大约一小时后,这些静修者聚在休息室里参加欢迎会,在晚餐前重温了日程表,还有后勤和工作人员的介绍。
共进静修会的第一顿晚餐时,餐厅里很安静,只有在两个人试图寻找共同点时会偶尔传来低声交谈。而最后一顿饭过后,人们已经相互了解,放下包袱,房间里就会响起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我期待着那一天。
晚餐后,静修者分享了他们与癌症的故事。说长说短都欢迎,从患病之路的哪个地方开始也都好。我们鼓励他们倾听,不用语言做任何回应,也不应打断别人。一个人说完后,另一个人开始分享前要稍作停顿。在一个安静的圈子里清楚地讲完一个故事,可以让说话者感受到强烈的安全感,无论他多么脆弱。在这个空间里,表达没有负担,疗愈已经开始。
火在河石炉里噼里啪啦地燃烧,阵风吹打着玻璃窗。冬天还没有完全到来,外面的地面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大家都讲述了第一次听到“你得了癌症”这句话时的感受。他们描述了艰辛的手术化疗和放疗过程,分享了恐惧、悲伤、愤怒和对未来的迷茫。过去的生活支离破碎,新的生活面目全非。他们希望找到方法来哀悼自己的损失,安置自己的愤怒,还要学会生活在不确定中,这样他们才有可能再次找到快乐。
有些人讲起故事滔滔不绝,文如泉涌,字字句句渴望着落入温暖的关怀里。因为别人的坦诚,深藏在记忆里的细节也冒了出来。有些故事短小而灼人。癌症复发会使生命过早戛然而止,未来的计划也会因为岁月而告终。孩子们会失去父母,他们也永远不知道尚未出生的孙辈会是什么模样。
另一些人则想要探个究竟,问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现在?还要撑多久?他们努力去理解本不该以这种方式展开的生活。大家等待说话人继续时,人们可以突然哭得痛彻心扉,或者决定保持沉默。
接着,贝拉向大家坦诚,她没有接受静修中心的接车服务,而是开着自己的车来到这里,因为她觉得万一自己要逃跑,有车会比较方便。大家听了以后都友善地笑了。
第三天早上,话题转移到了父母身上。这八个人都度过了艰难的童年,这方面有很多共同点。讲起父母如何抚养他们长大,每个人的故事里都有忽视、虐待、酗酒和自杀的情节。他们说自己当年是如此害怕,如此孤独,如此叛逆,如此疏离,希望能永远忘掉童年。他们渴望释怀痛苦的记忆,这样才能毫无负担地度过最后或长或短的人生。
贝拉的人生一开始就很艰难。父亲在她九岁时自杀了。她记得自己一觉醒来,母亲就告诉她说父亲在夜里意外去世了。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在他去世两年后,贝拉的母亲嫁给了约翰,一个暴虐成性的男人。十一岁的贝拉别无选择,只能和妈妈与继父住在一起。
创伤性记忆开始浮现,贝拉小心翼翼地斟酌自己的用词:“这个房间太美丽了,我没法在这里跟你们描述那种邪恶。他不值得我们费心。”她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似乎是为了阻止那些想要钻出来的音节,不让它们破坏这里的氛围。
一头扎进过去的阴影之后,午餐休息时间便很受欢迎了。静修小组和工作人员们缓步返回小屋,小径两旁的树木让我们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呼吸着初冬寒冷的山风,我们从回忆中抽身,回到了现在。
午餐桌上放着罗宋汤和新鲜的苏打面包,还有点缀着蔓越莓干和南瓜籽的菠菜沙拉。贝拉似乎没什么胃口,只是摆弄着盘子里的菠菜叶子。
静修中心有一间横跨在小溪上的木屋,我们把它改造成了用来静修的艺术工作室,从房间里可以听到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屋里有好几扇大窗户,其中一扇映着白杨光秃秃的树枝和白色的树皮,而从对面的窗户望去,能看到小溪一直蜿蜒流过小桥,两边都是雪莓丛。
在治愈的过程中,自然扮演着重要角色。它让人们的意识从强烈的个人体验转变成更加普遍,甚至是更普世的现实。拥有更宏观的视角,人们就能少一些孤独,多一些与世界的羁绊。
