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十三周

比尔:十三周

我们顶着风往前走,小路旁开满了散发着椰子香气的亮黄色金雀花。他穿着那件黑色的旧夹克,带着软呢帽,惠灵顿长靴上沾满了花园里的泥土。就像之前我回家后两人经常做的那样,爸爸和我已经徒步越过了去往桑德豪斯的悬崖——就在苏格兰的西南角;在城堡点休息几分钟,喘口气。顺着刻在石头上的标记,看向朝着加拿大的铁灰色大海,那是我过去十二年的家。每个人都说我和爸爸是“同类人”。我们心有灵犀,不用言语就可以交流,无须多说就能体会彼此的感受。1996年那一天,就在他六十七岁生日后,这些也没有改变。

那次远足三个月后,爸爸被诊断出患有四期脑瘤,他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就打电话叫我回家。也许他觉得我会知道该怎么做,毕竟那时我已经当了十五年的肿瘤科护士了。然而对我来说,那通电话让我的工作变得毫无意义,我的事业土崩瓦解。我瞬间变回了女儿,而不是护士。我无法在父亲快要死去的时候照顾其他癌症患者。我告假去了苏格兰。父亲病重后的十三周里,我几乎都在那里度过。

他是因为突然失忆去看家庭医生的,扫描显示他的脑子里有一个无法通过手术移除的大肿瘤。他的肿瘤医生说,治疗胶质母细胞瘤注定是徒劳的,而且副作用会让他在仅剩的几个月里失去尊严。没有外科手术,没有化疗,也没有放疗,这意味着死亡几乎是板上钉钉,但也意味着父亲有希望体面地离去。

“我长了瘤子,很深的那种,在大脑正中央,是这样吗?”我回家的第一天晚上,他在吃晚饭时问我。

“是的,爸爸。是一种名为胶质母细胞瘤的四期脑瘤。”

“我长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脑瘤,是不是?我会因此而死吗?”短期失忆症让他很难记住信息。

“是的,会的,爸爸,我很遗憾。第一次就诊时,肿瘤医生就告诉过你,你的生命只剩下三四个月了。”我的声音颤抖了。

“我得了什么病——我脑子里有个根深蒂固的肿瘤?是恶性的吗?”他又问。

我的父亲受过良好的教育,才华横溢,曾因艺术方面的成就被菲利普亲王封为骑士,而现在,他连一件小事都记不住。

一开始,我回答得既温和又小心。我不能撒谎,不能在回答时假装还有希望。我知道很多人都会这样做。他问了一遍又一遍,试图理解那个不断在脑海中消失的噩耗。重复的提问消磨了我的耐心,烦躁情绪慢慢涌上心头。

“爸爸,你得了癌症,再过三四个月就要死了。”我的语气急促,几乎带着敌意。

真相一定“砰”的一声击中了他大脑中还完好的部分。“我要死了?好吧,我可不要和尚的尿。那些得了癌症的人不就是这样做的吗?满世界找偏方。我不是那种人。我度过了圆满的一生,就要离开这里了。只是你妈妈会很难过。”他看着我,离别的悲伤在眼中闪烁。

接下来的十三个星期里,他只在医院过了一夜。我们让他住进了神经外科病房来做脑部活检,这样可以确认脑部扫描的结果有没有问题。我松了一口气,庆幸医生没有完全依赖于科技:活组织检查将确保我们能用肉眼看到癌症。

护士带我们去看他的床位。在19世纪南丁格尔式的病房里,十张床并排靠着一面墙,对面还有十张。小小的护理站坐落在光亮的油毡地板中间。根据我的经验,护士们在周末会用电动打蜡器把地板擦得锃亮。每天天亮前,每张病床都会围着十到十二名医生,他们大声讨论每个病人的健康报告。我知道,第二天早上爸爸进手术室前,很多同房病人都会知道他大脑的状况。这有一种别样的安慰。我希望他们能在他动手术的时候送去些善意的祝福。

妈妈拉起床边薄薄的橙色幕帘,想给我们三个人留点私密空间。我能听到其他探病者的低语,他们可能是唯一能理解我们这份痛苦的人。

爸爸穿着淡蓝色病号服,中间缺了一枚纽扣。这衣服让他显得苍老了不少,身子也单薄了。他坐在干净的白床单上,下面是盖着塑料布的床垫,动一动就沙沙响。他一直穿着袜子——也许光脚受不了冰冷的床单。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妈妈和我匆匆告别了,因为无法陪伴而感到无比内疚。

“明天见,亲爱的。”她低声说,轻轻吻了吻爸爸的嘴唇。

失去理智也不见得全是坏事。爸爸像失去过去一样失去了未来,而死神就活在未来。忧虑已经退居二线,他变得更温和、更自在了。没有了记忆,也没有了束缚他的角色和身份。爸爸曾是丈夫,是父亲,是成功的商人,还是高尔夫球手。他是个内向的人,有一种不形于色的幽默感。在星期天的晚饭后,他特别喜欢跟我们六个人玩他自创的城市问答游戏。

“冰岛的首都是什么?拼出来。”

“‘刚毅木讷’是什么意思?”他问。孩子们只会摇头。“南希,你说呢?”

