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莉丝:释怀
安妮莉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离家去静修的前几分钟,她从梳妆台上抓起那瓶土。最近一次去维尔茨堡时,她从母亲坟前带了一把土回家。她的母亲于1971年去世,享年三十四岁,当时安妮莉丝只有六岁。
“过一段时间,坟墓就会被别人占用了。”她告诉我,“除非你继续支付租金,不然就会有其他人的身体被埋在上面。不知道我妈会不会喜欢叫什么卡尔·施密特的陌生人被埋在她上面。”她停顿了一下,“但话说回来,根据我对妈妈的了解,她说不定也能接受。”安妮莉丝沙哑的笑声很有感染力。
11月的灰色薄云带来的雨停了,远处的黑牙山上空露出了一道蓝天。安妮莉丝的静修同伴们聚在草地旁边,一条宽阔的小溪蜿蜒流过,他们见证了一场安妮莉丝在四十三年前不被允许参加的葬礼。安妮莉丝也将直面自己的死亡。她患有转移性乳腺癌,而她母亲正是死于这种疾病。
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早晨,静修者和工作人员聚在河沿上,愿意支持安妮莉丝结束她生命中的一个章节。每次看到人们自发地帮助别人疗愈,我总是充满希望。也许我们无法独自治愈自己,彼此的羁绊才是良药。
静修的第一天,她开着一辆老式庞蒂亚克牌的“阳光行者”快速驶入停车场,排气消声器里冒出蓝色的烟雾。前排的乘客座位被拆掉了,只为给她的生活伴侣们腾出空间:墨菲,十三岁的拉布拉多犬;还有伊迪,拉布拉多和比特杂交犬。静修之前,她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找谁来照看她的狗狗和纯种马梅克西。下车时,安妮莉丝拉下红色丝绒帽盖住了耳朵。在冬天,没有头发保暖让寒冷更磨人了。
“这段路真够劲儿!”她说,“九个小时车程!肿瘤医生说我应该来静修,我相信她,所以我来了!顺便说一下,叫我Ahnna-Leece。这是德语的叫法。”
我推着她那只用旧了的行李箱走过木桥,指给她看右边的热水浴池,还有左边的艺术小屋。
十二年了,我们每一季静修都要到酿酒溪中心来,这里有十二英亩[1]古老的道格拉斯冷杉、大叶枫树和雪松,小屋就坐落在山林间。五千年前,还没被殖民统治时,这里是斯夸米什族的家园。我们的克里族朋友莫琳——工作团队的常客——感觉到了祖先们在这片土地上的存在。她每天晚上都祈祷,感谢他们还在,还求他们帮助病人在静修时疗愈。
从前门进入小屋时,迎接我和安妮莉丝的是噼啪的炉火。
“欢迎来卡兰尼什,你这一周的家。”我说。
安妮莉丝的嘴角上露出一丝苦笑:“有人告诉我,静修是件苦差事。是你说的吧?”
