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决定
“每个人都告诉我要继续战斗,永远不要放弃希望。”帕特说,她耸了耸瘦弱的肩膀,“死就是放弃希望吗?这真的是一种选择吗?我搞不清。”
在她地下室公寓的小客厅里,我们坐在窗户对面的双人沙发上,膝盖几乎碰到一起。四季常青的木兰从窗台上探出头来,上面的叶子是油亮的深绿色,下面是棕色。帕特热爱她的花园。她曾经拥有一家园艺公司,四十一岁第一次被诊断出患有一种罕见阑尾癌时,她开展了人生中第五个事业:在一家殡葬公司做电脑程序员。
“健康的人会告诉我不要放弃希望,他们在这个身体里活活试试!抗癌九年了,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活到五十岁,而现在我已经五十一了。”帕特说,“是努力抗癌让我活了这么久,还是不管战不战斗,疾病都会这么发展呢?每个人都认为我所要做的就是加倍努力,这样我就能活得更久。我想我只是运气好,但现在时间不多了。”帕特垂下目光,思考着自己的问题。她抬起头,改变了话题:“你在忙些什么?还在拯救像我这样的可怜人儿?你应该好好享受生活!”她笑了。
那天早些时候,帕特给我打了个电话。她之前决定接受手术,但一直在想要不要反悔,她想好好谈谈。我们已经相识六年了。第一次静修后,帕特成了卡兰尼什的一名志愿者,一有精力就去办公室帮忙。我们都很喜欢有她在身边工作:她活泼开朗,还有一种绝妙的幽默感。现在癌症压迫着她的脊柱,造成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也让她双腿无力。走路变得很困难了,帕特得依靠家庭护工来帮忙洗澡、穿衣、做饭和打扫卫生。她一下子就没法独立生活了。
“家人朋友会认为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才招来绝症吗?也许他们不想接受癌症的随机性,不想接受自己也有患癌的可能。”
帕特抬头看我,我点点头。
外科医生已经把手术预定好了,说可以通过手术切除脊柱附近的肿瘤。如果不做手术,不断增长的肿瘤有一半的可能性会摧毁她脊髓中的神经,让她腰部以下的身体瘫痪。切除肿瘤可以预防瘫痪,这样她会有六到十二个月的自由活动时间,直到癌症再次袭来,而且手术也可以减轻一点儿疼痛。这种策略的问题在于,在手术过程中,还有术后两到三个月的住院时间里,随时可能会出现危及生命的并发症。
“这算是什么选择?”帕特哼了一声,“实际上不管怎么选,我都没法再划皮艇了。糟透了,对吗?”她用余光看我。
我又点了点头。确实很糟糕。
20世纪80年代,我刚开始从事护理工作时,医生们常替病人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们知道让病人来选会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事后家人也常有“悔不当初”的压力。随着时代的进步,医学中家长式作风渐渐衰落,医疗决策的复杂程度不断增加,如今越来越多的病人面临这样的选择,但他们没有足够的知识做决定,也没有人帮助他们。
我环视了一下帕特住了八年的小套房。因为癌症和伴侣分手不久后,她搬到了这里。很多感情都承受不住癌症的考验。
朋友们上班时,那台又大又旧的电视机和一堆堆CD陪伴她度过漫长的日子。她最喜欢的周六夜生活是跟朋友去跳舞。房间里每一处都摆满了镶框照片,里面满是过去露营、登山、划皮划艇时的场景,一张张红润的面孔一看就是属于热爱户外旅行的人们。帕特占据了大多数照片里的中间位置,两边满是朋友们,她圆圆的脸上挂着顽皮的微笑。她把自己庞大的朋友圈称作“自己选择的家庭”。这些照片让房间里充满了过去的好时光,一种在未来无法重现的生活。
“我无法想象不做手术的情形,这就是问题所在。说‘不’的感觉就像蜷缩起来等待死亡。说‘是’则让人感到大胆而勇敢。尽管癌症转移了,我还是活了很久,所以对不少癌症病友来说,我已经成为了希望的象征。听起来很奇怪,但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帕特用纸巾擤了擤鼻子。
“如果你不必再当英雄了呢?也许是时候放下你的剑,说你不能再扮演那个角色了。压力太大了。”我说。