妈妈不知道答案时总会显得局促不安。

“意思是‘安静,沉默寡言’,”他说,“就像我。”

在无数个寒冷的周末,他拖着全家去看待售的灯塔。他会说服船夫带我们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来到某个贫瘠的小岛,几个小时后再把我们接回来——那时我们总是浑身冰冷,狼狈不堪。他幻想着过上隐士的生活,但后来又开玩笑说那就得忍受我们所有人。他从来没有买过一座灯塔。

他忠诚而善良,急躁又挑剔。他喜欢约翰·多恩的诗,喜欢读关于二战的书。在他走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如何依赖他。我的活字典不见了。我总是懒得自己做政史方面的研究,一有问题就打电话问他,并且总是能得到答案。他在大学里学过中世纪历史。在他去世后,我才意识到是他的存在给了我活在世界上的安全感。

爸爸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们早早就让护士回家了。在这个私密空间里,我的父母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十八年。如果在这里和一个相对陌生的人待在一起,我和两个姐妹会感到不舒服。

在人生最后时刻,大多数人的呼吸都会变得缓慢,但父亲的呼吸却加快了。他听起来像在努力挣扎。他闭着眼睛,脸上的皮肤看上去很年轻,柔软的棕发还没有花白。还是个孩子时,我记得自己用手掌摩擦着他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因为粗糙的手感咯咯发笑。他的男子汉气概引起了我的兴趣。

妈妈紧紧挨着爸爸,握着他的手。每隔一会儿,她就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头发,说:“没事的,比尔。”

即将与爱人阴阳两隔,但她似乎知道死亡是仁慈的,脸上忧虑的皱纹变得柔和了许多。死亡并不可怕,这是自然过程。一个妻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媳近身相伴——送一位伟大的男人离开这个世界。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吓了我们一跳。眼眸中的绿色比我记忆中更加鲜亮。他望着我母亲,她也以目光回报。我感到两人共度三十八年的感情是如此深厚,此时的几秒仿佛永恒般漫长。两人心有灵犀,深爱不需言语。

接着,是他最后一口气。吸气还是呼气?我不知道。没有什么气息渐弱,只是戛然而止,一口气没了,我们身边就只剩一片寂静。

妈妈想睡在他身边,在丈夫躯体旁度过最后一个夜晚,尽管最后那身躯定会长出瘀斑、变得冰冷。她没怎么睡着,我想她整晚大概都在追忆过去。那些年,她用双手抚摸他身体每一寸肌肤,对他了解至深。天刚亮,她就起来给他擦洗身体,为他穿上一件熨烫整齐的干净睡衣。

小时候我会给他熨衣服挣零用钱。我最喜欢他的大棉手帕了,熨好后再叠成一个特别的形状,它就会完美地从爸爸夹克口袋里探出头来。睡衣总是最难熨的。要抚平所有的折痕,你得在烫衣板上来来回回翻动。

妈妈也曾是一位护士,她知道如何妥帖地为逝者着衣。你得让遗体面朝着自己,在背后撑一个枕头,防止身体再翻回去。如果有人帮忙会简单些,但妈妈想一个人做。

上午10点左右,她仿佛决定顺应天命,点了点头。不久,我们听到外面的碎石路上灵车驶来的嘎吱声。两个神情严肃的人来到门口,其中一人腋下夹着可折叠担架。他们看上去像是来取什么要退货的东西。如果他们能笑一笑,哪怕只是微笑,感觉也会好很多。死亡应该让人悲伤,而非冷漠。

妹妹凯特和妈妈待在客厅里,而我把葬礼师领进卧室。我希望他们能带着敬意把爸爸搬上担架。我不忍心看,害怕他们没这么做。在医院,有些人搬弄尸体就像移动家具。我总是想说:“小心一点,拜托了,他是一个家庭重要的宝。”

他们推着爸爸出了前门,脚在前,头在后。妈妈一直拒绝目睹人们把他从房子里带走的样子,但我看到她站在客厅门的玻璃窗后面,满眼都是失去亲人的落寞。从紧抱在怀,到无奈放手,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瞥中结束。

我还记得那种空虚的感觉,那种永远回不到过去的深深痛苦。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12月的那个早晨下雪了,仿佛在回应我们内心的寒冷。冬日苍白的阳光透过车道顶上那棵大白桦树光秃秃的树枝,把我唤到了户外。没有太多的雪要铲,但这是个动起来的好借口,可以提醒我生命仍在我的血肉中流转。

从大门到车库的那条车道很陡,我知道如果不抢先一步铲雪,妈妈一定会坚持自己来做。第二天早上,她可能会像往常一样走去商店买《先驱报》,我不想她因滑倒而摔坏哪根骨头。悲伤可能会攫住她所有心神,让她很难注意到马蹄路上的坑坑洼洼。

我从里面打开车库门,走到户外,感到刺骨的寒冷驱散了脑海中的迷雾。我已经三天没出门了。铲起车道上成堆的雪花时,我没想到自己如此轻盈,一下子振奋了起来。研究一个有解的问题让人心满意足。十三个星期以来,我们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局面,没有对策,没有答案,只有注定的结局。

突然,一抹鲜红映入眼帘——未见其形,已闻其声——是一只小小的知更鸟,胸脯鲜亮,栖在一条靠近地面、结满冰霜的杜鹃树枝上,离我的左靴大约三英尺远。当旋律婉转而出,它那乌黑发亮的眼睛牢牢吸引了我。它能唱出七种高音,啁啾声像魔咒一样重复,我觉得它把我带回了一个欢乐仍在的地方。

知更鸟从树枝上跳下来,直接从敞开的门里飞进车库。它先停在爸爸的车顶上,环顾四周,思考下一个落脚点。它从他那套高尔夫球杆里的推杆上起飞,沿着一排园艺工具蹦蹦跳跳,一路走向他沾满泥水的大号惠灵顿长靴。记得孩提时代,我曾穿着他的靴子、鞋子在花园的小路上拖拖拉拉地往前走。知更鸟在他的花呢帽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准备离开了。它俯冲下来,躲过伸缩车库门,越过花园的后门飞上蓝天。我一直默默注视着它,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