“也许吧。”我说,“我向你保证,这是值得的。”举办过六十八周静修后,我对这个过程有了一些信心。
晚餐后,十八个人坐在客厅壁炉旁,其中有十名员工,包括负责静修的工作人员和厨房团队,他们每天晚上都加入这个小组。安妮莉丝是八个静修者中第一个讲述自己故事的人。
她开门见山:“我还没准备好死。四十九岁就死太早了。我已经比我妈妈多活了十五年。她死于跟我一样的癌症,但我必须面对的是愤怒。自从祖母告诉我妈妈去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很生气,这让我哭不出来。”安妮莉丝看着陌生人的脸。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想着,很多人会把痛苦的经历搁置起来,留待以后再做处理。但过去总是想要得到安置,就像我们走过书架时,那些还没看完的书会对我们发出召唤一样。也许拖延会助长我们可能不会死去的幻想。
二十五岁左右,安妮莉丝移民到加拿大做保姆。后来她获得了永久居住权,进入大学学习心理学。
“我搬到坎卢普斯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但癌症复发后,我不得不离开。我本希望在事业上大展宏图。癌症改变了一切,这很难接受。”安妮莉丝挨个儿看着身边的一圈人,就像一个孩子在从新朋友那里寻求安慰。
然后故事从口中蹦了出来。“妈妈死后,姑姑搬来帮助我爸爸,他们恨死对方了。我觉得自己像被抛弃的孩子:爸爸更喜欢哥哥,而姑姑更喜欢弟弟。”她向大家讲述着,回忆涌上心头。
“没想过会在这里谈论这些,但我感觉很好。谢谢你们的倾听。”她说着,匆匆从回忆中抽身。一双大手紧紧缠在一起,仿佛警告她:你说得够多了,占的时间太多了。
第二天下午,在旅馆楼上一间空闲卧室里,安妮莉丝盘腿坐在床上,后背靠着两个枕头。我坐在一张木椅上,双脚靠着弹簧床垫。
下午4点半,冬阳落下了。安妮莉丝坐在窗前,暮色正浓,夜晚将至。
我向前倾身。“我喜欢在静修期间跟每个人都单独聊一个小时左右,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现在是个好时机。”我说。
安妮莉丝犹豫地笑了。“我该拿这些怒气怎么办呢?简直要了我的命,”她说,“字面意思。”
“愤怒在你身体里是什么感觉?”我问。
“胸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几乎要爆发了。”
“你爆发过吗?”
“不,我只是动个不停。我从来不会坐着不动。我想我害怕停下来。”她那双锐利的蓝眼睛凝视着我。
“愤怒之下常常藏着恐惧和悲伤,”我说,“你在怕什么呢?”
“我从记事起就一直很害怕。我害怕僵尸,害怕那些在夜里威胁要杀了我的行尸走肉。我小时候都不敢睡觉。我现在还怕僵尸。”
我直击那份恐惧掩盖之下的东西:“跟我说说你妈妈吧。”
“她美极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她和我一样高,乌黑发亮的头发从前额梳起,就像很多四十岁左右的人那样。她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一个高贵的鼻子,跟我一样。”她转过头给我看她的侧脸,“她总是笑得很开心,人见人爱。我知道她很喜欢我们。”陷入回忆时,安妮莉丝的脸上露出喜色。
“你听起来像是在描述你自己,当然,头发除外。”我说,她应该能听懂这句俏皮话。
“我想我很像她。”她笑着说,“为什么一个家庭要在妈妈生病时把孩子送走?我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惩罚。”安妮莉丝抬头看着我,抛出一个新信息,期待着我的回应。
“也许他们只是想保护你不受伤害,并不是惩罚你。”
“不受谁的伤害?”
“让你不要看到妈妈受那么大的苦。”
“也许吧,但我的兄弟都可以留下来。为什么他们不需要保护?我总感觉他们恨我。”她说,“即使在她去世后我回到家,我也有这种感觉。”
她脸上流露出很久以前遭受打击的痕迹。她脸上的肌肉、颧骨上紧绷的皮肤、那双饱经风霜的眼里露出的断然目光,都表现出一种经过痛苦的僵硬。
“你妈妈去世了,我很难过。”我说,“她错过了这么多,没法看到今天的你,没法知道你在生活中取得了多大的成就。”
安妮莉丝那双眉笔画的眉毛惊讶地扬起。“从来没人对我这样说过。幼儿园的修女们说我是鬼胎,妈妈生病都是我的错,她会因我而死。”
不管听过多少次,童年被虐待的经历都残酷得令我震惊。对每一个治疗师或咨询师来说,难点不是对这些故事免疫,而是每次都要像第一次听到它们一样。我们也不该问太多细节,试图理解这些可怕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问题意味着怀疑,会打断对方的情感。
此时,我的第一反应脱口而出:“这太可怕了,他们绝对不应该这么对你,你只是个小女孩。难怪你觉得大家都恨你。”
内疚深深地扎根在安妮莉丝内心。她觉得自己该对母亲的死负责,只有一个人能帮她解脱。
“想象一下妈妈就在我们身边可以么?”我问。
“好啊。”她说。
“有时候我们从没想过和逝者对话。你能想想,如果你妈妈今天就在这里,她会对你说些什么吗?”
