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群体系列
第一篇 群体系列
当男人与男人在一起时
当女人与女人在一起时
当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时
从林泽苍开始讲起吧!
1951-1961年
被称为“旧上海”的繁华、奢靡、逸乐、流行、西化及至个人主义,被随之而来的尚简、草根及至单调划一的集体主义文化气质所指摘与反对。
1951年10月,时年48岁的林泽苍在上海自主出版、发行《摄影须知》(附《照相馆指南》)。这本集大成的摄影著作,记述了民国时期上海市民阶层有关照相的技术、生活与美学。随后发布了1954年再版修订本、1955年增订本。
《摄影须知》版权页上标注的“初版”二字,体现出集编著者、出版发行人一身的林泽苍,与经销方—林本人主办的三和出版社对这本书未来命运的信心。
1925年,先后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光华大学的林泽苍在上海创办了国内第一个摄影研究学术机构—中国摄影学会。同年,《摄影画报》创刊。学会成立后,多次举办全国摄影展览会及全国摄影比赛会。1929年,林泽苍与陈传霖、聂光地等一起组建上海黑白影社。可以说,民国期间,林泽苍与同仁,以其多重摄影行为撑起了以上海为中心的“中国”摄影格局。
然时移世改,20世纪50年代初期社会风气及价值观逐步转型。被称为“旧上海”的繁华、奢靡、逸乐、流行、西化及至个人主义,被随之而来的尚简、草根及至单调划一的集体主义文化气质所指摘与反对。
这一变化势必改变影像文化的面貌、格局,及其后的批判者不断声言的主导词令—性质。像林泽苍这样生活在上海这个异质文化语境中、专业既成的一代摄影人,或迷茫,或反应迟钝。而对他这样一位影响深远的摄影学者、出版家、活动家—且持不合作态度的领军人物进行批判,则是具有标志性的事件,它是新政权摄影文化建构的重要步骤,而在此之前则需对以上海为中心的摄影文化形态进行清理。这一切都将主宰、规定后来几十年的的民间影像生态。
《摄影须知》出版,林泽苍“给摄影同志们”的话中,把自己对摄影的表述限定在记录、科学与艺术的范围内。他审慎地回避了无处不在的新话语—摄影的政治功能:
摄影不仅能忠实地记录我们日常的生活动态,更是历史、新闻、宣传、教育最好的利器;摄影既可作为科学上的研究,又可为陶冶性情的艺术品。
1952年8月,也就是《摄影须知》出版10个月之后,由狄源沧首先对此书提出批判。
这一时期,狄源沧是新闻摄影局《摄影工作》杂志编辑委员会13名成员之一。狄源沧首先为这本个人出版物定了调:
“作者虽在这本书里介绍了一些新的摄影器材,但却没有介绍什么新的摄影思想和观点,反而向读者灌输了不少资产阶级腐朽甚至有害的摄影思想和观点,引导读者走向脱离政治的纯技术观点和唯美主义的道路上去。”
林提出摄影应向“生动之摄影”和“美艺的构图”发展。狄追问:如果一张照片拍得很生动,构图也很“美艺”,但内容是违反人民利益的,是不是也在你提倡之列呢?离开了人民的立场,单纯提倡生动、美艺,这不是资产阶级的脱离政治的观点又是什么呢?
