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南京

她瑟缩在凄风苦雨里,

衣衫褴褛,孑然一身。

她枯瘦的双手捧着满瓮的苦楚:

——瓮还在,离人的骨灰早已散落烟尘。

——拜伦

诗人拜伦对着罗马的废墟唱出的一曲咏叹调,却唱出了今日南京凋敝的街景。“(南京的)城门行人寥寥”,“昔日欣欣向荣、美不胜收的街头,已然风光不再”。“围裹在高墙之内的南京,人口聚居区的繁华程度不亚于现代罗马。”戴维斯先生在他的游记中写道,“但就整座城市的建设规模,罗马城还要稍逊一筹。南京城墙高厚、地域辽阔,绕城一周即达二十英里。两城均有大片的无人居住区,起伏不平的山丘、废弃的路面、支离破碎的农田,构成城市荒原的主要景观;不过从人文角度看,两地间的差异十分明显:除去城墙,南京城内几乎没有任何建筑遗迹,这跟中国人随遇而安、不求长远的思想观念有关;反观罗马,气势恢宏的古代公共建筑设施屹立至今,虽已坍塌破败,仅存的遗址也令人心折。每登西里欧山,俯瞰楼宇参差、丘壑连绵的罗马城,我都会联想到中国的六朝古都南京(唯一的区别就是,南京没有那么多黑黢黢的废墟)。”

南京是江南省首府,地理坐标为北纬32度3分、东经118度46分,城北三英里便是扬子江,与北京、广州两地的距离均为六百英里。南京是中国的帝王之地,人杰地灵、物阜民丰,历史上曾有多个朝代建都于此,是全世界最好、最具魅力的城市之一。描述南京城之大,中国文人不吝笔墨:“如果两个人同时从同一座城门打马出城,分别向相反的方向跑,再碰到一起就得一直跑到天黑。”南京在前朝曾是首善之区,大清帝国又列为副都,人口自然繁庶,有据可查的说法是南京常住人口数维持在三百万左右。南京城内有多处河道与扬子江相通,可容大型船只出入,航运业非常发达。著名海盗、民族英雄科辛加一度溯江而上,在进攻南京的战斗中堵塞所有河道、阻断内外交通。这位征服台湾的葡萄牙骑士在退出历史舞台之前发动此精彩一役,为大英帝国1840年对华战事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良好战例。

南京城不仅占地面积广大,也以一城之内山重水复、地形复杂多变著称。头顶巍巍山冈、脚踏潺潺流水,南京的街头景观与爱丁堡的城堡山有得一比。满人治下的南京无复往日风采,城区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段几近抛荒;宫殿、庙宇、望台、皇陵,许多公共设施及名胜古迹惨遭破坏,要么被损毁,要么被劫掠一空。与北京遥相呼应的南京,地名本身就代表了其首都或副都的政治地位,当盛之时,帝国朝廷中枢办公机构六部俱设。随着国家权力重心的北移,南京城失去了“京”的身份,被当朝皇帝赋名“江宁”。不过传统观念的力量不容小觑,“南京”之名并未因大清皇帝一纸诏令而从当地人民的记忆中抹去,反而越叫越响。南京至今依然是中国的一级城市、两江总督驻节之地,控扼长江要道、管辖堪称大清帝国经济命脉的两江地界。野蛮的满洲人前番涂炭南京、今日防民如寇,于石墙之内另辟军营,拣派忠于皇室的满族将军统摄军务,深沟高垒,虎视眈眈,专门对付不甘于现状的汉人。南京城内的各条大街夹在低矮简陋的民房间,屈曲蜿蜒、狭窄幽闭,通行至为不便。不过南京的城门高大壮观、气象庄严,倒是与中国大型城市的建筑格调一脉相承。

我们的查理国王也曾声言迁都,伦敦市民对此项动议作出的答复是:悉听尊便,只要不搬走泰晤士河就行。满人攻灭大明政权后,迁其都、掳其财,这对南京来说不啻是一场浩劫。好在扬子江和南京城内四通八达的河渠搬不到北京;游手好闲、百无一用的满族武夫北上后,当地勤劳朴实的汉族人终得休养生息,重建家园的大潮勃然兴起。南京生产的丝织品,无论白布还是锦缎,很快便风靡整个北京城,其风头之健甚至盖过了久负盛名的广州产品;欧洲人趋之若鹜的“南京棉布”,只看名字就知道是这座城市的招牌产品;利用稻秸加工纸张、豆科植物通草编结手工花束,都是南京的支柱性产业。就连英国人追捧有加的“印度墨水”其实与印度并无关系:产在淮州,集散地包括出口基地都在南京。

南京是帝王之地,也是文化之乡,每次赶赴京城参加会试、殿试的考生,比中国任一地方的都多,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书店随处可见,做图书刊印发售生意,在这里是一份受人尊敬的职业。由此可见,南京之所以能产生文化产业之奇迹,以纸张产量最高、质量最好驰誉泱泱中华,断非偶然。

虽然大清建国后南京的地位已不复往日,但其地生产的工艺品、奢侈品甚至部分生活用品,依然为北京所推崇。每年四五月间,中国北方地区天干地燥,渔业资源匮乏,扬子江强大的产能,为满足皇亲国戚、衮衮大员的口腹之欲提供了最切实的保障:京杭大运河一线,满载河鲜、冻鱼的船只鼓风而行,在超额利润的诱惑之下,六百英里航程不足为虑。皇宫御用之物有现成的加急传递渠道——驿站;加急传送,昼夜兼行,不出十日南京的珍馐佳肴就能摆上皇帝的案头。如此落后的运输方式能产生这么高的效率,不能不说是一桩奇迹。

南京达官贵人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