黄昏时分,在静修艺术治疗师格雷琴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的陪伴下,静修者们围坐在艺术桌旁。每个静修者前面的方形纸板上都放着两大块黏土,每一块都正好可以一掌握住。
格雷琴的声音温柔而鼓舞人心:“大家可以闭上眼睛把手放在黏土上。注意手中这些小泥块的清凉感。几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地的人都会用手处理黏土。他们把黏土设计成小玩意儿、小符号,用来装饰,用来玩,用来穿戴,甚至用来崇拜。今天下午,我们将用黏土来帮助我们了解自己与父母之间的复杂关系。”
艺术治疗师的重要技能之一就是让人放松。在年轻时,很多人没被鼓励过去创造,也有人因为相信自己没有艺术才能而羞愧。
“不要去想着做什么具体的东西,用双手凭借本能去创造。”桌子边的人们对着黏土或推或滚,或捏或刻,好像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在告诉他们该怎么做。有些人闭着眼睛,另一些人则聚精会神地盯着黏土。随着双手的动作,黏土开始成形。
贝拉把一块黏土推开,慢慢用右手在桌子上卷另一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转成了一个大约六英寸长的圆柱体。制作的过程中,她的眉头越皱越深。
一位女子做出了一堆弹子大小的泥球,每一颗都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搓成形。另一个人则有节奏地用两只手指的指腹抚平表面,做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扁平心脏。轻柔的琴声飘荡在房间里,来自我们的静修音乐家玛丽莉斯,即兴创作的轻快节奏反映了当下的情绪,可以帮助人们集中注意力。
贝拉突然急切地站了起来,走到摆满了绘画用品的桌子旁——这里有颜料、布料和纸张。她在一堆碎布中翻找,然后拿起一把剪刀,把一些粗糙的棕色布料剪成八英寸大小的方块。开始用粗麻布包裹住那根圆柱体黏土时,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样我就不用亲手碰他了。”她低声对我说。贝拉从线轴上剪下几英尺长的绳子,从上到下缠绕在裹着布的黏土上。她缠绕的动作越来越有力,一圈又一圈,直到还有三英尺长的绳子悬在地板上。突然,她把那个东西推到桌子中间,不再看他了,目光转向用来擦手的湿纸巾。她已经完成了。
等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格雷琴便让人们自愿谈谈自己的经历。轮到贝拉时,她说她还没准备好开口。大家都点了点头,表示会尊重她的隐私。人们离开房间去吃饭时,贝拉留了下来。
“就是他!他在这里,现在我得对他做点什么,可能会很恐怖噢。”她说,望着格雷琴和我,脸上写满了报复。那个多年来一直在虐待她的男人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掌控之下。
“如果接下来需要我们的帮助,请尽管开口。”格雷琴说。她轻轻地碰了碰贝拉的肩膀,“慢慢想吧,也许答案会在今晚的梦中出现。”
贝拉点点头:“他至少得等我吃过晚饭,也许再等我睡个好觉。我要把他塞进桌子底下的黑暗角落,让他自己去思考人生。”她的声音很清晰。现在她是掌事人了。
第二天早上,贝拉问静修朋友们愿不愿意当她处理生活中消极力量的见证人。她需要找回被黑暗笼罩的那片灵魂。她问大家要不要陪她在心灵小径上寻找合适的处刑地点。这群人穿上靴子、围巾和冬装夹克,和贝拉一起沿着河边小路向森林进发。贝拉不想穿靴子,只穿了一双金色的人字拖,涂成彩色的趾甲露了出来,似乎在藐视冬天。
那根粗麻布包裹的泥柱在贝拉身边摇晃着,几乎耷拉到了地上。贝拉戴着手套的右手紧紧攥住棕色的线头,左手拿着一把铲子。走了大约十分钟后,贝拉停了下来,望了望小路左边的森林。“这片沼泽看上去很完美。”她宣布。潮湿的泥土里零星分布着几棵臭菘。
“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把这浑蛋给埋了。他死后确实下葬了,不过我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所以现在在你们的帮助下,我要把自己从黑暗力量中解放出来。但首先,我要拖着他走过这个脏水潭!”贝拉大步走到一潭臭水前,慢慢地把泥块沉到黑暗里。她来回拖了几次,最后才把它拽出来放到岸边。现在她玩得很开心。
