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纳德和马尔科:心灵成长

罗纳德和马尔科:心灵成长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罗纳德和马尔科在安大略省相遇。后来,马尔科的家人因为他的同性恋身份疏远了他,两人便搬到了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他们在那里结了婚,选择了一个共同的姓氏,买下了第一个家。等到跟我见面时,他们已经相守三十八年了。

把车停在静修中心的碎石停车场,马尔科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一头黑鬈发衬着他粗糙的意大利面孔。

“我们做到了!我是送他的司机!”他短短地拥抱了我一下,然后绕过凯迪拉克去开副驾驶车门。马尔科散发出的温暖弥漫在周遭的空气中。尽管之前没有见过面,但我感觉他就像个老朋友一样。

“我们到了,亲爱的。”他对罗纳德说。

车里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了马尔科的衣袖,手指苍白而修长。罗纳德完美的椭圆形光头慢慢露了出来。双脚踩实地面后,他抬起头看我,咧嘴笑了一下,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下巴的灰胡楂上滚落下来。

“我不敢相信真的到了。”他说着,挪过清瘦憔悴的身子,给了我一个拥抱。

第二天早晨的第一次小组会上,我们集中讨论了这个静修周的主题:在生命尽头找到意义。我和大家分享了自己从佐克苏·诺曼·费舍尔一次冥想训练中学到的东西,他是一位曹洞宗大师。他谈到这样一个事实:当我们走到生命的尽头,身体不再如常运转时,我们仍能接触到来自内心的美好品质。他并不是在描述临终时的生理状态,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受。四梵住的佛教教义介绍了各种各样的冥想练习,可以用来深化内心的高贵品质,如善良、同情、欣赏和平静。

听到这句话时,罗纳德倒吸了一口冷气:“就是它了。人生走到头了,我的目标就是让心灵成长。马尔科会喜欢的!”

他坐在扶手椅上,身子向前,眼睛闪闪发光,充满求知欲。

“根据佛教教义,人心有四种基本品质。”我说,“不管身体有多病弱,我们都可以选择对自己和他人倾注更多的爱与善意。这是第一个梵住,由梵语的Mettā翻译而来,意思是‘慈’。”

罗纳德激动地点了点头。

“第二,我们可以培养同情心,梵语里是Karunā,面对他人的痛苦时自然产生‘悲’。心灵的第三个基本品质是‘喜’,或称Mudita,它有时会在强烈的痛苦中出现,出其不意,自然而然。最后,我们可以变得更加平静,也就是‘舍’,Upekkhā。这意味着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所处的环境,都要接受现实。”我说。

罗纳德在静修期间学到的四梵住禅修法帮他做出了关于化疗的重要决定。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化疗让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疲劳,而且接受治疗后,癌症还是在恶化。在修习慈梵住的过程中对自己施予关爱——这样的做法让他意识到,继续用化疗摧残衰弱的身体是不仁慈的。他发觉是恐惧在推动自己治疗。

在最后的晚间聚会上,罗纳德谈到了他的决定。“我知道一旦停止治疗就必须直面死亡,可化疗让病情再次好转的可能性极小,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他说,“感觉停止化疗就像是对我可怜的身体施予仁慈。马尔科也会松一口气,不用开车带着我来来回回往癌症诊所跑了,所以对他也很仁慈。”

罗纳德宣称,不管还有多久可活,每一天都要为了爱与生命度过。

“我和马尔科在一起已经三十八年了。我走后,他只能依靠这份爱生活,所以从现在开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我都会尽可能地在彼此之间、在我们周围制造无穷无尽的爱。”

那次静修之后的几个月里,对罗纳德来说,到温哥华拜访我们的心理咨询中心并参加互助小组都变得越来越困难了。所以我和玛丽莉斯打算去家里拜访罗纳德和马尔科,大约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

家访是我们项目的一部分,这样那些病得太重、没法出门的人都能得到我们团队足够的支持——在他们愿意的前提下。经年累月,我们难免会与客户建立起非常亲密的关系。我们必须不断努力才能保持开放的胸襟和热忱的爱心,尽管我们知道,那些对我们非常重要的人终将离去。

5月一个寒冷的星期天,我们在下午1点左右到了罗纳德和马尔科的家。我们在他们的小屋外停车的时候,他们正站在前门的台阶上迎接。房子建在一条独头巷道的拐弯处,一个褪色的民间艺术招牌悬挂在大门右侧的墙壁上,上面的字读作“Bienvenuto”,意思是“欢迎”。

罗纳德的灰色针织开衫至少大了两个码,裤子肥得要用皮带系紧。马尔科扶着他,手臂紧紧地搂住日渐消瘦的丈夫,好像罗纳德天生就依偎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里。两个人的眼角都泛起了笑纹,这是仁慈生活的馈赠。他们用拥抱欢迎我们的到来。

穿过客厅走向厨房时,我注意到餐桌上摆放着韦奇伍德陶器、精致的银餐具、水晶酒杯和白色亚麻餐巾。桌子中央的褪色银花瓶里伸出几支低垂的黄色郁金香。我想马尔科和罗纳德已经提前安排好了晚些时候的晚餐派对,很高兴罗纳德觉得自己还有精力招待客人。马尔科递给我们俩一小杯雪利酒:“别拒绝,好吗?”他笑了。“致敬。干杯!”我们举起酒杯相碰。

我们慢悠悠地参观了家里的边边角角,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油画、旅行纪念品和他们共同生活的照片。罗纳德问道:“一起来个周日午餐如何?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我和玛丽莉斯交换了一个眼神,点点头,在心里把当天其他的日程都取消了。马尔科捏了捏我的胳膊。

“现在轮到我们宠坏你了。”

马尔科走进厨房,那里有亮白色橱柜,地上铺着同样亮白的油毡。他从里面喊道:“你们好好聊聊吧。罗纳德,不是有好多故事要讲给她们听吗?”

