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在以前的写作中,我从没有过现在这么强烈的感觉——我觉得我所描述的都是些众所周知的东西,为了说明那些事实上不言而喻的东西,我在浪费纸张和笔墨,总有一天还会耗费排字工人和印刷工人的劳动和材料。因此,我很乐于能见到下面情况的发生:如果承认有一种特殊的、独立的进攻性本能,那就意味着要对精神分析的本能理论进行修正。
但是,我们将看到事情并非如此,它只不过是让我们去关注一个早就出现的思想转变,并让我们追踪其结果。精神分析理论中所有部分都发展缓慢,但关于本能的理论发展最为迟缓。[56]但是,该理论对整个精神分析学结构来说是如此不可或缺,以至于必须有它的存在。在我当初还十分困惑的时候,我曾把诗人兼哲学家席勒(Schiller)的格言作为出发点:“饥饿和爱情推动了世界的发展。”[57]饥饿可以代表那些旨在保存个体的本能;而爱情追求对象,它的主要功能在各方面都受到自然的青睐,那就是保存人类。这样,首先我就提出,自我本能和对象本能相互之间形成了对立。我引进了“力比多”[58]一词,就是为了表示后一种本能,且仅仅是后一种本能的能量;于是,在自我本能和指向对象的爱(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来讲的爱)[59]的力比多本能间形成对立。这些对象本能之一是施虐的本能,事实上它与其他本能区别极大,因为它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爱。而且它在许多方面明显附属于自我本能:它无法掩盖它与那种没有力比多目的的控制本能的密切联系。但是这些差别被我们接受了;毕竟,施虐显然是性生活的一部分,在施虐的性行为中,凶残可能取代了感情。精神病被认为是自我保存的利益和力比多的要求之间的斗争的产物,在这场斗争中,自我获得了胜利,却以极大的痛苦和自我克制为代价。
每一位精神分析家都会承认,即使在今天,这种观点听起来也不像是一种早就被抛弃的错误观点。但修正也是必然,因为我们的研究对象,从被压抑的力量发展到了压抑的力量,从对象本能发展到了自我。决定性的一步是引进了自恋(narcissism)概念——就是说,我们发现自我本身受到了力比多的精神关注,确切说,自我是力比多的原始家园,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是力比多的指挥中心。[60]这种自恋的力比多转向了对象,因此变成了对象力比多;而且它能再变回到自恋的力比多。自恋的概念使我们能以分析性的理解去认识创伤性精神病、许多界于精神病边缘的情感以及精神病本身。没有必要放弃我们的解释,即把移情性精神病(transference neurosis)当作自我为防范性欲的侵害而作出的尝试;但力比多的概念岌岌可危。因为自我本能也具有力比多的性质,那么,我们就似乎在一段时间内不可避免地应该使力比多在大体上等同于本能的能量,就像之前荣格(C.G. Jung)所倡导的。然而,我仍然确信——尽管我对此还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解释——本能不可能都属于同样的类型。在《超越快乐原则》(1920g)一书中,我的思想有了进一步发展,因为这时强迫性重复和本能生活的保守性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开始推测生命的起源和生物的平行发展,在此基础上,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即除了保存活体并把它与更大的单位结合起来的本能之外[61],一定还存在着另一个对立的本能,这个本能试图分解这些单位,并把它们恢复为原始的无机状态。就是说,除了爱欲之外,还有一个死亡本能(instinct of death)。生命现象可以从这两种本能交汇或相互对抗的活动中得到解释。但是,我们很难具体说明这个假设的死亡本能的活动。爱欲的表现本身就已经够引人注目和够喧嚣的了;我们可以假设,死亡本能在有机体内默默地起作用,使有机体趋向分解消亡;但是,这当然不足为证。我们有了一个更富成果的观点,即一部分本能指向了外部世界,以一种进攻性和破坏性本能表现出来。这样,这个本能本身就将会被迫为爱欲服务,因为有机体破坏了其他一些生命或无生命的东西,而不是毁灭其自身。相反,如果对导向外部的进攻性加以限制,这就必将增加自我毁灭的程度,而自我毁灭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断进行的。同时,人们可以从这个例子推断,这两种本能很少——也许绝不会——在相互隔绝的状态中出现,相反它们总是以变动且迥异的比例融合,因此我们的判断力无法辨认出这两种本能。在施虐狂中,它早就作为性本能的构成部分而为我们所知,我们看到,爱的趋向与破坏的本能尤其强烈地融合了;对应着施虐狂,受虐狂则是指向内部的破坏性和性爱的一种融合——这种结合使那些原本无法察觉的倾向,变得显而易见和可以察觉。
认为存在死亡本能或破坏性本能的假设,在精神分析领域内部也遇到反对意见;我知道,人们往往更倾向于将爱情中所有那些危险的和敌对的东西完全归咎于内在于它自身中的原始两极性。一开始,我在此提出这些得到阐述的概念,只是尝试性的做法[62],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概念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思想,使我无法再从其他任何角度去思考。在我的头脑中,这些概念在理论上比任何其他能想到的都更有用;它们为我们提供了在科学研究中孜孜以求的简单性,又没有忽视或扭曲事实。我知道,在施虐狂和受虐狂中,我们总能发现与情欲强烈地融合在一起的破坏性本能(指向外部和指向内部的本能)的体现;但我无法理解,我们怎么能忽略了普遍存在的非情欲进攻性和破坏性,又怎么能在解释生命时未能给它赋予适当的地位呢?(指向内部的破坏欲望通常能避开我们的感知,当然,除非它受到了情欲的影响。)