安妮莉丝停了一小会儿,等着妈妈的声音。
“亲爱的,这不是你的错。我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是癌症使我远离了你。如果可以继续当你的母亲,我愿意付出一切,在所不惜。”说起母语,安妮莉丝口中的每一个词都散发出细腻的柔情。
“现在用英语,”她说,“为了让你明白。”她又用英语说了一遍。一颗泪珠悬在安妮莉丝的鼻尖上。过了几秒钟,她伸手去拿纸巾。
为了给她点私人空间,我看向窗外。白杨枝丫间露出的几片天空变成了靛蓝,这是一种在调色板上没法重现的颜色。
再次对视时,安妮莉丝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需要从我妈妈那里听到这些话,需要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我真的信了那些修女的话。谢谢你帮助我。”
“你的身体记着妈妈的爱。没有了愤怒和内疚,你就能更容易地感受到那份爱。”我说。
安妮莉丝点点头。“我希望如此。那太好了。可是还有一件事,简妮,一直困扰着我,”她说,“我希望他们让我去参加她的葬礼。我爸爸认为我受不了,但我本可以承受,你知道吗?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放不下她。”
“你愿意在酿酒溪为她举行葬礼吗?”我问,“你之前没来得及说再见。”向我们所爱的人表达敬意永远都不晚。
“我很乐意。”安妮莉丝说,“你知道,我出门时拿上了那瓶土,说明内心的某个部分肯定知道我会这么做。我要让妈妈在酿酒溪安息。”
第二天上午的小组艺术活动中,安妮莉丝用陶土做了一个小碗。接着,她做了一只捧起的手,仔细打造每根手指、每枚指甲,这样就可以把碗安放掌心。她请我们的艺术治疗师格雷琴做了一个与这只右手相配的左手,也许格雷琴的帮助让她想起有母亲陪伴的感觉。于是这双手一起捧住了小陶碗。她拧开玻璃瓶的盖子,把里面的土倒进泥碗里。这只骨灰盒已经准备好去安息的地方了。
“我还不能这么做,”安妮莉丝对大家说,“我得先对我的愤怒做点什么。那种快要爆炸的感觉又回来了。作为一个孩子,那些独自入睡、害怕僵尸的夜晚是多么可怕。”安妮莉丝已经出了一身汗,胸部剧烈起伏。
“我们为什么不出去散散步呢?”我问她。
“好主意,也许在森林里走走会有帮助。”她说。
我们沿着小溪的小路向西走,来到一片茂密的西部侧柏林。改道离开小路时,脚下的土地变得像海绵一样松软。踩过落下的树枝,绕过滋养木,安妮莉丝带领我们深入雨林深处,她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啊哈!”她说,“现在我们就要到了。我需要一个完全私密的空间。就算在我家那个偏远小镇,你也不能尽情释放愤怒——邻居会被吓得报警。”
单手撑住一棵古老的雪松,安妮莉丝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我恨你,死神!”她冲黑暗尖声叫喊,“我恨你!”她跪下来,倒在潮湿的森林地面上抽泣。我走近了一些,右手触摸着身旁那棵树,它给了我力量。
安妮莉丝的身体随着每一声抽泣而颤抖。渐渐地,啜泣变成了呜咽。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我知道这个时候该说话了。
“我可以把手放在你的背上吗?”我问道,跪在她身边。
“好啊。”她说。
我把手掌放在她的肩胛骨之间,慢慢地在上背部绕着大圈按摩,希望可以安抚她。雪松的树冠像我们头上的一顶华盖,形成了一个宽厚的安全圈。
“也许我们应该回到小组那边去。他们可能会担心我们。”几分钟后她振作起来了,说。
