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赞叹生命
我是少数几个可以从珍那里收到“维基新动态”的幸运儿之一。她之前参加过静修,后来成了我们的志愿者和董事会成员。她和一只蜂鸟成了朋友,还用托菲诺的维坎宁什小旅馆——她在这个星球上最喜欢的地方——的简称为鸟取了名字。她和丈夫杰拉尔德、宠物狗贝罗每年都会去温哥华岛那片野性的太平洋海岸度假。珍给邮件列表里的我们发消息,说她惊喜地在切斯特曼海滩的酒店附近发现了一只蜂鸟。西海岸长年大风,她不知道这只小鸟是多么有活力才能幸存。
第一次在家里的小露台上看到那只被她取名为“维基”的蜂鸟时,珍自己一点也没有活力。为了治疗继发乳腺癌的转移,她正在接受脑部放疗。第一次见到珍是在她癌症复发两年前,那时她参加了一期卡兰尼什静修会。后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我知道了她和这只小鸟的羁绊,被大自然给予我们的精神鼓舞深深感动,毕竟这些鼓舞往往在人们最需要的时刻出现。
珍从眼角的余光中注意到一道斑斓的绿色,在紫竹的新叶中间一闪而过。两年前,她在居家办公室滑动玻璃门旁边的小露台上种了一盆紫竹,竹茎又黑又亮。春风吹过长茎和新叶,发出沙沙声,工作台上落下斑驳光影。她很享受这一切。
她又看到了那道绿影,原来是一只棕煌蜂鸟飞进了这些竹子,小小的鸟喙衔着几缕干苔。神奇的是,它的鸟巢就挂在一根较宽的竹茎上,离玻璃门只有几英寸远。蜂鸟不断往返,带来浅灰色的苔藓、木屑,还有蜘蛛网上的银色细丝,珍被这一切迷住了。一小时后,当珍忍不住中午惯常的睡意去打盹时,这个小项目还进行得热火朝天。
那天上午早早醒来,珍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蒙着被子逃避世界。丈夫杰拉尔德俯身向她吻别时,她答应过要起床,要做早饭,要设法在楼下的办公桌上干点活儿。
“别浪费了这一天。”在去车库的楼梯上,他对她喊道。
“你说得倒容易。”她心里想,“如果你连续五天都在接受大脑放疗,看看你的精神头儿能有多好。”她都已经生他的气好几天了。事实上,她生身边每个健康人的气。她的家人和朋友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在短短的六年内,四十多岁的她又一次经历乳腺癌复发。大多数朋友都事业有成,忙着工作,忙着照顾孩子,无暇陪伴她,偶尔发条短信或寄封电子邮件已经是极限了。她理解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事,但仍然因为被忽视而感到受伤。
“别担心,亲爱的,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她回道。
肿瘤医生说,她至少需要休息六周才能恢复精力。尽管肿瘤医生再三否认,她还是担心辐射会让自己失去理智。她已经跌入了极度沮丧的黑暗深渊,这种状态以前只经历过一次——当时她得知乳腺癌已经扩散到了骨头上。
二十岁出头时,珍在瑞士当过滑雪模特,参加过极限滑雪电影的拍摄。搬回加拿大上学后,她成为一名体育服装设计师。自从再次被确诊癌症后,珍几乎没在街区里走动了,只能参与一些小型设计项目。她在家里建了一个小工作室,做得动的时候就居家办公。生活重新有了目标,对未来的恐惧就会退居二线。
蜂鸟来的第二天早上,珍醒来时心情很好。杰拉尔德去上班后,她没在床上流连太久。手里捧着一杯上好的浓咖啡,她下楼到工作室查看鸟巢。珍在一把大扶手椅上坐下来,膝盖裹了条毯子,静静等待。果然,上午10点左右,那只蜂鸟回来了。它带着干燥的叶脉和别人用来护根的小木条,在小竹林里进进出出。她数了一下,一小时就飞了三十二趟。蜂鸟用蜘蛛网把这些材料粘在一起,从中间向四周挖洞,用胸部把粘着的纤维铺开,跳来跳去,让巢的底部成型。蜂鸟那天工作了四个小时,而珍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的巢里,全身心投入观察这个小工程的每一步建设。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亲爱的?”杰拉尔德一面脱下上衣、摘掉领带,一面问道。珍躺在床上,正用iPad读有关蜂鸟的故事。她感到很内疚。现在是晚餐时间,但她太疲惫,没力气站在厨房里准备食物,就像她患癌前经常做的那样。
“还不错。”她说,“顺便说一下,我什么活儿也没干。”
“怎么了?”
