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拿云

第一章 少年心事当拿云

1939年11月,苏北平原上天气特别冷。

寒风飒飒地吹着,连河流也冻得僵硬了,出行的人们都戴上厚厚的帽子。

这一天,苏皖区党委第二地委书记兼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支队第3团政委杨纯带着新警卫员祝延治来到东海县郇圩村。

杨纯一身农家妇女打扮,上身穿件素色棉袄,下身一条黑色棉裤,头上扎块蓝花头巾。祝延治黑袄黑裤,紧跟其后。

郇华民肖像

前几天二地委在沭西高流开了几天会议,杨纯在会上部署下阶段斗争的主要任务,概括为三句话:发展力量、建立武装、创建政权。会后,杨纯亲自到各地区发动工作。

郇圩是海州西乡一个有名的村庄,使它出名的有两点:一是它在1928年秋就有了共产党的支部郇圩支部。这个支部是海属地区第一个农村党支部,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领导了轰动整个东陇海地区乃至全国有一定影响的牛山暴动。二是郇圩村上有座县立郇圩小学,聚集了海州西乡不少有声望的知识分子,吸引了附近有志气的青少年前往就读,为这一地区培育了许多人才。

这两点的发生,都源自同一个人——人称“小孟尝”的郇圩小学校长郇华民。

进了郇圩村后,杨纯向一个农民问了问路,那农民指一指村中唯一的一座三层石炮楼,杨纯点点头,径直向村中走去。拐过一个弯,就望见三层石炮楼连着石库墙门,门前有两个石鼓。她知道郇圩小学到了。

郇圩小学起先是村上清末贡生、开明地主郇恺元开办的学堂,很早就响应政府改为县立小学。现任校长郇华民,又名郇立三,是郇家三公子。郇华民为人慷慨重义,方圆百十里都有“小孟尝”的美名。从二十年代后期以来,他的家庭及郇圩小学一直是这一地区进步青年活动的基地。他的家财,也差不多全部耗费在办学和接待进步人士身上。

历史上有名的孟尝君,名田文,战国四公子之一,齐国宗室大臣。其父田婴是齐威王的儿子、齐宣王的异母弟弟,曾于齐威王时担任要职,于齐宣王时担任宰相,封于薛邑(今山东滕州东南),号靖郭君,权倾一时。田婴死后,田文继位于薛邑,是为孟尝君,以广招宾客,食客三千闻名。孟尝君的食客不分贵贱待遇一律与自己相同,因此天下贤士无不倾心向往而投奔。

杨纯来到郇圩小学门前,抬头一看,只见大门两旁两根石柱上镌有一副长联。联云:“风气本难开但凭热心一片立成小学,名教自有乐愿得广厦千间招聚英才。——宣统三年元月九日”

对联对仗工整,语言平易,书法拙朴,适合乡间百姓与懵懂稚童诵读。杨纯不由赞叹:“如此偏僻的农村,竟有这样一座开办二三十年的正规小学!这对联情怀高古,可见郇家素来仁爱,难怪郇华民行事高蹈,仗义疏财、毁家纾难……”再一看横批是“读书乐”,落款“周九华撰并书”。心中默想:这周九华,也必是贤士。杨纯要是本地人,就会知道周九华就是海州西乡城头村有名的才子、清朝最后一届科举考中秀才的周四先生,是周晓江的父亲。

刚刚进门,学校中就有几位青年迎了出来——都是从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支队第3团回来的骨干郇华民、周晓江、李铁民、郇民爱等人,他们得知地委领导要来,都在恭候着。

郇华民与杨纯部长合影

郇华民一边延请杨政委到客厅一边暗想:今天我们这女中豪杰和警卫员以这身打扮来郇圩真是妥帖得很!不显山不露水。这位人称“假小子”、经常女扮男装纵横淮海区的杨政委今天倒是恢复女儿本色了……

杨纯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着花木扶疏的院落,八九间正房,中间正在上课的教室里书声琅琅,念的正是曹操的《观沧海》。有三四个小伙子在周晓江的示意下有的上了炮楼,有的往门外走去,显然,是在加强警戒。