“你准备好回去了吗?”我问。
“那声尖叫早在五十年前就该响起了。我完全准备好了。另外,我可饿坏了。”
安妮莉丝站了起来,拂去湿漉漉的膝盖上雪松的棕色小树皮,向小屋走去。她饿了,说明她做得很辛苦。
安妮莉丝邀请静修伙伴们来参加第二天的葬礼。他们有人也忍受着无人陪伴的痛苦,和她一起哀悼。她双手捧着那双泥手,从画室走到人群聚集的草地上。她走过的时候,河边的红柳茎和光秃秃的血皮槭仿佛就是她的见证,就连太阳也用冬日的灿烂光芒拥抱着她。
安妮莉丝给每个人都看了一下那个碗,大家低头致意。
“谢谢你们今天在这里陪我。”她说,“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能做到了,真是太神奇了。”
我跟着安妮莉丝爬下溪岸,来到布满岩石的小溪滩。她转身面对草地上的静修伙伴们,两颊上闪着泪光,但她笑容满面。
“四十多年来,我一直不能释怀母亲的去世,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说再见。今天放手让她安息,也意味着我终于可以找到内心的平静了。”
穿着从一个静修朋友那里借来的胶靴,安妮莉丝蹚过湍急水流来到小溪中央。她弯下腰,把陶碗放在水中光滑的圆形岩石上,长外套的下摆浸入了冰冷的溪水。
“哇!你看到了吗?”她抬头看我,咧着嘴笑了。
“没有,”我说,“怎么了?”
“我一放下碗,水就飞快地把土冲走了。我猜她准备好离开了吧?”
笛声在我们头顶上荡漾,高昂的音调似乎带我们飞上了生死共存的境界。我抬头一看,只见玛丽莉斯藏在对岸两棵树之间,手中的银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安妮莉丝挽着我的手臂,我们静静地站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看着溪水舔舐着中央的陶罐。这个碗需要几个小时才会溶解,黏土做的手指会一直捧着它,直到它们也消失在水中。
我给了安妮莉丝一个盛满玫瑰花瓣的小玻璃碗,红色、橙色和白色的花瓣是从每位静修者床边的花束里收集的,华丽的天鹅绒般的花朵为每个心碎的癌症患者带来一丝美丽的慰藉。她抓了一把扔进水里。这些色块在波光粼粼的水流上舞动,在下游形成漩涡,引得旁观者都忍不住惊叹。大家一个接一个,从水岸走到溪边,抓一把花瓣扔进湍急的水流中。云朵在冷风中掠过,仿佛它们也有地方要去。
爬回草地时,大家用拥抱祝贺安妮莉丝。
“太惊人了。真有你的!”聚集在一起的人哭着说。
“我现在可以放那首歌吗?”安妮莉丝指着她放在旁边野餐桌上的无线扬声器,声音轻快地问我,“妈妈去世前送了我一首叫《野兽》的歌,我已经听过几千遍了,现在我想和大家一起分享。”
穴居人乐队低沉的嗓音传了出来,贝斯在人声中低沉地伴奏。
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格雷琴,安妮莉丝把我们的胳膊举过头顶。她前后摇摆,好像肝脏和骨头里没有癌细胞。每个人都牵着彼此的手,摇着,唱着。
安妮莉丝的歌声盖过了其他人。
我和安妮莉丝的最后一次谈话是在临终关怀中心,那是静修五个月之后的事。前一天,她朋友带着她的狗墨菲和伊迪去探望。安妮莉丝告诉我她是多么想念它们,喜欢让它们跳到床上舔她脸上每一寸皮肤。她的面孔因为类固醇而肿胀。
由于腿上长了许多肿块,安妮莉丝显得有些憔悴,但她兴致很高。“你会认为我疯了,简妮,但我还是觉得我会好起来的。”她说。即使在身体虚弱的时候,希望也能为人注入坚强的精神力量。
安妮莉丝在三周后去世,离她五十岁生日只有十二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