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莫谈死亡

吉姆:莫谈死亡

肖娜·麦肯齐给我留了一封语音邮件,用的是一种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几乎听不懂,但听格拉斯哥人说话总能让我振奋精神。

肖娜回电话时,她告诉我,是她丈夫的家庭护理护士给了她我的名字。

“那个护士认为你也许能让我的丈夫头脑清醒一些。”她说。

“发生了什么?”我问。

“他觉得自己又能去高尔夫球场了,简直是开玩笑!他现在病得很严重,不可能再打高尔夫球了。”肖娜说,“我们有很多问题要解决,但他不愿沟通。”

“吉姆知道你给我打过电话吗?”

“我还没有告诉他。他不适合接受咨询。”

“苏格兰有人需要心理辅导吗?”我笑了。

“姑娘,你说得对,”肖娜说,“要解决心理问题不如喝一品脱[2]啤酒。”

“告诉吉姆,你邀请我来喝茶,还要说我是从老家来的,”我说,“也许他会让我进去。”

每次开车到北温哥华时,我都会在狮门大桥的堤道前右转,这样我就可以绕很长的一圈,路过斯坦利公园。巨大的道格拉斯冷杉和西部的红雪松环绕着公园的公路旁,莫名让我心里十分踏实。我曾经问过一个土著朋友,这些大树根系相对较浅,它们得有多大的能量、多强的生命力才能承受大风和暴雪啊。

“可惜我们不能把大树的能量用到自己或需要力量的人身上。”我对朋友贝弗说。

“你当然可以。”她轻快地回答。

“怎么用呢?”我问。

“只要问它们要就行了,然后表示感谢。它们从不会拒绝。”她笑了。

那天,我绕着公园开车,左边就是树林。春日的阳光照亮了泛太平洋酒店的白帆,映在勾画城市天际线的高楼大厦上。我可以看到伯拉德湾远岸一堆堆亮黄色的硫黄,还有北岸山脉上最后一小片积雪。

我把车停在了一座建在山下的白色平房外,后面还有杉树和雪松。因为早到了几分钟,我就坐在车里闭上眼睛,希望大树们能给我些能量,最后我还大声说了“谢谢”。

我沿着小路走向那座房子,敲了敲饱经风霜的前门,肖娜出现了。与她打电话时我曾想象过她的样子,跟眼前的她几乎一模一样:七十出头,沙灰色的头发烫过了,长度正好到蓝色棉布衬衫领子上面;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金十字架,藏在上衣里面;阔腿聚酯质地裤子的裤腰扎着条海军蓝腰带,平底露趾凉鞋搭配着袜子。

“谢谢光临。”我伸出手和她握了一握,感到她的手又凉又湿,我想她可能也很紧张。初次面见一个家庭常常会让我感到焦虑,因为如果想更好地帮助他们,迅速建立融洽的关系至关重要。在如此敏感的时刻进入一个家庭就像一种特权,一种你常常不确定自己是否值得拥有的特权。

“我会直接带你去见吉姆,但他今天感觉不太好,”肖娜低声说,“他大半夜都没睡着,浑身是汗,最近几天也没怎么吃东西。医生晚些会来给他检查。”

肖娜领我走进了那间小卧室,里面有一张靠着双人床的病床。房间里到处都是小玩意儿:迷你瓷狗模型和塑料芭蕾舞演员,发条音乐盒和布满灰尘的木制耶稣诞生像;镶框的黑白照片点缀着墙壁,展示着几处苏格兰历史遗迹。窗帘被拉上了,但阳光还在试着透过缝隙照进来。吉姆靠几个枕头支撑着,身穿一套带蓝色条纹的睡衣,扣子一直扣到衣领,湿漉漉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向一边。度过一个艰难的夜晚后,肖娜可能给他梳洗打扮了一番,方便接待客人。

“吉姆,这是简妮,我跟你说过,那个要来喝茶的护士。”她说。

我伸出手,感到一阵有力的回握。

“下午好,”吉姆说,“很抱歉在这里见面,但我昨晚过得很糟糕。我一会儿就起床。”肖娜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扬起了眉毛。

“很高兴见到你,”我说,“在你准备好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儿。”

“准备好什么?”他问道,乌黑浓密的眉毛扬了起来。

“肖娜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来看你,能不能帮上忙。”我说。

“帮什么忙?我不需要心理医生,如果你是的话。我只需要去球场打几个球。”

我在肖娜为我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坐在床脚边的凳子上,双腿交叉,一只凉鞋上下抖动着,显得有些焦躁。肖娜有自己的计划。

“吉姆,亲爱的,别这么冲!简妮是一名护士,她来自格拉斯哥。”肖娜说着,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脚。

“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吉姆说,“不是你的错。”他眨了眨眼。

“不过,我父亲是在艾尔出生、在艾尔长大的。这会不会让你感觉好受些?”我问。

“那儿离拉格斯很近,我们俩都是从那儿来的。你爸爸打高尔夫球吗?”