郇华民、周晓江他们都是东海早期党员,抗日战争时期建立了自己的武装。后来部队参加主力,编为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支队第3团4营,部队转移后,由于革命需要,他们又从部队返回家乡。他们离开3团后,一直没有见过政委,现在杨纯亲来看望,使他们非常激动。

他们向杨纯汇报了回来几个月的工作情况:利用郇圩小学团聚抗日骨干,搜集散落在民间的武器,再次积极准备建立武装。杨纯听后非常高兴:“你们回来时间虽短,但工作成绩很显著,你们还应尽快建立自己的政权,如县级条件暂不具备,可先建立一个区政权。抗日武装也应尽快建立。没有自己的枪杆子,说话办事都是不灵的。”杨纯的话语给周晓江、郇华民几人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说话间,已到午饭时间,郇华民与周晓江等人陪同杨纯、祝延治去郇家前院吃饭,遇见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一瓦盆菜,又有两个人抬着一大摞煎饼和一大罐茶汤迎面走过,杨纯忍不住问:“这是?”

“华民的大嫂,带人给师生校工们开饭了。杨政委你不知道,华民家里,老师、学生、校工,加上我们这些‘同学’‘同志’,见天几十号人吃饭。”周晓江连忙说。

李铁民忍不住插话:“这段时间,还是人少的呢!他家里,整个东海县的‘同志’都可以来。抬饭的郇陆龙和郇长春,是专门负责安排生活和采买的。”

郇华民连连摆手:“为民族大义,一粥一饭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杨纯走南闯北,郇圩小学的局面让她十分感佩。她点点头,对郇华民他们,又像是对自己,若有所思地说:“历史会记住你们的……”

不到半年,经过郇华民他们辛勤努力,东海县第一个区级抗日民主政权——陇南区正式成立,同时还建有一支武装小分队。

从此,东海地区的抗日斗争进一步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岁月的长镜头继续往前摇——

文昭学堂对联石断片

“风气本难开,但凭热心一片立成小学;名教自有乐,愿得广厦千间招聚英才!”

稚嫩的童声一字一顿,字字清晰,正在为村民把脉的郇恺元一回头,看见小儿三儿正跪在条凳上,用小手指着一本翻开的《金匮要略》,煞有介事地念书呢。郇圩村姓郇的居多,辈分参差,那瞧病的村民羡慕地赞叹:“大爷爷你好福气,三叔这么小就会念书了!”郇恺元微微摇头,轻声说:“别夸他,驴唇不对马嘴,他念的,是咱学堂门口的对联,不是书上的字。”他念起《金匮要略》里的几句话:“夫人禀五常,因风气而生长,风气虽能生万物,亦能害万物,如水能浮舟,亦能覆舟。”

郇恺元自父辈两代贡生,安居乡里,宅心仁厚,又随岳父钱兴林(字聘卿,东海西乡竹墩村儒医)演习岐黄之术,深得精奥。他办学堂教化乡民子弟、为乡民看病抓药常不收钱,又常常为乡民解决一些燃眉之急,因此,他家虽然广有宅田,四里八乡的百姓并不怵他惧他反而敬他亲他。还等在旁边的乡民就有人逗孩子:“三叔,谁教你念书来?”那孩子抬起头来,清俊的小脸上眸黑如漆:“我二哥!他昨天在学堂门口教我的!”

果然,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连郇恺元身后那一排排装中药的瓷罐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似乎在为一个幼童的天真莞尔……

中午,郇恺元回中院吃饭,对夫人钱妙贞说:“该给三儿缝个书包,让他去前院读书了。”

钱氏诧异:“你不是说明年春上不晚……”

“缝吧,小就小点。他今天把学堂门口的对联背下来了,到处找字混念。念迷了,以后改费事。”

于是,刚刚四岁半多一点的郇家三儿入学了。由于父亲起就的学名“郇立鼒”笔画太繁,遂以小名“三儿”坐根生芽,为他另取学名“郇立三”;当然“立三”另有深意,据《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春秋左传正义》中对德、功、言三者分别做了界定:“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时为1911年深秋。懵懂稚童,尚难长时间坐在凳子上不动,可是他扭动、回首,看到门外有人走过几欲跟从,却又都不耽误听课,将先生的教读记得清清楚楚。课余课间,常常冷不丁地就有师兄起头背书,逗他往下接,只要是学过的,他总能咿咿呀呀顺得下去。懵懂稚子,天真烂漫,他既得老师们宠爱,又为师兄们喜欢,成了全校瞩目的小不点儿。

