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战胜恐惧
“我知道这话都说滥了,但说实话,真不敢相信这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约翰那双经历了四十八年风霜的老手攥在一起。
“但说真的,为什么不会是我呢?我在我的家庭科里看多了。猝不及防。癌症。但这不是个好治的癌。我们都知道肺癌基本就是死刑通知书了,是不是?”他的问题刺透了我的心。
“我很抱歉。”我说。
这是我和约翰的第一场会面。一周前,他在语音信箱里留下了一则信息:“你能给我安排一场咨询吗?我的肿瘤医生让我联系你。”他听起来很冷静,就像在替自己的病人转诊。他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家庭医生。
“至少我的孩子们做得都不错,一个在读大学,另外两个也八九不离十。我为他们骄傲。他们会很优秀的。”他的面颊湿润了。附近有个纸巾盒,我让另一个人去拿纸巾,不想打破现在伤感的氛围。
当生命走到尽头,有些人会紧紧抓住即将支离破碎的人生,尽全力让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进行下去,维持一个正常的假象。只有在必要的时候,他们才会让生命一点一点慢慢消解。约翰与众不同。他来了一个利落的了断。
我已经注意到有些人会相对柔和地处理这个转变,有些人则很难接受变故:休假结束后,一个人有可能会尽快投入工作,只是偶尔回味假期里的冒险;有些人可能要花好几天来重新适应工作,回想着他们的假期,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有些寡妇或鳏夫会哀悼,同时在丧偶几个月后进入一段新的关系,两段人生互不侵扰;另一些人则会发现痛失所爱的生活一天也过不下去,要花上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会重新开始交际;而其中有些人永远都走不出来。我想约翰应该是那种面对变化游刃有余的人。
“就算化疗暂时管用,我也没法靠它活多久。上周我给我所有的病人发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我得了不治之癌,不能再当职了。他们都特别难过,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他说,“我爱我的工作,但这回是我的事,是我家人的事。”
在刚与客人接触时,我会去寻找他们的核心能量。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受到了怎样的支持与鼓励?大人相信他们吗?他们安全吗?有没有被爱的感觉?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生活的挑战是增强了他们的自信还是削弱了他们的自我?
约翰的人格力量明显很强,从很多地方都看得出来:他与我对视的眼神,他言语的音色,他挺直的脊背,他超越个人悲喜的能力。
约翰每月会来我这里咨询两次。在第一个阶段,也是我们初遇的六个月后,他的表现变了,看起来对自己失去了一些信心。他的能量消失了一些。我注意到他瘦了,呼吸也短促了些。
“我的恐惧难以阻挡。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总是在想着死亡。”
适应能力强并不意味着无所畏惧,内科医生的职业也不能保证约翰可以消除恐惧。
“像这样感受到恐惧确实令人紧张。”我说,“就像你从病人那里知道的一样,人的身体有求生本能。在‘战或逃’的压力下,人体会分泌肾上腺素和皮质醇到神经系统里。好消息是我们通过学习能够区分真实的威胁和心理上的威胁。你可以学着驱散想象中的恐惧。”
“真好。能请你帮我脱离痛苦吗?”约翰笑着,带着一丝宽慰。
“恐惧就像迷雾,渗透一切。如果我们去分析具体的恐惧,去探索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们害怕,我们就不会为恐惧所左右,成为受害者。你准备好尝试分析你自己的恐惧了吗?”我问他。
“乐意之至。”他嘲弄道,“当然,如果你觉得这有帮助,为什么不呢?”我把夹着纸的书写板递给他,约翰的手微微颤抖。他从运动外套左上方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我爱这支笔,写处方时用的就是它。”
