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宽恕的可能
露易丝和我的初次会谈发生在小凉亭里。凉亭藏在高大的冷杉林中间,从静修中心往山上走几分钟就到了。我注意到露易丝选择自己一个人吃午餐,觉得她可能更希望在比较私密的地方开启第一次谈话,而不是和其他静修者在一起。
在三十五岁时,露易丝被诊断出患有一种罕见的癌症。六个月后,癌细胞扩散到了其他器官。当时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但两年过去了,我们还能一起坐在凉亭华盖下一条褪色的木凳上。9月末的傍晚,这个八角建筑四面通透,森林里凉爽的空气溜进来,沉到地面。
“你希望在这一周里得到什么?”我问。
露易丝回头时没有抬眼看我。她说话前反复斟酌,仿佛要泄露出什么罪证。我以前也见过这种把人紧紧裹住的羞耻之毯,让人以为自己一文不值。
“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她说着,手指轻敲长凳的一边,一只脚摩擦着斑驳的地面,“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想要活下去。”她停顿了几秒钟,好像不得不等待词句自己从黑暗深处萌发出来。“癌症使我想要活下去,真是太讽刺了。”她说。
露易丝尝遍了她能找到的方法来治疗癌症:自然疗法,顺势疗法,冥想,能量疗法,信仰疗法,当然还有传统的癌症治疗。除了静修之外,每一种方法她都试过了。露易丝希望静修周能帮助她活下去,尽管我在第一通电话里就跟她解释过,静修是为了疗伤,而不是治愈。人们常常需要寄托希望,而对露易丝来说,静修就是她的希望。
“我相信如果自己能处理好过去,身体就能痊愈。这些记忆带走了我的生命力,就像吸血鬼一样。”她说。一头齐肩棕发从中间分开,又垂又重,遮住了大半张脸。
“你相信是你的过去导致了癌症吗?”我问。
“也许。”她说,“在整个青春期,还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都想死。十七岁那年,一有能力我就离开了家。你觉得对死亡的渴望会招来癌症吗?”
“很多童年悲惨的人都希望他们可以用死亡逃避痛苦,但从业三十年的我不得不说,我相信患癌就是个概率事件,心灵的作用可能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强大。”我说,感觉脸颊因为信念而温热。
事实上,露易丝去世后,一些研究显示童年经历过创伤、虐待和忽视等逆境的人罹患疾病(包括癌症)的风险更高。露易丝相信自己的过去是病因之一,这给了她治疗的动力。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露易丝第一次抬头看我。那双扁平的灰色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忧郁,但我也注意到彼此之间的羁绊已经开始产生。根据我的经验,一旦治愈受虐童年的动力被激发,人们就不会再一味地自责,而是有了重获自由的可能。
那天晚上,露易丝向大家讲述了自己患癌后的生活。她描摹了那场十个小时的手术和痛苦的后遗症,详细描述化疗期间病得多重,还讲了独自去癌症中心看诊的经历。
每当露易丝讲起下一段故事时,小组成员都会关切地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讲下去。他们不会提建议、问问题,或是用些陈词滥调打断她。
大约半小时后,露易丝说:“我本以为没有人愿意听完这个可怕的故事。”
在接下来的五年里,露易丝成为我咨询室的常客,也加入了我们中心的几个支持小组。认识大约两年后,在一场分享会快结束时,露易丝告诉我,她是乱伦的受害者。
“他在我体内下毒,让我得了癌症。虽然我试图摆脱,但病灶仍然存在。”她说,“我想我要说的是,现在癌症没好是我的错,因为我没有更努力地摆脱它。”然后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现在我得走了。”
她的坚定信念使我大吃一惊。
“谢谢你告诉我,露易丝。”我在她开门时说道,“下周见面前,如果有需要就打电话给我,好吗?”她点点头,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即使身体逐渐向癌症屈服,露易丝也在努力治愈她破碎的心灵。她为自己从未拥有合格的父母和幸福的童年感到悲伤,为自己失去纯真而愤怒。她学会原谅自己过去的自虐行为,释怀内疚,不再认为虐待在某种程度上是她的错。渐渐地,露易丝开始在病体里感觉到一种内在活力。她说她的灵魂一定是在长眠后重新睁开了眼睛。
四十三岁,露易丝接近了生命的终点,比当初医生预料的多活了八年。她为了止痛住过几次姑息治疗病房,开始把自己的东西送给最亲密的朋友。
一天清晨,我收到了露易丝发来的紧急语音信息。“我昨晚醒来,听到脑子里有个声音:你必须在死前直面父亲。开玩笑吧,我想。我不能那么做。太吓人了,他可能会杀了我,”她说。她的声音在颤抖。“但是简妮,现在我知道自己不能带着这个可怕的家族秘密死去。我必须揭露真相。你愿意帮我吗?” 她问。
“我当然会帮你的。”我下意识道。承诺背后,我的内心五味杂陈,一连串问题涌上脑海。如果他否认虐待呢?如果他拒绝交流怎么办?如果他决定承担责任呢?我感到害怕,同时又充满希望。我也知道,我必须向一位在性虐待干预方面比我更有经验的治疗师寻求帮助。
我给苏珊打了电话,她是我很熟悉的一位心理学家,做了很多年与乱伦受害者有关的工作。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们三个人一起花了好几个小时来制订计划,还练习如何安全地应对必定会到来的局面:露易丝对她父亲说出真相。
露易丝和住在阿尔伯塔省的父母关系很疏远。她每年会去看他们一两次,但从来没在家里住过。家里从来没提过虐待那事。她给父母发了封电子邮件,邀请他们来温哥华一起讨论自己的后事。他们同意了。
露易丝和我走进了治疗室。我们到达之前,苏珊早就来安顿露易丝的父母了。露易丝向坐在房间对面的父母简单点了点头,选了个离门最近、离父亲最远的座位。
为了会面顺利进行,苏珊定了“耐心倾听”和“不许打断”两条规则,而我则趁机进行了一次评估,快速扫了二人两眼。露易丝的父亲大约六英尺高,瘦骨嶙峋,穿着牛仔裤、格子衬衫,短短的灰色头发上松松垮垮地戴着一顶棒球帽。他的身体向前倾,全神贯注,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露易丝的母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矮胖女人,身穿褪了色的蓝色羊毛开衫,外面套着棕色灯芯绒套衫,面无表情地盯着膝上绞在一起的双手。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也许她像那些受伤的人常做的一样:逃避现实,神游天外。
