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当你很难使矛盾相互调和时,你就会允许矛盾存在。开始时你说,像你这样的一篇论述是无害的:没有人会因为思考本书提出的观点而让自己失去信仰。但是,此书接下来清楚地表明,你的意图正是要颠覆这种信仰,我们可以质疑你到底为什么要发表此书。另外,你在另一段文字中承认,如果有人发现人们不再相信上帝,这样做可能是危险的,确切说是非常危险的。迄今为止,人们是驯良温顺的,但是现在他抛弃了对文明戒律的遵守。你认为,把文明的训诫建立在宗教的基础上是对文明构成了一种危险,而你的全部论辩都依赖于一种假设,即信徒可能被转变为非信徒。这的确是一种彻底的矛盾。
“这里还有一个矛盾。一方面,你承认人们无法通过自身的智力而得到指引,他们被自己的情感和本能要求所统治。但是,另一方面你又提出用理性的基础来取代他们服从文明的情感基础。谁都无法理解这一点。对我而言,这似乎应该是一种非此即彼的情形。
“另外,你难道没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吗?以前曾经有人采取同样的方法试图用理性来取代宗教,场面正式、规模宏大。你当然能记起法国大革命和罗伯斯庇尔。你也一定能记起他们的实验是多么短命和无效。目前俄国正在重复同样的实验,而我们无需对它的结果感到好奇。你难道不认为,我们能理所当然地承认人类离开宗教就无法继续生存吗?
“你曾自己说过,宗教不是简单的强迫观念性精神病。但是你没有讨论问题的另一方面。你只满足于将宗教类比为精神病。你说,人类必须脱离精神病。在这个过程中,人类将丢失其他的东西,但你对此毫不在乎。”
之所以会出现反对意见,可能是因为我在处理这种复杂的问题时有点操之过急了,但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加以弥补。我仍然坚持认为,我所写的东西在一个方面是非常无害的。不会有信徒因为这种或类似的论点而迷失信仰。由于某种情感的纽带,信徒已经被束缚于宗教教义了。但毫无疑问,还有无数的其他人并不是同等意义上的信徒。他们之所以遵守文明的戒律,是因为自己受到了宗教威胁的恐吓,而且只要他们不得不将宗教看作包围他们的现实的一部分,他们就会惧怕宗教。一旦允许他们放弃自己对宗教的现实价值的信仰,他们这些人就会立即脱离宗教。但是他们也不受论辩的影响。当他们观察到其他人不惧怕宗教时,他们也就停止惧怕宗教;我曾就他们的情况断言,即使我没有出版这本书,他们也会逐渐了解宗教影响的衰落。
但我认为,你自己对你用来指责我的另一个反驳论点赋予了更多的重要性。既然人类极少能受到合理论证的影响,相反他们全然受到本能愿望的主宰,那么人们为何要着手剥夺人类的本能满足,并用合理论证来取代这种满足呢?人类的确如此;但是你有没有问自己,人类是否一定如此呢?他们的内在天性是否注定了如此的特点?有一个民族存在这样的传统,在儿童年幼时就用布缠住他们的头使其变形,那么,人类学家能给出这个民族的颅指数吗?请考虑一下健康儿童的旺盛智力与普通成人的羸弱智力之间那种令人沮丧的对比。我们难道不能肯定地认为,正是宗教教育才应对这种相对的智力萎缩负主要责任吗?我认为,一个不受宗教影响的孩子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开始烦心有关上帝和来世生活的问题。也许他当时对这些事物的想法会采取与他们祖先相同的思路。但是我们没有等待这种发展;在他对宗教教义既无兴趣又无法掌握其重要性的时候,我们就向他灌输宗教教义。今天的儿童教育计划中有两个重点,其一是延缓性发育,其二是宗教影响的早熟,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因此,到儿童的智力苏醒时,宗教教义已经变得坚不可摧了。但是这样一个重要的领域会被地狱之火的威胁而关闭,你是否认为这对智力功能的强化十分有益?一个人一旦让自己不加批判地接受宗教教义放在他面前的所有谬论,甚至都忽视了这些教义之间的相互矛盾,我们就会毫不惊讶地发现他的智力存在弱点。但是除了运用自己的智力而外,我们没有其他方法去控制我们的本能天性。我们怎能期望受到思想禁止统辖的人们去实现心理上的理想——即智力的首要位置?你也知道,普遍而言,据说女性会患“生理性思维迟钝症”(physiological feeble-mindedness)[28]——也就是说,她们的智力低于男性。这种事实本身值得讨论,对它的阐释也值得怀疑,但是有一种赞同这种具有次要性质的智力萎缩的观点认为,女性在劳动时处于一种早期禁令的严厉管辖下,这种禁令不允许她们把思想转向她们最感兴趣的事物——即有关性生活的问题。