约翰埋头书写时,我注意到左边墙上挂着的一幅装裱起来的大尺寸照片,那是我的亚利桑那州之旅给自己的礼物。阳光照亮了羚羊峡谷的砂岩,几个世纪的洪水冲刷塑造了弯曲狭窄的缝隙,那画面抚慰了我。每每看到不可预知的天气创造了何等美丽的自然奇观,我都会想起人们在自己人生的极端天气中奋力掌舵的样子。结局也许疲惫,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收获了更好的人生。
我知道约翰需要很久才能写完,恐惧可能藏在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他很快写到了第二页。
恐惧常由与过去和未来有关的思绪触发。一种减轻恐惧的好办法就是简单地专注当下。有的活动能让人们的注意力从内心世界的所思所感转移到碰得到、摸得着的现实世界,转移到行动还有与其他人的交流中,那我们就能从恐惧的束缚中脱出身来。看着约翰的手在纸面移动,我感到就算他的思想还聚焦在令人害怕的想法上,单单书写这个动作就能将他的思绪从内心转移到纸页上。写字可以帮他有效抑制恐惧。
约翰把金色的笔盖拧了回去。
“可以大声读出你的清单吗?”我问。
“好啊。”约翰打开交叉的双腿,挺直了背,摆出一副正式的朗读姿势。我想他在职业生涯中肯定做过很多次公开演讲。
“害怕错过。
“害怕带着遗憾死去。
“害怕娜塔丽找新老公找得太快。”
他停了下来,抬起头:“这比我想的要难。”
我点点头:“慢慢来,不着急。”
“害怕娜塔丽搞砸家里的经济,没给孩子们留够钱。
“害怕娜塔丽没有我以后应付不过来。
“害怕在痛苦中死去。
“害怕窒息。
“害怕死在医院里,浑身插满管子,还有导尿管。”
约翰在口鼻上方摩挲着手掌,好像在挥去还不存在的生命支持系统。
“害怕其他人必须处理我的工作文件。
“害怕太依赖我的家人。
“害怕我的母亲会精神崩溃。
“害怕我会失去幽默感。
“害怕我的狗会死在我之前。”
这些失去令人不忍启齿,他的声音变得近乎耳语。
“害怕说再见。
“害怕不再存在。
“害怕半死不活地拖着。
“害怕我的恐惧。
“害怕孤独死去。”
约翰长叹一声,摘下老花镜,抬起头。
“知道我为什么会失眠了吧?”
“是的。”我说,“你已经大声说出了你的恐惧,现在是什么感受?”
“它们没那么可怕了,好像是我在掌控全局,好像它们没法控制我了。”他说,“我还有一种感受,很难描述,像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宽慰,让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没事的。”
“也许你注意到了,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来应对清单上的一些恐惧,当然有一些没那么容易对付。”我说,“下次你能带娜塔丽一起来吗?这样我们可以谈谈跟她有关的恐惧。”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准备好。”他说。
“大多数人永远都准备不好失去爱人这种事。”我回答。
约翰眨眨眼睛,忍住了泪水。“我会问问她。”
两周后,娜塔丽和约翰一起来咨询。他们肩并肩坐在沙发上,约翰的右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微微发蓝,那是血液循环开始缺氧的信号。
娜塔丽的黑发被一个宽玳瑁壳夹子束在脑后,露出棕色的大眼睛和精致的面容,嘴上刚涂了亮红色的口红。她紧紧抓着约翰的手,强忍着眼泪。
“他是我的灵魂伴侣,”她说,“十九岁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别误会,有时我们也会像猫猫狗狗那样打架。他没告诉你他有多固执吗?”
我摇摇头:“虽然我一点也不意外。”我来回看着两张面孔,“我很高兴你们能找到灵魂伴侣。尽管这让一切都变得如此难过,是不是?”
娜塔丽崩溃了:“我没法聊这个,我真的受不了。”她拿纸巾快速擦了两下面颊,用力地擤了擤鼻子,侧脸望向约翰。
“好吧,你们谈,我听着就好。这个我可能做得到。”她说。
约翰看向我。我点了点头。
“小娜,我在这里已经开始探索我的恐惧。你也知道,为了入眠就算每晚都吃镇静剂,但每天早上我都会在恐惧中醒来。而有些恐惧与你有关。”他望着她。
“说下去。”她说。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望向我。
我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这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但我害怕你在我去世后很快就会投入新的生活,找到新的伴侣。也许到最后这都没什么,亲爱的。我会希望你走出来,但别太快。”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是认真的吗?”娜塔丽问道,“你觉得我会有那个时间?我未来可是个单身母亲,别忘了。”她那双黑眉紧紧皱起,又很快舒展开来。