帕特的肩膀耷拉下来,她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老拖鞋下面灰色的旧地毯。
“也许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鼓励他们,”我接着说,“也许你可以让癌症病友们看看,投降是什么样子。我们并不一定要拒绝或是对抗死亡,接受也可以是一种优雅。”
帕特看着我的眼睛说:“真是松了一口气!我终于可以翘辫子了!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可以继续假装不是,或者怀抱虚假的希望。但如果要对自己诚实,我知道不管有没有这个手术,我都要完蛋了。”
她拿起一盒瑞士莲巧克力,递给我一块。
“反正我快死了,可以尽情地吃巧克力了,对吧?”她说。我往嘴里塞了一块,一阵甜意袭来。
“反正你总是这样,不是吗?”我回答。
“手术是个巨大的未知数。我得靠朋友们来医院看望我,他们都很忙,我不想成为负担。”帕特眉头紧锁。
“如果他们想为你这么做呢?”我说。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们宁愿出去徒步旅行。”
“也许是因为他们爱你?”
“哦,是的,他们确实爱我。我想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做的事,不是吗?”
帕特正在研究投降是什么感觉:在家里离世,受到朋友们的照顾。她见过不少病友都是在自己家或临终关怀中心去世的:有些人有家人和朋友在身边,有些没有。支持帕特的人非常非常多。
她再次开口之前,我感觉到房间里的能量变了。
“但我仍然无法想象不做手术会怎么样!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试着移动我的腿。等待瘫痪是一种折磨。这样太吓人了。”帕特的声音变得更有力了。
“我得试试这个手术。这是我的天性,我永远都会选择接受挑战。你知道我的,简妮,千万别让我坐在这里等死,让别人给我换尿布和喂吃的。”她再次燃起行动的热情。
“我不能放弃,简妮,我得试试。你以为我四年前就不行了,不是吗?”她喜欢用自己的胜利来证明我当时看走眼了,“我给了你一个惊喜,也许我会再给一次!”
四年前,包括她肿瘤医生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帕特快不行了。她瘦得不到一百磅[5],为了缓解恶心、减轻疼痛,她在姑息治疗中心进进出出。令所有人惊讶的是,她挺过来了,度过了四年的好时光,直到病情再次恶化。那时我学会了不要完全相信预后。
帕特继续说:“我就知道那时命不该绝。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但就是知道。就像我知道这次大限将至,只是不确定何时而至,仅此而已。”
电话响了,打破了这个亲密空间。
“我回头再打给他们。”帕特现在活泼了不少,仿佛下定决心后,这个决定给了她力量。
一次又一次,帕特的决心让我们惊叹。上个夏天,她答应和朋友们一起去教堂湖徒步旅行,因为她无法忍受再也见不到喀斯喀特的想法。她让五个朋友走在前面,因为她每走一步都快要喘不上气来,担心自己会耽误大家。帕特全凭意志和决心爬上了奎尼斯科山的山顶。那个夏天,她也回到了自己的皮艇上,最后一次环绕布罗肯群岛航行。讲起日落时分划船偶遇鲸鱼的故事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关于手术的决策是帕特自己做的。面对这种生死攸关的决策,人们暴露了一切:性格,行为模式,恐惧和希望。没有正确答案,只有经过深思熟虑的问题。
我担心帕特手术的后果——要忍受术后疼痛,有可能感染,还要住院几周,还可能有其他严重并发症。她可能就交待在这里了。这种情况我以前见过太多了,有时我甚至想要回到没有发明这种可怕手术的年代,那就根本不用做这样的选择了。
“我得试试,简妮。”帕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下定了决心。