露易丝写了几封信,打算一封读给父亲,一封读给母亲。几天前,她已经排练了几次,尝试预测到夫妻俩可能的反应。我们安排了另一位同事在候诊室待命,害怕她父亲会像他在露易丝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大发雷霆。
露易丝看着我,仿佛在说:“我开始了。”我微笑着鼓励她。等了大半生,她终于说出了那些话,声音清晰而有力。
“爸爸,我今天要对你说的话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你。在我死之前,我要揭露一个家族秘密。我要告诉你,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露易丝停下来喘了几口气,低头看手里的稿子,“你虐待我的身体,对我进行性侵。我恨你,希望你因为对我做的一切而死,然而我却是那个得了癌症的人,我要死了。这不公平。你才应该得癌症。”
这时露易丝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确认一下自己安不安全。他继续看着地板。母亲轻轻地摇晃身体,从一边到另一边,眼神也随着摆动。
这个房间感觉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等来了治愈的可能性,我希望它的四面墙能够保证安全。我屏住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露易丝身上,试着把我的支持从空中推向她,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也祈祷她父亲不会爆发。
露易丝继续说着,每说一句信心都在增加:“因为你,我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我想死,想离开你。我没有自信,也没有朋友。你对我的一言一行评头论足,你从来没有为我感到骄傲。现在我自己建立起来的生活、我的朋友圈,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是我自己的成就。我喜欢现在的自己,但我花了很多年疗伤,也需要对自己许下从未想过的承诺。”
现在,露易丝的气势在膨胀,把房间的角落都填满了。每说一个字,她都坐得更高些。露易丝的父亲没有抬起头来。他的身体僵在原地,藏起了自己的反应。母亲停止了摇晃,我希望这意味着她不再那么害怕了。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因为真相大白而感到宽慰。
下一封信是写给她母亲的。
露易丝抽泣着说:“妈妈,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放任他这样对我?你和他一样,应该受到责备。”露易丝轻蔑地看了父亲一眼,“你肯定知道他当时干了什么。如果没有,那你肯定是有问题。”她停止了哭泣,声音越来越大,“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你从来没当过一个真正的母亲;你从来没有抱过我,吻过我,也没说过你爱我。我为你感到难过。我知道你告诉我,你小时候被虐待过,但这不是借口。这些经历该让你更有理由保护你的孩子。”
露易丝在发抖。我靠过去,右手坚定地放在她的前臂上。露易丝的母亲现在看起来好像已经安睡在她神游的天堂里了: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睛看着膝盖,又快速看向窗户,然后又是膝盖,来来回回。她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心灵承受了太多痛苦时,逃避现实也是一种应对策略。
露易丝把信放下。“就这样。”她看着我说。本来就没什么生气的脸色更加苍白,看上去很疲惫。在会面之前,露易丝告诉我她想读完信就回家。她不想被牵扯到谈话中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们都没想到。露易丝的父亲抬起头看她。“我可以说几句吗?”他轻轻问道,声音崩溃。露易丝点点头,看着自己的大腿,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我放在她胳膊上的手握得更紧了,悄悄向她保证:她可以让他说话,也可以在必要时阻止。
“我等了这么多年才对你说出口,露易丝。我想说,但我说不出来。也许我不想接受我所做的一切。”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积攒前进的勇气。我听到露易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满怀期待。
“那些事情本不该发生,我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也不指望别人会原谅我。”
露易丝抬起头,盯着父亲的眼睛。
“爸爸,我永远不会爱你,也不会原谅你的行为,但有一天我会原谅你这个人。”她说,“现在还没有原谅,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有可能会发生。”
露易丝的重担终于落在了这一对男女脚下,他们曾继承了糟糕的育儿方式。她希望自己的勇气可以制止代代相传的暴力和轻视。露易丝完成了她想做的事:秘密不再深藏在这个家族中,也不再藏在她心里。露易丝向我点头示意,可以离开了。
在与父亲对质几个月后,露易丝的癌症开始好转。她的体重增加了,又对生活产生了兴趣。扫描结果显示,癌症没有恶化,事实上,肿瘤在萎缩。她完成了姑息治疗项目,这种事可不常发生。我问她为什么认为癌症已经好转,她回答说:“我不知道,但可能是因为我排解了体内的毒。”
与家人那场会面后,露易丝又活了五年,度过了美好的时光。她在北岸山脉远足,从没想过自己能再次登山穿林。她还叫朋友们把自己之前送出去的东西还来——她当时以为自己快死了。
【注释】
[1]1英亩≈4046.86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