只要一个人在早年不仅受到思想上的性压抑的影响,而且受到宗教压抑以及由此产生的忠诚压抑[29]的影响,那么我们就无法真正分辨他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我要缓和自己的热情,并承认自己也有可能在追逐一种幻想。宗教禁令在思想上的作用可能没我设想的那么糟糕;也许即使教育没有遭到滥用以让人们服从宗教统治,人类天性也可能没有变化。我不知道,你也不会知道。目前似乎无法解决的不仅是今生的重大问题,许多次要问题同样也难以回答。但是你必须承认,我们在这里有理由对未来抱以希望——要承认也许我们可以发掘能丰富文明的财富,而且进行非宗教教育的实验是一种有价值的做法。如果这项实验最终不能令人满意,我情愿放弃改革,返回早期纯粹描述性的判断,即认为人类是受制于本能愿望的弱智生命。
在另一点上,我直率地同意你的观点。开始时就试图通过武力一蹴而就地消除宗教,这样做当然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因为这样做没有成功的希望。信徒不会让自己的信仰被人夺走,不管用论辩还是禁令。即便这样做能在一些人身上取得成功,也只是一种残忍的做法。一个服用安眠药几十年的人,如果拿走他的安眠药,他自然无法入眠。宗教的安慰作用可比作麻醉药,这一点在美国已有很好的说明。在美国,当局正在试图——显然是在妻子管辖的影响下——剥夺人们所有的刺激物、致醉物以及其他产生快乐的物质,相反,为了补偿,就要让人们过度沉浸于对宗教的虔诚信仰中。这又是一个我们无需对其结果感到好奇的实验。[30]
因此,当你继续争论说,人类完全无法离开宗教幻想的慰藉而生存,而且如果没有了这种慰藉,人类就无法承受生活的烦恼与现实的残酷,这时我就必须反驳你的观点。对于那些从童年起就被你灌输这种甜蜜的——或者说既苦又甜的——毒药的人而言,你所说的情况当然属实。但其他那些用理性的方法抚养大的人又怎么样呢?也许那些没有患精神病的人不需要迷醉物来减弱病症。事实上,他们将发现自己身处困境。他们将不得不自己承认所有的无助状态以及自己在宇宙的机械运动中是多么地无足轻重;他们不再成为创造的中心,不再成为仁慈的上帝悉心关爱的对象。他们将会像一位失去父母家园的孩子,失去了温暖和舒适。但是,幼稚症当然注定要被克服。人类不能永远都处于儿童期;他们必须最终离开童年期,进入充满敌意的生活。我们可以称之为“现实教育”。我这本书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指出人类向上迈出这一步的必要性,我需要向你承认这一点吗?
也许你会害怕他们无法承受如此艰难的考验。那么,让我们至少可以希望他们有这个能力。无论如何,我们得知道人类要依靠自己的资源,然后学会如何合理利用资源。而且人类也不是丝毫没有援助。从洪水时代开始,他们的科学知识就已经教会他们许多东西,而且科学知识将继续增加他们的力量。至于命运的重大必要性——这是一个例外——在这一点上人类无法得到帮助,但是他们将学会用听天由命的态度来忍受命运。月亮上的广袤田地也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想,对人类而言,它们有什么用呢?因为谁都没有见过月亮上的丰收。作为地球上的小农户,人类将知道如何以自给自足的方式来耕种自己的土地。把他们的期望从另外一个世界上收回来,把他们所有的自由精力都集中于世上的生活,这样他们也许能成功地达到一种状态:生活变得让所有人都可以忍受,文明也不再对任何人有所压迫。那时,他们将和我们一位不信教的同伴一起,毫无悔恨地说:
我们将天堂拱手让给天使与鸟雀。[31]
[28][莫比乌斯(Moebius)曾用过这个术语(1903)。参见弗洛伊德早期论文《“文明的”性道德》(1908d),标准版,第9卷,第199页,当时的论述是本书论点的先声。]
[29][该词意指君主政体。]
[30][此处写于美国国家禁酒令(1920—1933)实施中期。]
[31][“Den Himmel überlassen wir, Den Engeln und den Spatzen.”引自海涅的诗《德意志》(第一部分)。此处,“Unglaubensgenossen”译为“fellow-unbelievers”(不信教的同伴),这个英译法是海涅本人用来形容斯宾诺莎的。弗洛伊德在《诙谐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中引用该诗歌作为例证来说明一种特殊的诙谐技巧,标准版,第8卷,第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