林自技术角度提出20世纪50年代初期摄影艺术的“通病”为:冲晒放大的技术欠佳,光线运用不当,构图不合章法和选择主题之错误。狄认为林“忽视政治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了”。他说,有关这一问题,先前在新闻摄影局、后转入新华社工作的摄影家、理论家张印泉1951年3月就提出过:“以往旧社会的摄影艺术的通病是个人的玩物、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是少数资产阶级的欣赏品、是逃避现实、是缺乏意义和实际作用。”
林自技术角度提出20世纪50年初期摄影艺术的“通病”为:冲晒放大的技术欠佳,光线运用不当,构图不合章法和选择主题之错误。而狄源沧认为林“忽视政治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了”。
狄源沧要求林泽苍先生放弃这些“肮脏的东西”,检查一下自己30年的所作所为,站到人民的立场上来。
1956年12月19日,中国摄影学会成立大会在京召开。出席会议的有优秀的摄影家、摄影记者、摄影工作的组织者、图片编辑和高等学校的摄影教授等一百余人。筹委会主任石少华在报告中说:“在中国大陆全部解放之后,解放区和蒋管区的摄影家和摄影工作者胜利会师了。”这是摄影界的合家欢。学会名称虽然与林泽苍1925年刚刚大学毕业时在上海成立的民间摄影组织同名,但与他已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不在受邀代表之列。
林泽苍虽然申请加入了新生的中国摄影学会,但他被指责为桀骜不驯、组织对抗,试图与新生的官方摄影机构分庭抗礼;1957年未经上海文化局批准,组织同仁性质的“上海摄影学会”,试图拉拢群众,夺取上海摄影学术团体的领导权。
1958年7月,中国摄影学会常务理事、秘书长吴群再次批判了“林泽苍的丑恶嘴脸”。吴群时任中国摄影学会主办《大众摄影》杂志主编、《中国摄影》杂志编委等职。1958年春天,林泽苍已被上海市政法部门逮捕判刑。吴群说,把他逐出中国摄影学会,“对我国摄影界及对中国摄影学会来说,都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件好事。”之前林泽苍曾申请加入新成立的中国摄影学会,并获得批准。
林泽苍的自我定位是:“在我国倡导摄影学术三十年,有很大的贡献。”在吴群看来,林是“摄影界的一个流氓分子,一个无恶不作、满身浸透资产阶级铜臭的投机商人。”林在过去从事的各类摄影活动,也被吴群认为“打着各种各样的摄影招牌,散布资产阶级的各色毒素,企图把许多摄影爱好者引入歧途。”
1977年1月
中国摄影学会筹委会主任石少华称“在中国大陆全部解放之后,解放区和蒋管区的摄影家和摄影工作者胜利会师了。”这是摄影界的合家欢。学会名称虽然与林泽苍1925年刚刚大学毕业时在上海成立的民间摄影组织同名,但与他已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不在受邀代表之列。
三年以后的1961年,林泽苍去世。之前的1960年7月,吴群在“中国摄影学会第一届理事会常务理事会工作报告”中,再次提及对林泽苍—这位摄影界的“坏分子”进行的斗争。这位新时代的迷茫者,在其生命最后几年间不但被剥夺了摄影的言说及实践权利,更以悲剧性命运告终。
没有对话,没有承接,民间影像文化赓续将会断裂。
《照相馆指南》,被指用心可疑:林泽苍到底想把我国照相馆引向何方呢?
林泽苍在《摄影须知》一书所附《照相馆指南》一章中,对“照相馆设备”的介绍,也遭到了吴群的批驳。
吴批评林谈的完全是资本主义照相业的经营方式,宣传的是一些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的生财之道。什么橱窗陈设“必须美术化,力求悦目动人,借以吸引顾客的注意”;什么“摄影之后,顾客有所要求,在可能范围内,应设法办到,因是又可借此联络感情,使顾客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无形中又可增加业务上的收入”等等。
林泽苍《摄影须知》1955年增订版出版发行时,正值全社会公私合营即将拉开序幕。照相业人员开始接受改造,有关“资本主义的经营方式”也将被全面取消,吴群批判林泽苍此时发表这样的“照相馆指南”用心可疑,他到底想把我国照相馆引向何方呢?而林顺应时局,在1955年版本中所作的补充、修改,还是徒劳。