此时,推翻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的辛亥革命正如火如荼,清廷与革命军对峙,列强先是中立,不久出兵干涉,南方各省纷纷独立,北伐战争正在酝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便在僻远的乡村,压在百姓头上的除了贫穷、愚昧和疾病,更多是愈演愈烈的苛捐杂税和官兵匪事。

这一切,暂时与小小的郇立三无关。父亲已经年逾花甲,性缓而淡泊,爱花木与字画,由儒学佛,除了悬壶济世,得闲便在学堂的花园里剪枝浇水。虽然年逾30的长兄郇立鼎略显痴愚,不能主事,然而只比郇立三大6岁的二哥郇立鼐聪敏好学,早已被父母内定为郇家接班人。母亲钱妙贞在娘家女姊妹中行二,早是一把持家的好手,深得父母倚重。嫁到郇家,不但育有三子一女(比郇立三小3岁的弟弟小端此时正姗姗学步,4岁夭折),而且友睦乡邻、收放自如。在她持家期间,郇家的家业中兴。小小的郇立三,有兄姊幼弟,父慈母爱,无忧无虑,只需在书山花海中徜徉长大。

让我们把岁月的追光再略微移动,一本薄薄的64开笔记本呈现在我们眼前。珍贵的蓝色墨水笔迹,正是郇华民的手书,他从“家庭亲属关系及其经济状况”写起:

祖父郇全珍兄弟排行第四,前清时期贡生,是郇氏家族代表人,在村庄上为庄董(相当于村长),六十多岁时病故;祖母董氏七十多岁病故。祖辈管家较严,尤其对子女管教严格。

父亲郇恺元,字伦高,清贡生,做过郇氏族长也曾当过庄董——在我能记事时,已经由别人当庄董。父亲晚年行医又好佛教,曾写一册“圣为天口”(语见东汉思想家王符《潜夫论》:“夫圣人为天口,贤者为圣译。”——笔者注)论文,主要论点仍为儒家学说。我印象深的有几点:由于他学《易经》,经常为人卜卦寻人找失物、问吉凶,特别到晚年行医,为人看病,周围多少村庄人来人往,他经常是吃一顿饭要热多遍。有时还被人请去外出看病。后有左右庄邻乡亲送给匾“著手成春”,本村有人送他匾“硕德耆年”。加之他信佛教,经常劝人为善,在村庄中口碑甚好。他对我的影响也是与人为善,要做一个有能力的、能帮助别人的人。

父亲姊妹共六人,大姑是父亲大姐,大姑爷孙凯相;二姑早死我没见过,三姑适南榴镇陶家,四姑适白塔朱毓梅,五姑适相官庄相家。

父亲原配王氏生长兄郇立鼎,大姐适尤塘村刘春元。王氏母死继配周氏,生二姐,适方朝珠。周氏母死继配钱氏即我亲生母,生二哥郇立鼐,三姐适刘湾刘凤翘。我为第三,有个四弟小端四岁早死。我当时小名小三,大名郇立鼒,后改名郇立三。上述三位姐夫均在抗战前病故。

大哥先娶王氏病死,继配张氏。

二哥娶刘氏,二哥年二十一岁去世。

大哥于1927年春为匪所害,时年五十六岁。我当年在海州读书随后回家避居刘湾三姐家。

外祖父钱聘卿,清秀才,地主,竹墩人。舅父钱春魁,在我小时候病故。表兄钱铸祥,表弟钱坤,二位都在抗战时病故。

家庭经济状况,祖父时约200亩土地。听母亲讲,母亲到郇家,祖母尚在;不几年,祖母死去,家事由母亲主持,逐年置地,约达800多亩。西汤庄有地百多亩,有两家佃户马家和王家。家里地有雇工五六人来耕种,外有租地户对半分粮。记得有牛五头,马驴两头。

笔记本没有封面,是一些残页拼凑用订书钉装订的,他的夫人朱崇芹对笔者说:“这些手稿,写于‘文革’那个特殊年代,属于交代材料。”然而从平实的叙述与沉稳的语气中,我们能清晰感受到郇华民的从容与坦荡。