“维基让我很开心。”她说。
“谁?”
“维基,我们的常驻蜂鸟。它正在楼下的紫竹上建鸟巢,你能相信吗?”珍很兴奋,它好几个星期都没有这种感受了。
她带他下楼看鸟巢。今天维基已经回去了,珍不知道它晚上睡在哪里——可能会在一天的辛苦工作后瘫倒在一堆树叶中吧。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给杰拉尔德展示她亲手做的东西,就像过去常常给他看新设计案时那样,扭扭捏捏,又很期待得到他的认可。她为维基的勤劳和成就感到自豪。她能想象到,为新生命的到来而准备需要很强的体力。
珍从来没想过要孩子,杰拉尔德也没有。考虑到这么年轻就患上癌症,她确信这病影响了他们的决定,但两人并没有讨论太多。也许太冒险了。想想吧,要是再次生病,孩子们就会失去母亲,就像珍十一岁时经历的那样。在青少年时期,一个没有妈的女孩太难了,生活如此空虚,充满困惑。她不太了解母亲的癌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短短几周内就撒手人寰。此外,她和杰拉尔德都喜欢没有孩子的二人世界。他们视彼此为灵魂伴侣。
第一次出现五天后,维基在巢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它缩在这个编织成的小杯子里,看上去有点好笑:翅膀上的羽毛乱糟糟的,伸出杯沿;身后立着长长的尾羽,看上去很有趣。维基的眼睛不停地眨着,从一边看向另一边,好像在侦察附近有没有危险,偶尔它会闭一会儿眼睛。
从那以后,珍每天上午都醒得比平时早。她期待在楼下的大扶手椅上度过一整天,几乎注意不到自己的疲惫,还有一直隐隐持续的头痛。第七天早上,珍发现维基出门了,于是她小心地把脚凳拿到玻璃门前,踩着它,低头查看这个小巢。两个弹珠子大小的白色鸟蛋并排躺在那里。看到生命诞生的奇迹,想到那些迷你心脏已经在里面怦怦跳动,一股爱潮从她心里涌出,涌到门外的小巢里。
珍和维基近在咫尺,日复一日,在等待中彼此相伴。珍很少想到自己的病了。对另一个生灵的关心占据了她全部心神,让她不再执着于自己的难题。对生命的赞叹已经成为治疗绝望的灵药。
维基每小时都会离巢十分钟左右,这样珍就有机会看看里面,拍几张照片。她用电子邮件把这些照片发给家人朋友,主题就叫“维基新动态”。反响很热烈,她感到自己又开始与外部世界产生联系了。每天晚上杰拉尔德回家后,两人就在楼下的工作室里一起品餐前酒,听珍讲述维基的一天。她不再那么生杰拉尔德的气了,因为自己也有了晚餐新谈资。过去的几个月里,除了抱怨自己的症状、讲述对未来的担忧外,她没有给爱人和朋友带来过任何新东西。
如果晚上起了风,珍会担心小巢来回摇摆的幅度太大,维基在里面就像坐小过山车那样。她必须让自己信任维基。既然选择把孩子们的家建在竹茎上,那维基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建巢开始的第二十天,珍注意到维基正站在鸟巢边缘往里面看。为了找食物,现在她一次只离开鸟巢几分钟。一次,珍站在脚凳上往鸟巢里一瞅,两个还没有长毛的棕色小东西在蠕动,嘴巴张得大大的——这些蛋已经孵化了。在它们强壮到可以学习飞翔之前的三个星期里,维基找来花粉和小昆虫,嚼碎了喂进雏鸟的嘴巴。大约一个星期后,珍注意到小鸟们长出了第一批羽毛;又过了一个星期,小鸟们的身体快把小巢撑爆了。第四十天,小蜂鸟在珍的关注下进行了第一次飞行。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维基和它的两只小蜂鸟每次都飞得越来越远。第四十三天,也就是从建巢开始第六周零一天,小蜂鸟们不见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珍偶尔会在喂食器上看到一只雏鸟停留,她的心因此高兴得怦怦直跳。珍在为期六周的休养期间如此专注于新生命的成长,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体力正在慢慢恢复,光秃秃的头皮上也重新长出了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