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尔:一群虎鲸
蕾切尔让我检查一下她右大腿内侧的小肿块,就在膝盖上方。
“感觉像个囊肿。”我说,手指摸到了蕾切尔皮肤下的入侵者。我一刻都没有想过那会是肿瘤。恶性肿瘤通常有固定的位置,而且从外面很难摸到。
蕾切尔和我一样做过多年临床护士,后来她成了护士教育工作者,而我成为了专科护士。十年来,我们每年夏天都会去奥卡斯岛报名参加同一个触摸治疗工作坊,目的是提高我们的技能,同时也了解彼此分开后的生活。蕾切尔和我总是对此期待不已。
几周后,我的电话响了。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蕾切尔说。接着她沉默了,这停顿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你在我腿上摸到的肿块是一个恶性毒瘤。我的肿瘤医生告诉我,他可能不得不切除我整条腿。”她的声音沙哑了。
“噢,该死。我很抱歉,蕾切尔。”我说。我知道不是所有的恶性毒瘤都需要这种凶险的手术,但我也知道,如果这种恶性肿瘤可以选择手术切除,那么蕾切尔就有痊愈的希望。这个诊断意味着接受几个小时的手术,然后是多轮化疗和数月的康复治疗。在她六十大寿的三周后,蕾切尔必须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来面对这一切。她十年前经历过一次乳腺癌,但这次是一种新的原发性癌症,完全是另一种猛兽。
“恶性毒瘤不怎么好,是吗?”她问。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不想停顿太久再回答。“这要看病理,不是吗?在我们得到更多信息之前不要想太多。”我说,试图抑制住心头翻腾的恐惧。癌症是一场噩梦,截肢是另一场。
蕾切尔不需要我说“嘿,你是个斗士。你曾经面对过一次癌症,而且你战胜了它。你可以再获得一场胜利”。
对死亡的恐惧夺走日常生活后,人们会迷失方向、无比脆弱,命运就在此刻现身。现在不是朋友们说漂亮话的时候。
想了很久才找出些词句,我试着让爱意顺着电话线流到那一头,希望她能感觉到。
“我真希望现在就在你身边。你会一步一步挺过去的。”
我听到了她的呜咽声,急切地想再说点什么。如果蕾切尔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早就握着她的手了。身体接触可以更容易地传达我的爱。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问。
“下星期我要进城去找外科医生雷斯汀。你听说过他吗?”她问。
我说:“人们都说他是最好的医生,不过在对待病人的态度上没有得到那么高的评价。”
“如果只能选择一样,我宁愿他手艺精湛而非善于倾听,你说呢?”她回答说,“我可以从别人那里得到情感上的支持。”
“我想是的。”我说。有些医生在这两方面都很优秀,希望他是其中之一。我认识的一些医生既精通外科手术,也极其擅长沟通。他们明白,要让人们有能力去处理眼前艰巨的任务,情感羁绊和专业技能缺一不可。如果知道有人关心自己,我们就能勇敢地面对挑战。
“你能来跟我们一起赴诊吗?多一个人陪着会有帮助的。迈克尔和我肯定非常紧张。”她说。
“当然。”我知道如果我经历了同样的事,她也会陪在我身边。
几天后,在11月一个下雨的日子,蕾切尔和丈夫乘早班渡轮去温哥华。我去会合时,他们正并排坐在医院等候室米色的塑料椅子上。房间里挤满了人,但没有人交谈;诡异的寂静散发出未知的恐惧。迈克尔把一份没打开的报纸放在膝盖上,一只胳膊松松地搂着蕾切尔的肩膀。他皱着眉头,盯着房间那头的病人教育手册。蕾切尔看上去高兴得出奇。她在黑色牛仔裤上面配了一件靛蓝色的长羊毛开衫,深蓝色的眼睛把她浓密的齐肩直发衬得更白了。
“嘿,简妮。对不起,这么早就把你从床上叫起来。”蕾切尔高兴地说,站起来迎接我。
“今天我只愿意来这儿。”我笑着说。我抱了抱她,然后是迈克尔,最后在唯一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在约定的时间过了四十分钟后,护士站的一位护士大声喊道:“蕾切尔·麦克劳德,这里。”她指了指一扇门,走了。
这位医生的办公室看起来像理疗师的房间:一个角落里堆着大大小小的彩色健身球,另一个角落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堆砝码;一面墙边安置了轮椅、助行器、拐杖和手杖;房间中央有一台带结实扶手的跑步机。
我们进去前,雷斯汀医生坐在桌上。他站起身,桌上放着一张薄薄的表格。文件夹的一边用红墨水写着“蕾切尔·麦克劳德”,里面记录着她的未来。他先握了握蕾切尔的手,然后是迈克尔,最后对我简单点头示意。他请我们坐下。