马尔科在厨房忙碌时,罗纳德就给我们讲述两人的生活:“在那个年代出柜可不容易,不像现在,但我们不能生活在柜子里。当我们坦陈彼此相爱时,除了马尔科的家人,大多数老朋友一点都不惊讶,”他说,“他们都为我们感到高兴。”我们轻松地聊着天。

“午饭来啦。”马尔科在餐厅里叫道。

我以为这就是主菜,没想到只是开胃小点——一盘堆得高高的传统千层面端来了。罗纳德倒了一些瓦尔波利塞拉葡萄酒,举起水晶酒杯,“为爱干杯。”他提议。

热气腾腾的炖牛排、焦糖洋葱和土豆泥随后上桌,接着是一盘清脆的长叶莴苣沙拉,上面装点着圣女果和鳄梨片。甜点是抹着鲜奶油的巧克力芝士蛋糕,再配上浓咖啡和烈性圣勃卡利口酒。

“感觉自己就像皇帝。”我说。

“该我们报恩了!”马尔科在厨房里喊道,拒绝让我们帮忙倒酒或端菜。坐下来一起吃饭时,他给我们讲了自己对意大利艺术,对音乐的热爱,当然还有对罗纳德的爱。

谈到家人反对他的性取向时,马尔科落泪了。他时不时用张皱巴巴的餐巾擦眼泪。穿过垂下的黄色郁金香,罗纳德在餐桌另一边握住了他的手。

马尔科继续说:“生在第一代意大利天主教家庭真是太难了。两个男人住在一起是犯罪,尽管我告诉过他们:‘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我生来如此。请理解这种爱,跟你们对彼此的爱别无二致。’从那以后,他们拒绝再和我交流,说我不再是他们的儿子了。”他把罗纳德的手抓得更紧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选择的家人——比如你们两个,还有你们的团队——对我们来说意味着整个世界。”

斑驳的阳光下,我们本可以坐在托斯卡纳橄榄树下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旁,微醺于一瓶本地葡萄酒,品尝一碗冒着热气的新鲜帕尔马干酪意面,聊一聊爱与失去、友谊与家庭,直到永远。

大约4点的时候,罗纳德说他必须要去休息了。餐室旁边的小房间里安了一张双人床——他已经很难爬上通往主卧室的楼梯了。

“进来吧,”罗纳德从小房间里喊道,“我可不怕羞。”

我们走进那个小房间时,马尔科正轻轻把灰色开襟羊毛衫从罗纳德瘦骨嶙峋的肩膀上脱下来。里面淡蓝色的阿迪达斯T恤被很妥帖地熨烫过了。这张床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只在两边留下了可以勉强挤进去的缝隙。窗下有个古旧的梳妆台,摆着不少镶框照片,四面墙都充满了马尔科的艺术风格。

马尔科看了看我们。“我可受不了独自待在楼上那张属于我们的大床上,所以我也睡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把白羽绒棉被拉到罗纳德肩膀的位置,“他走后我会很孤独的。”这时,孤独仿佛入侵了这个房间,体形巨大、难以逃避。这将是马尔科余生的怨侣。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马尔科那样正视未来,可以把自己即将失去的宝物说出口。一般人听到这种话肯定很不好受,但他们应对得很自然,两人彼此坦诚,相处模式放松而舒服。

玛丽莉斯向前探身:“罗纳德,休息的时候,我为你演奏一曲好吗?我带来了陶笛,是你最喜欢的。如果运气好,简妮甚至可能会给你做足底按摩。”

罗纳德点了点头。“我最喜欢的静修活动之一就是通过足底按摩来放松了。”他说。

玛丽莉斯把一个三腔黏土乐器放在嘴边,大小和形状都与真正的心脏相仿。她轻轻地往哨口里送气,呼吸在空腔中产生共鸣,手指依次按住指孔改变音高。陶笛发出柔和的风声,带着层层泛音。

“这声音是不是很动听,马尔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玛丽莉斯,陶笛是一种南美洲古代黏土乐器的现代版本,对吗?”罗纳德闭着眼睛说,“马尔科,亲爱的,你能躺在我旁边吗?”他拍了拍身边的床。

马尔科爬上床躲到罗纳德身边,也钻进羽绒棉被下。

我轻手轻脚走到床尾,掀开羽绒棉被一角,露出了罗纳德穿着袜子的脚。我把手放在他的脚底下,握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一只一只按摩。玛丽莉斯站在罗纳德头边,把陶笛举到唇上。

风的声音似乎把我们四个人包裹在一个安全的空间里,让这里的时间停止流逝。我的手掌从罗纳德的脚踝一路向下移动到他的脚趾尖。罗纳德的呼吸慢了下来,节奏稳定了,吸气和呼气所用的时间相当,仿佛与声音的波动相配,来了又走。他睡着了,眼皮微微颤动。

我瞥了一眼马尔科,他一只胳膊弯过来枕在头下,另一只搭在罗纳德的胸前。马尔科的脸色苍白憔悴,明显看出需要照顾,但陶笛呼吸一般的声波吹拂过我们所有人时,爱的气息在他们的拥抱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