20世纪20—30年代,上海照相业设置的服务项目名目繁多,可以说各种影像类型在这里都有呈现。《上海饮食服务业志》(2006年版)记述,就其大类来说,除日常的合家欢照相、人像摄影外,还有新闻摄影、风景摄影、字据、产品摄影,还包括婚纱摄影、戏装照相(包括舞台剧照),以及各种形式的花色照相和成套照相等。此外,还印制出售各种摄影图片、出售照相器材等。照相馆还附设出租婚纱礼服、戏装,并为顾客作简易化妆,黑白照片代为着色等服务项目。
民间图片从一开始就被纳入新政权的国家影像政治议题,但对其改造、清理却是逐步进行的。
这段描述,可以当作讨论1949年以后,民间影像类型变迁的出发点。20世纪上半叶,上海一直是影像文化最为发达的地区,内容也最为丰富、形式最为多元。这也恰恰是作家张爱玲40年代中后期小说及散文中,对上海市民阶层照相状况天才般、全知全能表述的背景。而林泽苍的《摄影须知》一书,恰恰可以当作张爱玲照相叙述的知识背景—同一文化生态环境中的专家注解。
1949年,特别是1956年公私合营以后,时移世改,上述摄影类型进退殊异,令人一唱三叹。揭开纷繁的表象,这期间,民间图片从一开始就被纳入新政权的国家影像政治议题,这一点一刻也没有含糊过,这从当年新闻摄影局的刊物《摄影工作》上便可以清楚地显示出来。但对其改造、清理却是逐步进行的。而主要工作都是在1966年之前完成的。
1951年12月21日,政务院第116次会议批准《外国印刷品进口暂行办法》。其中图画及照片部分,包括各种挂图及图片,宣传或贩卖用之照片、幻灯片及书报缩影胶片等,亦统归国际书店及其指定代理店经营。
办法指出,各机关、团体如因业务参考或学术研究需要,须委托国际书店或其指定代理店订购,但概需经上级有关机关首长批准并出具证明书。个人入境携带的自用印刷品,须经检察机关检查后,准予入口;如果认为其部分或全部内容须加审阅者,得将印刷品暂予扣留,交由公安机关审阅,并决定是否返还。
彼时,沪上介绍欧美影像新知图书杂志图片层出不穷,各种交流活动此起彼伏,新思想新潮流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异常。
但这一年过后,绝大部分人阅读西方国家照片的渠道中断了。
1951年
自此,绝大部分人阅读国外图画及照片的渠道中断了。这意味着什么呢?影像文化精英们与西方交流的一扇门被关闭。相关的问题是,精英失去营养,民间将会怎样?
1930年代,上海执亚洲影像文化之牛耳,正是得益于与外界,主要是西方国家的广泛交流。影像文化精英们自由参与的英、美、法、德等诸多国际沙龙活动,客观上推动了本土影像的发展,引领了时风。彼时,沪上介绍欧美影像新知图书杂志图片层出不穷,各种交流活动此起彼伏,新思想新潮流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异常。
而1951年的这一规定,会对民间影像生态造成什么直接影响呢?而这种影响又会持续多久呢?
法国著名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把家庭相册比作了“一个整洁或雅致的墓碑,以供定期瞻仰。”问题是,布迪厄并不是嘲讽或看轻了家庭相册,更不是闲来调侃,而是一本正经在谈论着有关家庭相册与社会记忆关系的学术问题:
“家庭相册展示的是真实的社会记忆。将过去的相片按照时间的顺序来排列,也就是社会记忆的‘理性顺序’,它唤醒并传承的是对各种值得珍藏的事件的回忆,因为所有的人都将展现其过去的纪念看成是一个加强凝聚力的因素,可以这么说,如今,所有的人都可以确认其过去。”
这些话写于1965年。
一直对布迪厄的论述充满疑惑,并由此认定在家庭相册的认知方面,他更适合以文学家的面目在江湖上行走。他的判断充斥着无可救药的一厢情愿,浪漫化的合理想象与自圆其说的良苦用心,甚至令人费解地排斥着社会统计学所热衷的调查数据。举一个例子,像“所有的人”这样的用语怎能会轻易出现在一个严谨社会学家的叙述中呢!
至于家庭相册的“理性顺序”问题,听起来多少像个学者酒后讲的笑话。在“事物的顺序”这一问题上,福柯才是学者。
家庭照由此成为了最合理性、最让人信服、最感化人的东西……
社会学家布迪厄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偏好,对自己的研究对象赞赏有加,可琢磨起来,他给家庭相册的定位,似乎并不理性,当然也难以让人信服。
写在相片的背面
民间相片的内容包含着怎样的秩序?
拥有它们就获得某种语意许可,
新的阐释会成为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