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翩翩起舞

凯特:翩翩起舞

我从没见过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起舞。鼓鼓的肚子里装满了癌细胞,呼吸也相当吃力,但这似乎没有妨碍她随着古巴音乐的节奏轻松而优雅地摇摆。我想她在化疗前的头发应该是这样的:乌黑浓密,闪着光泽。踩着康茄鼓鼓点扬头起舞时,秀发一定也会随之飒爽摆动。但现在,凯特的头发只有大约一英寸长。叛逆的黑色短发支棱出来,好像在说:我不会屈服太久。在我看来,凯特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才来到人间的:为了我们,为了自己,也为了她的生命,此时此刻,翩翩起舞。直到在静修的最后一天走进舞池,我们才知道凯特是一位专业的萨尔萨舞舞者。

第一次见凯特是在我的咨询室里。那是几个月前,她的世界崩塌了。她知道,患上胰腺癌通常等于被宣判死刑。

“她不会记得我了,对不对?”凯特低声说,指的是她年仅三岁的女儿波莉。

深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和恐惧,我知道她希望得到什么答案。但还没来得及张口,凯特抢先问了我更多问题。“你认识其他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吗?”她问,“没有妈咪,她们过得怎么样?”

于是,我给她讲了娜塔莎的故事。

我的客户彼得第一次来咨询时,带来了他九岁的女儿娜塔莎。他的妻子伊莱恩之前见过我,那时她已经到了癌症最后的阶段。她曾让彼得答应自己,未来要带娜塔莎来我这里做心理咨询,以抚慰丧亲之痛。可六年过去了,彼得一直没有来。他觉得娜塔莎就算没有妈妈也撑下来了。可有一天,他们家的宠物狗死了,娜塔莎哭得伤心欲绝。彼得终于决定来见我。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娜塔莎生得又高又瘦。她一头齐肩金色鬈发随意披散着,散发出自信的气质。在门口,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打了声招呼。

“你愿意单独跟我聊天吗?还是想叫爸爸一起?”我问。

“我自己就好。”她望向父亲寻求赞同,彼得点了点头。

我带娜塔莎在卡兰尼什中心散步,向她介绍了功能各异的治疗室。首先是艺术工作室,里面有颜料、画纸、拼贴画、黏土和织物。看着这一切,我注意到她的面孔亮了起来。

“我喜欢这个房间。”她说。

“我见过你,在你两岁的时候。你妈妈第一次得病时,她带你来过几次。那时你就很喜欢这个房间,尤其钟爱做人体彩绘,把房间弄得一团糟。今天妈妈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很难过。她的离世让我非常、非常难过。”

我想让她理解:我知道她母亲去世的事实,而且在她愿意的前提下,我们完全可以聊这件事。

“是的,我也很难过。”娜塔莎说着,改变了话题,“用这些颜料时要加水吗?我家里那些就不用。”

“这里的也不用。”我说。

参观继续,我带娜塔莎去了沙盘房。这里有几个高高的架子,一直顶到天花板,上面摆满了小物件:有各式各样的人偶、动物、羽毛、石头、贝壳、玩具、微型房屋、微型家具、仙女和巫师、宗教和俗世用的符号,还有注射器和药瓶等医疗用品。沙盘室可以帮助儿童和成人一起讨论难以启齿的话题。用沙盘里的小物件讲讲故事,有些心里话就更容易说出口了。

“我能在沙子上摆一个场景吗?”娜塔莎问。

“当然可以。”我说着递给她一个小篮子,建议她挑一些小雕像,代表她喜欢和讨厌的东西,想要多少就拿多少。有时候,人们的潜意识会与这些小物件相连,它们大多会带来积极或消极的联想,唤起对困境的有益洞见。我指了指梯子,它能让娜塔莎够到架子的最高层。她仔细看了每一个架子,挑选了大约三十件东西。她还爬上了那些高高的架子,把所有东西都检视一番,确定没有遗漏,最后才把战利品放进篮子。

等她挑完了,我指了指那个盛满金沙的大木沙盘:“你可以把这些小玩意儿放进去,想怎么摆就怎么摆。顺心去摆,你会知道自己的想法,慢慢来。”

娜塔莎的动作很安静,她小心地用几个小雕像摆成了我看不懂的造型,但这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你能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吗?”摆完后我问她。

娜塔莎讲了她的家庭。她为家人和朋友选了人物雕像:她的父亲,三个兄弟,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她的表亲,阿姨和叔叔,还有她在学校三个最好的朋友。舞蹈老师和挚友的妈妈也有自己的人物雕像。她指着托盘里的小雕像,依次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年龄,每个人还有一个故事。她为妈妈选了一只老鹰的雕像,小心放在木沙盘一英寸宽的边缘上。她还加了几栋房子,几棵树,一堆微型篝火,一把吉他,几个贝壳,还有一面代表水的镜子。

“和家人一起去盐泉岛举办家庭聚会是我最喜欢的活动。我们住在六间不同的小屋里,每天晚上在海滩点起篝火,还会唱歌。”陷入回忆时,她的面孔亮了起来。

“你妈妈以前一定也很喜欢参加这个活动,是不是?”我说。

“她可喜欢了。爸爸告诉我她喜欢唱歌。她甚至加入了唱诗班,还制作过一张CD,我们经常在家里播放。”娜塔莎兴致勃勃地给我讲她家里的事,“我选了一只老鹰代表妈妈,因为她喜欢老鹰。她正在天上俯视着每个人,为我们拥有快乐时光而高兴。”

“没有妈妈是什么感觉?”我问娜塔莎。

“我几乎已经习惯了。对我来说,最糟糕的时刻莫过于同学们在学校谈论母亲节给妈妈做礼物。我感到很难受。”她说。

“那一定很不好过。那你有做什么吗?”我问。

“我给姥姥做了一张贺卡,”娜塔莎说,“她是我妈妈的妈妈。姥姥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妈妈的故事,让我对她的了解多了一点。每个人都说我跟她可像了。”她笑了。

“那你的狗狗呢?”我问,“你想让它也加入沙盘故事吗?”