“我们开门见山吧,好吗?我们都知道你来的目的。”医生不等回答就接着说,“恐怕情况非常严重,需要立即进行大型手术。”他低头看着自己闪亮的布洛克鞋,也许希望它们能把他带走。直接的目光接触可能有助于减轻打击。
“还有呢。”蕾切尔鼓励道,好像她在谈论别人。
“嗯,我一直希望能挽救那条腿,但你这种情况办不到。我们得切除那条腿,给你装上假肢。经过良好的理疗,大多数人都能恢复得很好。你会在几个月之内——怎么说呢——再次自立。”
他微笑着讲出这个双关语,词句飘在空中,然后重重地落在我们脚下的灰色油毡上。“那”条腿,而不是“你的”腿,这种谈话一向很艰难。
“哦,还有好消息:癌症还没有扩散到你身体的其他部位。”他说。
蕾切尔从椅子上跳起来,微笑着说:“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练了这么多年瑜伽了。树式,我最喜欢的姿势之一。”
她把右脚的脚掌高高抬起,撑在左大腿内侧,用左腿稳稳地保持平衡。两只胳膊举过头顶,双手合十。她展示了自己身体的柔韧性,靠一条腿也能适应生活。蕾切尔一向有一种奇特的幽默感。此时看得出来,雷斯汀医生不知道该不该微笑。
他说话的语速很快,倒着走向门口——他还有别的病人要看。“好吧,我一两周内通知你来手术。麻醉师会在手术当天早上见你。有什么问题吗?”
蕾切尔看着迈克尔,后者摇了摇头。没有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病人往往会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问题都想不起来。直到夜深人静,一大堆问题才会从脑海中浮现。有时医生给病人带来坏消息后,只给一次提问的机会,让病人感到时间十分紧迫。如果蕾切尔有时间消化这些信息,她可能会问:能给我一点时间想想吗?或者:如果以后确实有问题,我怎样才能联系到你?
临走与医生握别时,我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谢谢你。你选的这条路可不好走。没多少人能做你这样的工作。感谢你帮助我的朋友。”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镇静的表情柔和了许多。过去成百上千个病人的反应和抗拒影响了他——他们吓坏了,甚至想要开枪打死那个带来坏消息的信使。我希望蕾切尔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
常年目睹医患之间缺乏温暖和关怀的互动之后,我很自然地开始尝试让医疗专业人员更加人性化。我们被教育要在自己和病人之间制造距离,据说是为了自我保护,不去承受一定会在我们内心出现的负面情绪。我相信,这种距离实际上让医生和病人都失去了人性,抹杀了彼此真诚、互相关怀的可能性。我相信那种关怀会为康复提供基础。
雷斯汀医生快速和蕾切尔握了握手,目光落在左手的文件夹上。“那么,再见。”他打开门,走出了房间。
上午晚些时候,我们去医院那条街另一头的咖啡店里喝拿铁。我问蕾切尔,她和外科医生面诊时为什么这么平静。
“我有个故事要告诉你。”她说。
她回忆起那天早上,自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一想到要见医生就怕得要命。他会带来检查结果,还会告诉她肿瘤是否已经扩散到了身体其他部位。他会推荐她要接受的手术类型。
蕾切尔瘫倒在渡轮里的座位上,完全无视了身边与她结婚二十五年的丈夫迈克尔。她告诉我,她觉得自己仿佛独自乘着木筏在海上漂流,无法回岸,也看不到陆地。出发大约十五分钟后,蕾切尔依稀听到了渡轮广播。她听见迈克尔嘟哝着说右舷船头上有一群虎鲸。他建议蕾切尔和他一起到甲板上,但她摇了摇头。她记得低头看着自己的跑鞋,发现鞋带松了——那天早上离开家时,她根本没心思把它们系好。
我不想出去淋雨。我以前见过虎鲸。我会再见到它们的,她想。她觉得自己变了样,不再是那个喜欢在约翰斯通海峡划独木舟、在温暖的夏夜睡在户外的人了。
突然,一股无形的力量拉了她一把,使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力量太强大了,简直无法抗拒。她走出舱门,去迎接甲板上狂风大作的清晨。几乎是全黑的天空与地平线上钢灰色大海融为一体。甲板上湿漉漉的,闪闪发光。雨水直接打在她的头发上,风吹开了她没拉上拉链的羊毛夹克,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她注意到迈克尔和另外三个人挤在右舷甲板前最远的地方,一起眺望大海。