“好了,你要彻底完蛋了。”她把他推到一边,开始在黑土里挖洞。她做这项工作时充满了活力,我对此感到非常惊讶。挖到一英尺深的时候,她气喘吁吁地说:“算了吧,你不值得我们再花一秒钟了。”她直接冲躺在洞边的泥柱说话。
贝拉捡起绳子的一端,冷漠地把泥柱扔进洞里,迅速铲了一堆土盖上了那个洞,没有往里面再看一眼。
“现在是大结局了。”她抬头看了看站在路边的那十二个见证人,扔下铁锹,跳了几英尺那么高,然后双脚重重地落在刚被泥土覆盖的小坑上。她金色的人字拖陷进了黑黑的泥土里。
“太好了。”她拍掉了手上的泥土,转过身来面对新朋友们,脸上满是宽慰的泪痕。
“我的灵魂说谢谢你们。”她说。
六个月后,贝拉告诉我,她的灵魂之洞已经补好了。她还不能完全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但已经开始想象一种更光明的生活,不管它能持续多久。静修的两年后,贝拉选择在离家不远的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度过人生最后的几周。她的姐妹有机会就带着她的猫来看她。我敲响私人病房的房门时,她热忱地回应:“有胆量就进来吧,我不咬人。”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贝拉。
她没有穿医院制服,而是身着一件长及脚踝的睡衣,上面有墨黑、蓝绿和深红三种颜色,还搭配了一件蓝绿色的开襟羊毛衫,嘴唇因为唇膏而亮晶晶的。经历了最近也是最后一轮化疗后,她的头发稀疏了很多,苍白的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样子,说明血液中缺乏血红蛋白。贝拉问我们能不能一起去外面走走,这是她不用依赖于人的最后一搏,也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抽烟。
“能让我挽着你的胳膊吗?”我问。
“好吧,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些的话。”因为没有肌肉支撑,我能感觉到她胳膊下柔软的皮肤空荡荡地挂在骨头上。我们慢慢走过通往中庭的那扇紧闭的大门,里面有舒适的休息室,可供家人们坐着共度时间。我推开沉重的前门,感到新鲜空气扑面而来。贝拉想带我去看看花园,那里有夏末的紫菀和黑眼苏珊,多年生的花草围绕着一个被精心照料的草坪。那年夏天她身体不好,没法亲自照料自己的花园。
9月的阳光不盛,但是坐在日本枫树下的木凳上还是很暖和的。贝拉问其他的静修友人和工作人员的近况,我一一讲给她听。贝拉对大家依然很关心,没有失去兴趣。我放松下来,和她开始了一段对话,感觉就像她走后很久我们还会继续一样。
“你的内心平静下来了吗?”我问,“你准备好迎接未知了吗?”
“是的,简妮,我准备好离开了,所有对灵魂的探索都得到了回报。我未竟的事业完成了,至少这一辈子是够了。我的灵魂已经为下一次旅行做好了准备。”贝拉握住了我的手。
“你灵魂上的洞补得怎么样?”我问。
“你觉得呢?”贝拉笑道。
“我想你在静修期间做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我说。
贝拉点点头:“我觉得自己找回了丢失已久的一部分自我。感谢你们所有人,这个洞补上了。我好希望十几年前就知道该怎么做,但好歹在我死前领悟了。”她咯咯地笑着,用穿着黑色麂皮芭蕾拖鞋的脚尖把烟头踩灭,然后慢慢地伸手捡了起来。“我还在对别人假装自己不抽烟。”她一边说,一边把烟蒂塞进自己的羊毛衫口袋里。
一股暖流充满了胸膛,我把它理解为深深的感激,还有彼此关系的圆满。我们共同的工作已经完成,我充满希望——有的人相信,他们所害怕的东西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自己永远无法释怀,但我知道他们仍有希望。贝拉向我证明了我们有重获自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