我知道高尔夫球会拉近我们的距离。“他是一名高尔夫球手,巅峰时期差点[3]降到了九。我的母亲现在还住在格拉斯哥,今年八十六岁了,仍然在打高尔夫球。爸爸差不多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问一句他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吉姆说。

“脑部肿瘤。确诊时已经四期了,一切都很突然。”

“我的肺癌也在四期,我听说没有第五期。”他看着我,挥起两只拳头,好像在和空气搏斗,“不过我是个斗士,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淘汰。”

我注意到吉姆的指甲是淡蓝色的,而且每一次呼吸时胸部都在吃力地起伏。我想他很快就会需要一个氧气罐。

肖娜加入谈话,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吉米[4],医生上周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不能再给你做化疗了,她很抱歉。”

“给简妮倒点茶来,亲爱的,她不想听你说丧气话。”吉姆挥了挥骨瘦如柴的手腕,把她赶走了。

肖娜一进厨房,他就开始说话。

“我很担心她。我死后她该怎么办?她身体不太好,孩子们又太忙,没时间照看她。我已经解决了钱的问题,所以这部分还好。”吉姆说。

我一有机会就抓住了。“毫无疑问,她肯定会很难熬。但你没法阻止她难过,况且她可能比你想象得更坚强。”

“她以为我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但我心里有数。我只是觉得还是不谈为好,这会让她心烦意乱。”他的手穿过头发,抓着后脖颈,“当她难过的时候,我就没什么办法控制了。”

“如果你能谈谈这事,也许会对她有帮助。”我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看上去吉姆似乎是那种靠自己强大的体力和精神生活的男人,但随着身体日渐衰弱,养家和保护妻子的能力越来越低,他不知道该如何适应自己对他人与日俱增的依赖,还有随之而来的情感冲击。

“来啦!”肖娜大声说,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茶杯、茶碟、糖碗、牛奶壶,一把裹着编织套的经典棕色贝蒂茶壶,还有一盘巧克力消化饼干。她把托盘放在床上,这是房间里唯一有空放东西的地方。

“茶里加点什么料呢,简妮?”

“牛奶就好,谢谢。”

她先倒牛奶再倒清茶,茶水满得快要溢出杯口。

“你要喝茶吗,吉姆?”她问。

“不用,谢谢,亲爱的,我已经热起来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俩谈了些什么?”肖娜问。吉姆看了看我,扬起眉毛。

“我们谈到了天气。春天多暖和啊。”他说。

我呷了一口茶:“趁我还在这儿,你们俩有什么要说要问的吗?”

他们对视了一眼,看对方要不要开口。

肖娜再次尝试:“吉姆,我想和简妮谈谈你病情加重后会发生什么。”

“什么?”他问道,心灵立刻穿上了厚厚的铠甲。

“你是想住在临终关怀中心,还是留在这儿?”她问。

“我得告诉你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我还打算在一命呜呼之前再打一两轮高尔夫球。我们改天再谈这个吧!”吉姆皱起眉头,“你从格拉斯哥什么地方来的,简妮?”

三周后,我去狮门医院看望了吉姆和肖娜。肖娜打电话叫我来的。吉姆发热了,抗生素没有起作用,他都有点烧迷糊了。肺部也充血了,需要高流量吸氧。肖娜建议他去临终关怀中心,他拒绝了,但还是让她带自己去了急诊室。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他还说着要出去打九个洞。肖娜在电话里告诉我,吉姆仍然拒绝谈论死亡,也不愿拟定遗嘱。他拒绝签署“放弃急救同意书”,这意味着临终关怀中心不会收他。肖娜最终放弃了与吉姆坦诚交流的努力。我能看到她眼中的痛苦:她投降了,放弃了亲口告别的可能性。

我走进那张四床房,看见吉姆在窗边的床上睡着了。肖娜蜷缩在一把扶手椅里,尽量靠近床铺。

“坐在那边吧,简妮。”肖娜指着床另一边的椅子,“吉姆,简妮来了,那个来过家里的姑娘,你还记得吗?”她大声说,身子俯靠在他的左耳边上,但是吉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太可怕了。他一直狂躁不安,大喊大叫。昨天他的咆哮把孩子们吓跑了,于是我让他们回家休息。”她说,“最后护士问我要不要用镇静剂,可以让那些极度痛苦的人平静下来,我说:‘来吧。’”我们说话的时候,吉姆还在睡觉。

“如果血氧含量太低,人们就会神志不清。作为一个苏格兰人,我想他表现出战斗本能也是正常的。”我说。我继续解释道,当生存受到威胁时,一个人会失控,靠本能做出反应:我们会战斗,逃跑,僵在原地或者投降。不断涌入静脉的镇静剂让吉姆投降了。在我去医院三天后,他与世长辞。

两周后,肖娜来我这里接受心理咨询时说:“我猜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这就是《死亡与垂死》那本书中所说的‘否认’吗?”她问。

“老实说,肖娜,我不相信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有‘否认’这种东西,”我回答,“我认为吉姆选择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藏起来,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对你的关心。他认为这会让你太难过。”

肖娜伸手握住了衬衣下的小十字架,用食指和拇指摩擦。

“他说要再去打高尔夫球时,我们好像都在演戏。我很生他的气,气他太胆小,也气他不跟我聊事实。”

我点了点头。“对他来说,说再见如此艰难,他可能太害怕了。”我说。

“除非喝了几品脱酒,那时他才算有些伤感。”她说,叹了口气,“我们没能说再见,我很难过。”她又叹气,“我想念那个固执的老家伙,真的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