一颗大大的泪珠从娜塔莎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滴在沙子上。

“它死了。”她说。

“你爸爸对我说过,我很遗憾。”我说,“你一定很想它。”

娜塔莎大声地抽泣:“我特别特别想它。我生下来就和它在一起,它总和我一起在床上睡觉。”

我问她是否想选一个小雕像来代表她的狗,这样它就还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她仔细地考虑,把每个狗雕都拿起来看看,在手里翻来覆去,最后才选定:“鲁帕特和这只狗不完全一样,但它们有点像。”

她走过来,把狗狗放在沙盘边缘上立好,就在鹰的旁边。她静静地坐着,对着两件东西看了很久。

“我好希望他们能在这里,”她说,“但至少他们在一起了,而且他们可以看到我们,知道我们过得很开心。”

在我讲故事的过程中,凯特不断地点头,好像是承认了事情的真相,知道波莉很快就会像娜塔莎一样,要想办法接受母亲亡故的事实。

“等波莉长大后,你愿意帮她吗?”她问。

“我当然愿意。”

那次咨询结束几个月后,凯特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卡兰尼什静修。她想学习如何接受自己的死亡,也希望可以帮助女儿走出失去亲人的痛苦。

一天下午,在小组讨论时,凯特开始坦诚地表达对女儿的担忧。“我不在身边,丢下波莉一个人生活,想想都受不了。”她说,双手微微颤抖。

房间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凯特突然发出一阵哭喊。来自其母性灵魂深处的痛苦,是如此深切地刺破了她的幻想——你永远无法保证生活的公平与安逸。她痛苦地哭泣,悲伤和绝望一波又一波涌来。我搬着凳子坐到她身边。在我们等待的时候,时间似乎停止了。一切淹没在一种痛苦之中。所有被迫与孩子过早分离的母亲都会经历这种切肤之痛。我们相信凯特可以熬过痛苦,信任将是她的良药。

好像过了很久,哭声停止了。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深沉的宁静。大家分担了凯特的痛苦,这里每个人都能承受这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因为他们也生活在相似的痛苦之中。

最后,凯特看了看在场的每一个人,感谢这场深痛之旅中大家的陪伴。她向脆弱屈服,现在到达了新的境界。

两天后,在这次静修最后一个小组聚会上,凯特说:

“我想通过这支舞感谢你们所有人,感谢你们给予我力量,倾听我的诉说,关心我的痛苦。”

大家把椅子推到墙边,在房间中央腾出一块地方来跳舞。

古巴音乐奏响了,凯特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她慢慢走到房间中央,停了下来。凯特一抬眼,似乎在寻找某种熟悉的东西,也许是与一种萨尔萨舞舞者的联系——他们明白,舞蹈可以振奋人的精神,使人摆脱日常生活的束缚。在吉他和鼓的伴奏下,凯特迈着缓慢的小步起舞。她的双臂举过头顶,在挺直的脊背和脖子周围有节奏地摆动。随着音乐节奏加快,凯特似乎被一种能量所吸引,身体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她随着节拍不停地转啊、舞啊。大约十分钟后,音乐停止了,只听她急促而刺耳的呼吸声划破了寂静。凯特闭上眼睛,等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品味她虚弱身体里流动着的生命力。当她终于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看到了一张张看得入迷的面孔,她的眼里闪着光。

那天凯特走上舞池时,似乎沉浸在了自己鲜活的生命里,而非行将就木的那一面。我感觉之所以能够找到这个地方,是因为她屈服于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这让她与自己的痛苦深深相连。凯特在房间中起舞时,没有注意到周围人全神贯注的表情。她可能被音乐带到了一个乐园,那里没有癌症,没有死亡,肚子不会被撑大,她也不会经常喘不过气来。在那里,她的灵魂可以得到自由。

那次静修之后的八个星期,凯特基本都用来为自己的女儿创造遗产了。她让丈夫对自己进行了一系列视频采访。她讲述了波莉出生的故事,描述自己第一次怀抱波莉的感受。她讲自己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女孩的母亲,说不敢相信她会如此地深爱这个女孩。她在录音里读波莉最喜欢的故事,唱她最爱的童谣。她向波莉保证,不管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她都会以某种方式和她在一起。她想让波莉知道,她一直是多么爱她。

在静修的那几天,凯特努力直面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并正视自己的痛苦,我相信这帮助她创造了留给女儿的遗产。如果没有这些准备,没有小组成员的支持,凯特很可能没有足够的精力来做这些事——对于大部分即将离世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几个月后,凯特住进了临终关怀中心。波莉有时会跟爸爸一起去看她。和娜塔莎一样,波莉也有幸拥有一个大家庭,那些家人可以给她讲很多关于母亲的故事。我仍不时与两个女孩见面,为她们做心理辅导。尽管十五年过去了,她们偶尔还会因为失去亲人而难受,但两个人都过着富有意义、多姿多彩的生活。现在,娜塔莎成为了两个漂亮小女孩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