她的声音舒缓了很多:“再说了,没有人可以替代你。真的,没有人。而且还有谁能忍得了我呢?”她伸出左手,轻抚他凹陷的面颊。
约翰用胸腔轻声细语,悔恨翻涌了上来。
“我还没有在这里说我做过的那些事,就是我有外遇的那次。你原谅了我,我却从来没有原谅自己,你知道吗?你带我回到正途,但我恨自己的所作所为。”
“哦,我的天啊。你还想着这事儿?如果愿意,你就把它带进坟墓吧。但别再纠结它了,为了你自己。”娜塔丽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听起来娜塔丽已经原谅你了,你为什么不能原谅自己呢?”我问道。
“我恨我自己对她做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原谅自己。有时我觉得我真该死。”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每当心灵深处漏出一缕微光,它就会这样。我之前也听过这样的坦白,听过人们把患癌看作对自己不当行为的惩罚。悔恨是一种很有用的情绪。当我们伤害了自己爱的人,悔恨可以唤起我们的共情,这样我们就会负起责任。极度的愧疚则是基于自我怨恨,它并没有什么帮助,只会离间我们与爱人。
娜塔丽靠向他:“约翰,亲爱的,你一点都不该死。你是一个超棒的老公。你做过一件蠢事,但世人都会犯错,放手吧。”
然后她哭了起来。
约翰一遍一遍轻抚她的手背,从手腕到指尖。“我只是很抱歉,甜心,我不该伤害你。”她抬头望向他,眼波里全是温柔。“我很抱歉我就要走了。为我难过,为你难过,为我们难过。”他说。
她点点头:“我也是。我会深深地思念你。”娜塔丽枕在约翰瘦骨如柴的肩膀上,而他用尽所有力量将她抱紧。
屋子里的空间在沉默中扩展。我能听到钟表嘀嗒作响,还有汽车在雨中的街道呼啸而过。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们一个一个研究约翰的恐惧。有时是我和约翰两个人,有时还会带上娜塔丽或是约翰的母亲。还有几次三个孩子都来了,而父母不一定在场。
如果约翰病得太厉害没法来,我会花一个半小时开车去他们家。如果可以,他会打扮好在家庭大厨房尽头的一个小间里的壁炉旁见我。如果太累不能下楼,他会邀请我去他那宽敞明亮的卧室,那里可以看到窗外一棵年长的山茱萸。娜塔丽会躺在他的身边和我们一起聊天,他们的博德牧羊犬暗影也总是蜷缩在我的脚边。
一天下午,番红花努力冲破冰冷的大地,探出头来。我问约翰:“你的恐惧怎么样了?”
“你知道,这很奇怪,但恐惧确实已经消失了。三个月前第一次见你时写在纸上的那些恐惧再也没有折磨我了,为什么呢?”约翰转过脸,与我的目光相接。我注意到他的眼白微微发黄,那是肝脏衰竭的标志。
“你做了很大的努力来驱散恐惧。你面对自己内心的魔鬼,并把它们放走了。当我们接受自己不过是生命之海上的浮萍时,恐惧也就变成了无处可依的空壳。”我说。
约翰继续说:“死亡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你只要乐于接受自己的脆弱,然后寻求帮助。这可不是我的强项,嘿,亲爱的?”他用尽剩余的力气握紧了娜塔丽的手。“想象死亡比真的走向死亡更令人害怕。这有什么意义呢?”他问我。
“我觉得有意义。如果从能否掌控的角度来看待死亡,那么失去控制能力的想法确实会带来恐惧。”我回答,“在最后的宝贵时间里,大脑会立刻被各种各样的想象塞满,而大多数永远都不会发生。真正发生的事用不着害怕。当我们没什么选择,失去了控制能力,本能就会接管身体。但在更深的层次,我们的内心完全明白现实是什么情况,也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只是需要一些提醒。”
“是啊,感觉就好像我身体里的一部分知道该怎么做。”约翰笑了。
4月下旬的一个午后,我收到了娜塔丽的语音邮件。
“你能来一下吗?看起来约翰撑不过今晚了。”
我奔到门前,脱掉鞋子,踮着脚穿过厨房来到小间。两周前,这里安置了一张医院的病床,因为约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爬楼梯了。他想留在家庭中心,参与家庭活动——吃晚饭、做作业、看最爱的电视节目。
一排许愿蜡烛在窗台上闪闪发光,壁炉里的柴火低低地燃烧。娜塔丽陷在床边一张扶手椅里。病床的栏杆被调低了,这样她就可以握住约翰的手。