我记得,当有关破坏性本能的观念首次在精神分析的文献中出现时,我自己采取了怀疑态度,也记得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观点。[63]其他人已经表现了或正在表现同样的抵制态度,这并不使我十分惊讶。因为,当人们谈及人类的邪恶、进攻、破坏和残忍等先天倾向时,“儿童不喜欢听这种观点”[64]。上帝以他自己完美的形象创造了儿童;没有人想记起这样的事实,即人类很难使不可否认的邪恶和上帝的全能至善协调起来——尽管基督教科学派主张这种协调。上帝得以存在的最佳借口就是魔鬼的存在;魔鬼就像犹太人在雅利安人的理想世界里所起的作用一样,成为了有效发泄的动因。[65]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可以认为,上帝导致了魔鬼的存在,以及魔鬼所体现的邪恶。考虑到这些困难,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在某些适当的场合向人类非常道德的本性表示恭顺的崇敬;这将有助于我们受到普遍的欢迎,而且我们的许多过错也会由此受到宽恕。[66]
“力比多”一词可以再次用来说明爱欲力量的表现,以便将它们与死亡本能的能量区别开来。[67]必须承认,我们更难掌握死亡本能的含义;事实上,我们只能猜测它隐藏在爱欲的幕后,而且无法找到它的踪影,只有当它和爱欲融合时,死亡本能才会显现。在施虐狂中,死亡本能扭曲了性欲的目的,使之屈从于前者的意图,同时还完全满足爱欲的需要,只有在施虐狂中,我们才能最清楚地认识到死亡本能的本质及其与爱欲的关系。但是,即使死亡本能没有任何性欲的目的,即使在最盲目的破坏性狂乱中,我们也会看到死亡本能的满足伴随着一种尤其强烈的自恋享受,因为它使自我实现了获得全能的夙愿。当破坏性本能受到节制和驯服(可以说它的目的受到了限制)并指向对象的时候,它就必须满足自我至关重要的需要,让自我得到控制自然的力量。由于存在死亡本能的假设,基本建立在理论基础上,所以我们也必须承认,它不完全是抵制理论异议的证据。但在我们的知识现状中,事实目前看来就是如此;将来的研究和思考无疑将使我们更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
因此,在接下来的全部行文中,我将采取如下立场,即进攻性倾向是人类一种原始的、自我存在的本能属性,而且我又回到以前的观点,主张它形成了文明最大的障碍。在这个探讨过程的某一点上,我曾主张,文明是人类所经历的一个特殊过程,我现在仍然受这个观点的影响。现在可以补充说,文明服务于爱欲的过程,爱欲的目的是陆续把人类个体、家庭、种族、民族和国家都结合成一个大的统一体,一个人类的统一体。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正是爱欲的工作。[68]这些人群要通过力比多被结合在一起。单靠必要性,即共同工作的好处,尚无法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但人类天生的进攻性本能,即个体反对全体以及全体反对个体的敌意,都反对这个文明的计划。这种进攻性本能是死亡本能的派生物和主要代表,而我们发现,死亡本能与爱欲共存,死亡本能和爱欲一起享有对世界的统治权。现在,在我看来,文明进化的意义对我们不再模糊不清。它必须展现爱欲和死亡之间、生存本能和破坏性本能之间的斗争——正如在人类身上体现的一样。这种斗争是一切生命的基本内容,因此,文明的进化过程可被简化为人类为生存所做的斗争。[69]我们的保姆试图用天国催眠曲来平息的,正是这场巨人之争。[70]
[56][对弗洛伊德本能理论的发展所做的一些评述出现在《本能及其变迁》(1915e)的编者注中,标准版,第14卷,第113页。]
[57][《世界指南》(Die Weltweisen)。]
[58][在论《焦虑性神经症》的第一篇文章(1895b)的第二节中。]
[59][即柏拉图用过的意义。参见《群体心理学》(1921c)第四章,标准版,第18卷,第99页。]
[60][此方面请参见《自我和本我》一书的编者附录,标准版,第19卷,第63页。]
[61]爱欲向外扩张的、无休止的趋势和本能的普遍保存性之间的对立十分显著;它可能成为下一步研究的出发点。
[62]参见《超越快乐原则》(1920g),标准版,第18卷,第59页。
[63][参见编者导言中对此所做的一些评论。]
[64][引自歌德的诗歌“Die Ballade vom vertriebenen und heimgekehrten Grafen”。]
[65][参见上文。]
[66]在歌德的《靡菲斯特》中,我们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现象,那就是邪恶原则等于破坏性本能:
所有的事物,来自虚无
的事物,
都应该被破坏……
因此,你把这一切都称为罪恶——
破坏,——一切都与邪恶相融,——
那就是我的本原。
魔鬼自己称为敌人的东西,不是神圣和善良的东西,而是创造和繁殖生命的自然力量,这就是“爱欲”:
来自水,土地和空气,
成千的胚芽开始诞生、成长,
无论环境是干、湿、热、冷:
如果我不曾保留火焰,那么,实际上,
我自己就没有什么可以展现了。
[这两段话都摘自歌德的《浮士德》,第一部,第三幕。由贝亚德·泰勒(Bayard Taylor)翻译。在《梦的解析》(1900a)的第一章(G)暗示了第二段引文,标准版,第4卷,第78页。]
[67]我们现在的观点可以大致用下列说法加以表示,即力比多存在于每一种本能的表现之中,但是,表现中并非一切都是力比多。
[68][参见《超越快乐原则》(1920g),这个观点在此书中随处可见。]
[69]我们也许可以更为准确地做出补充,这是一种为生存而做的斗争,这种斗争在有待发现的某种事件之后才逐渐成形。
[70]“Eiapopeia vom Himmel”(天国催眠曲)。引自海涅(Heine)的《德意志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