蕾切尔加入了他们。她从甲板栏杆上探出身子,看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身影——一只巨大的虎鲸在离渡轮大约一百英尺[3]的地方浮出水面。一阵喜悦的震颤传遍了她全身。很快,她数出了七八只虎鲸。它们时而上浮,时而下潜,互相环绕,背鳍指向天空,消失在满是泡沫的海浪下之前,一股水柱从虎鲸的喷水孔喷向空中。一对年轻的虎鲸模仿它们的母亲,也在水里上下快游。蕾切尔想,这很可能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
那天站在风雨交加的甲板上,蕾切尔觉得看到虎鲸可能只是一时走运,但她希望这不止如此。她愿意相信它们是来支持她的,来把她从孤立和绝望中解救出来。她曾经在书上读到,如果一个集体中有一只虎鲸生病了,其他虎鲸会轮流从下面支撑着生病的家人。
蕾切尔看到了宏大的东西。她感觉到了数千年来西海岸生生死死的世人。不管她会活多久,她知道,在这个集体的故事中,她将被永远怀念。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无论外科医生会带来什么消息,无论接下来的生命是长是短,都没有关系了。
生命的长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就像它对时间长河中无数的人和物种一样。视野开阔的那一刻,蕾切尔感觉到深深的平静。她称之为“恩典”。她告诉我,在与雷斯汀医生的会面过程中,她始终保持着这份平和的心态。
八天后,我推开一扇扇“闲人免进”的大门,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在医院工作给了我自信,让我有勇气推开那些禁止一般人进入的大门。大多数病床上都躺着失去意识的病人,他们与呼吸机、导管和静脉注射器相连。勤奋的护士们手里拿着写字板,监控着电子屏幕,一时忘掉了自己家里的生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机器发出提示音,提醒人们注意某个病人。
我答应过蕾切尔,在她做完手术后,我会尽快给她做触摸治疗。我们都读过文献,证实这种能量疗法可以显著减少手术后的疼痛,尤其是幻肢疼痛。
我俯下身,亲了一下蕾切尔的脸颊。麻药的辣味在呼吸中久久不散,而她看起来就像大多数术后病人一样,疲惫而放松。
她笑了笑,脸色苍白。“谢谢你能来。最近还好吗?”
“我很高兴见到你。”我说,“还疼吗?”
“哦,我被这个小玩意儿‘绑定’了。”她说着,拉开了床单。蕾切尔给我看了病人用的镇痛泵,它连接在一条细管上,直接插入硬膜外间隙,在两个椎骨之间。这是控制术后疼痛最有效的方法,蕾切尔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给自己打进额外药物。
“现在我觉得挺好。迈克尔刚出去吃了点东西,所以你来得正是时候。来点触摸治疗如何?”她问。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当一个人感到无助时,我总是乐意提供一些实际的帮助。蕾切尔和我已经练习、教授触摸治疗很多年了,我见过无数处于痛苦中的人在这种技术的帮助下放松下来,只要三四分钟。我的手掌在一个人身体上方几英寸的地方慢慢移动,从头移到脚,就能让他深深地放松——我不需要知道其中的原理。“迈克尔还没有学会怎么做触摸治疗吗?”我笑了,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梗。迈克尔接受过好几次触摸治疗,而且很享受放松的感觉,但他仍持怀疑态度。不管一个人相不相信,触摸治疗的放松效果都不受影响。
轻轻拉开床单时,我的胃里感到一阵不安。我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我默默地祝愿蕾切尔和重症监护室的每个人都能早日康复。我把右手放在蕾切尔仅剩的那只脚掌下,左手轻轻抚在她的脚踝上,一种熟悉的宁静感传遍了我全身。她开始平静下来了,我听到了轻柔的喘息声。我在脚部停留了两三分钟,想象着紧张感从脚掌流到我的手心里,然后通过我的脚流进我的身体里,最后融入土地。然后我轻轻走到床头,把手放在她身体上方几英寸的地方,从她的头顶移到躯干,然后是左腿、左脚,还有她右腿和右脚曾在的地方。这项技术的创始人德洛丽丝·克里格说过,如果医生冷静而踏实,病人就会很快放松,焦虑时就不一样了。我发现这个过程让我平静了下来。
我又想起了那群虎鲸,想起了它们在海洋中远游的那份轻松。我希望蕾切尔学会用一种新的方法看待世界后,也能如此游刃有余。我看着她脸上的肌肉不再紧绷,眼皮在梦中轻轻颤动。她渐渐入睡,呼吸变得又缓又深。
蕾切尔和我不再一起去奥卡斯岛的暑期训练营,但我们偶尔会通过电话或电子邮件联系。我们都过着忙碌而充实的生活。蕾切尔的手术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她的癌症一直没有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