“孩子们刚刚去睡觉了。我让他们去的。他们太累了。”她指了指壁炉边的一张椅子,“把它拉近点。谢谢你能来。”
跟我上次拜访时相比,她眼下的凹陷更深了。有邻居和朋友们帮忙采购、做饭,娜塔丽告诉我她已经三天没有离开这栋房子了。他们上大学的女儿玛丽在学期中回了家,其他两个孩子这周也不想去上学。
我俯下身,在约翰的耳边低语。
“嗨,约翰。我会坐在这里陪一会儿你和娜塔丽,希望你会愿意。”我轻轻碰了碰他的前额,整理了几绺零星碎发。我坐在娜塔丽身边,加入这个安静的不眠夜。我们已经很熟了,不用说什么客套话。我们一起坐了半个多小时,听着约翰已经慢慢衰竭的肺部吸进氧气。这时,娜塔丽朝我歪过头来,眼睛还看着约翰。
“就快结束了,是不是?我想他准备好要走了。”她喃喃道。
约翰的面孔柔软而放松,没有一丝痛苦或不安的痕迹。他张着嘴,呼吸很浅,毫不费力。一丝氧气通过细细的鼻插管流入他的肺部。
“你创造了如此安全温馨的氛围,已经帮了他很多。他可以在你怀里安眠,信任这整个过程。就快结束了。”我回答。
“就好像我们把该说的都说了。他知道我有多爱他,他也知道我没有去找人取代他,是不是,甜心?”她朝约翰的方向眨了眨眼。约翰没有一丝回应,我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几个小时内就会离去。
“你可以上床躺在他身边,不用害怕。这床不大,但能让你们两个躺下。”我说。
娜塔丽点了点头:“我一直想这么做,但我害怕这会伤到他。”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时间仿佛没有尽头。我在这里待了一个钟头,一切都很安定。我站起来,俯身靠近约翰。
“我要回家了。我会时刻关注娜塔丽和孩子们。他们会想办法一起熬过这一切。”我轻轻地亲吻他的额头。
我伸出右手碰了碰娜塔丽的胳膊,感受到山羊绒上衣的柔软。我也能感受到她前臂之下生命的温度。她探身抱了抱我。
“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我问道。
“我可以。孩子们说在最后一刻他们不想待在屋里。这没关系,对不对?”她望着我。
“我相信孩子们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如果他今晚就去了,你可以等到早上再问他们愿不愿意看看他。很多孩子会想这么做,但最好还是让他们来决定。你会想在他离开这个屋子前与他再相处一段时间。”
娜塔丽牵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门前走廊。
“我怎么才能知道他马上就要去了?”她问我。
“你有没有注意到,每隔几分钟约翰就会有几秒钟不再呼吸?这个间隙随时可能会变长。最终约翰会呼出最后一口气。”我说。
娜塔丽点点头:“两次呼吸的间隔是不是叫呼吸暂停?”
“是的。”我说,“我一直不知道呼吸暂时停止是什么感觉,我想这是我们的大脑无法理解的意识层面,也许有点像去异国旅行了好几次才决定在那儿安家。”
“我喜欢这个死亡并不可怕的想法。身体死去后还会有一些东西继续存在,”娜塔丽说,“约翰从来不相信这种事,但我宁愿相信他的精神会飘散成一片片广阔的爱。”
“我也喜欢这么想。”我说。
有时,我感觉灵魂会在死亡临近时露出真容。如果我们只是关注越来越虚弱的身体——颜色和温度的变化,它通过缓慢或急促的浅呼吸释放出的或酸或甜的气体,咕哝、呻吟或费解的词句——我们会错过那难以察觉的能量正从温柔的双眼或半透明状的皮肤中流露,我们也无法察觉屋子本身正变得神圣起来。
无论如何,有时悲伤太过强大,我们无暇顾及其他,只能聚焦于我们正在失去的人,将会怀念的生活,以及我们应该如何应对这场灾难。有时我们只能祈祷灵魂的存在——在我们痛失所爱、手足无措时,它会知道怎么做。
与约翰和娜塔丽一起的那晚,我确实感受到一股能量并没有被肉体的逝去影响。那个存在让我平静,帮我毫无保留地信任死亡的旅程。那晚,我为娜塔丽和三个孩子心碎。孩子们在楼上安睡,也或许只是辗转难眠。
娜塔丽拥抱了我,我们都知道这是约翰还在世的最后一次拥抱。我走出前门,在深蓝色的夜空下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气。
那天凌晨两点到两点半,约翰走了。早上8点时,娜塔丽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那时候睡着了,手臂摸在他的胸膛上。在她睡梦中,约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醒来时听到的唯一声响,只有氧气轻柔的嘶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