“我就知道你会搞定的,你总是这样。”我感觉自己的心碎了,眼后一股悲伤涌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好吧,那就打给外科医生,看看你周四的预约还作不作数。”
“感谢上帝,终于决定了。”帕特说。她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我们都筋疲力尽了。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知道自己再见帕特就是她手术完几个小时后了。我俯身给了她一个拥抱。
“如果周四动手术记得给我打个电话,那天我会去看你的。”
“再次感谢你来看我。你是最棒的,但别忘了找点乐子,看在上帝的分上。”帕特转过身躺在双人沙发上,用双手把腿一条一条搬上来。我在她头下塞了一个垫子。她很快就会睡着的。
我走出厨房,经过挂在墙上的旧红皮艇,走进了明媚的10月天。屋前花园里,镶着草坪边的嚏根草已经发出了嫩芽,我希望1月份的时候帕特还能在这里看它们开花。
“简妮,”周三早上5点32分,我收到一条语音消息,“我改主意了。”
“出什么事了?”回电帕特时我问道。
“不计代价的生活不值得去争取。我几乎整晚都在纠结我的决定。我不想在医院里度过余生。我讨厌医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癌症最终还是会把我带走的,我们都知道。也许瘫痪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我有个坐轮椅的朋友,他一点也不自怜自弃,他只是继续生活罢了。在医院靠止痛泵和护士活着会更糟,”帕特说,“我可以好好地活到死。我想我甚至可以玩得很开心。我已经度过了额外的四年。事实上,这十一年都是我捡来的。第一次被确诊时,他们认为我只能活六个月。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听起来很兴奋。
“我爱你,帕特。”我说。一股宽慰的暖流淌过我的心间。
拒绝手术两个月后,帕特身子太虚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不管怎样,她决定与我们卡兰尼什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一起参加圣诞节的传统活动。那天是12月17日,我们计划在温哥华市中心的韦奇伍德酒店会面。这个舒适的酒吧节日氛围浓厚,装点着豪华天鹅绒红沙发和巨大的圣诞树,壁炉上的壁炉台挂着一串闪亮的小白灯。
帕特把黑色帽子拉下来盖住自己稀疏的灰黑色头发,皮夹克随意地盖住了一截黑色牛仔裤。从出租车后座的窗户往外看时,她的笑容和往常一样灿烂。
“你做到了!真高兴见到你!”我说。
“哈,你以为呢?去一个我永远都消费不起的地方喝一杯免费圣诞鸡尾酒?当然要来!”
静修会的两个人弯下身子,把帕特抬上轮椅。如果有人可以扶着她,她还可以站着。她已经三个星期没法走路了。
“请给我一杯莫吉托加一小杯朗姆酒,”帕特对服务员说,她通常不喝酒,“再来一个迷你披萨,上面放焦糖洋葱和山羊奶酪。”她看着我们,笑了。
“你们怎么都这么严肃?放轻松点,伙计们,这是我最后的晚餐。”
我们举起酒杯,帕特说了祝酒辞:“敬健康。”
我们都笑了。
“有时候我真想知道自己做了那场手术会怎么样。”她轻声说,一瞬间有些后悔。现在死亡离她很近,足以熄灭生命的火花,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两天后,帕特住进了临终关怀中心。又过了三天,她在白昼一次要睡好几个小时,不想要也不需要吃东西了。听到熟悉的声音,她会从睡梦中惊醒,蹦出几个字,或是几句俏皮话,像是“你们都在看什么?”或者“你没有更好的事要做吗?”然后便再次陷入昏睡。她日渐衰弱,也不再关心朋友、关心周围的世界。她试图抗争,但大势已定。多年来,帕特一直在练习投降的艺术。她不得不放弃生活中大部分她热爱的东西,接受身体机能一个一个丧失,甚至选择过程本身也为最终的屈服创造了条件。
她在2010年12月24日与世长辞。
她一向讨厌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