对于父亲郇恺元,郇华民并无过多溢美之词。事实上,郇恺元在东海西乡德高望重,单从其1905年就创办“文昭学堂”一事,即可见其眼光、情怀与魄力。有钱、有房,家里请个私塾先生教教孩子读书,这在封建士大夫家庭不算稀奇事。但是,考虑到当时的社会背景,在偏僻的乡村,能比城里的官立学堂办得还要早,就大不一样了——

1905年9月,清廷停止科举,建立学堂,普及教育。1906年,海州官立中学堂正式创建,学制五年,招收海州籍学生80名,沭阳、赣榆籍学生各20名。首任监督沈云沛,继任者为扬州名士卢殿虎。海州中学堂为中国废除科举后首批创建的中学堂,它揭开了海属地区近现代教育的序幕。

在《连云港史志》的《旧学“学堂”》一节,排在“文昭学堂”前面的还有两所,但似乎都为官办:

“赣榆县初等小学堂”,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选青书院改为赣榆县初等小学堂。民国2年(1913年),改为青口初级小学。

“赣榆县高等小学堂”,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怀仁书院改为赣榆县高等小学堂。民国2年(1913年),改为国立赣榆县高等小学校。

“文昭学堂”,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郇恺元等人创办。宣统三年(1911年)改为南榴镇第三国民小学。

可见,“文昭学堂”确乃开风气之先。学堂设初小两个复式班,学制四年,开设修身、国文、算术、习字课。高小一个复式班,学制三年,增设中国历史、地理、图画、体操、手工课。教材统一由政府印发,地方亦可翻印。

开风气之先的“文昭学堂”不但办学时间在当地最早,而且郇恺元还在东海西乡遍招名师——如周凤佃、陈殿卿、谢连階(连三)、陈鼎臣(字助之)、钱兴林、陆明碧、孙銮(字秉衡)、左都等都是当地有名望的秀才、学者,大都被延请至校任教。在招生上,除了自家及亲友子侄,还有本村及附近村庄农民的孩子,路远的可以住校,吃饭与老师一起,全由郇家照料。特别是1911年学校改称“南榴镇第三国民小学”后,课程增设自然与唱歌,学生数也进一步上升,他们有:周朝锦(周九华之子,又名周晓江)、刘锡九、周朝、祁传英、郑昌明、郑昌言、王朝山、贾玉栋、郇立学、郇宪龙、王学书、相毓鼎、郇立三等三十余人。学校师生,尤其是这些学生,大部分成长为党和国家的干部。

《东海县文史资料》第二辑里专门有一篇《郇圩小学校史》:

郇圩是我县文化比较发达的村庄之一。自1905年,废科举兴学堂,郇圩郇恺元就倡导开办“文昭学堂”(门上石横匾),木匾(在石匾下面)“读书乐”三字是篆体。1911年,中华民国元年,开办了南榴镇(郇圩)第三国民小学,教室门前立有石刻对联,上联:风气本难开,但凭热心一片立成小学,下联:名教自有乐,愿得广厦千间招聚英才!校门有石鼓。教材以古文为主,并有算术。

当时的国文课本内容有,“天、地,日、月,父、母,子、女,井、户,田、宅,我国旗,分五色,红、黄、蓝、白、黑”等。还有修身课,内容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至也”“老莱子,性至孝,年七十,着五色,作小儿戏,以悦其亲”。并有算术课,动植物自然课。有唱歌,有一首歌词是“往,吾愿往,国民义务不推让,全身勇气,一片诚心,小兵也愿当”;另一首歌词是“我有宝刀真利使,快活沙场死。短衣匹马出东门,喇叭声,铜鼓声,赴阵地,临大敌,战袍点点仇人血……”开始有打铃上课形式,以后基本是私塾式,坐堂,设灯课,背诵,晨读晚读。

教师先后有周凤佃、谢连三、钱聘卿、陈殿卿、孙銮、左都等。孙銮任教时期,学习《纲鉴》《春秋》《左传》,不写算数,讲诗词,如讲“惜花爱月”,即“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就是早起晚睡,刻苦读书的意思。学生有刘锡九、周朝等,学生多是东西蔡塘人,少数外地人,共约几十人,左都是最后一个教师。

1913年,国民政府对晚清政府教育学制进行了重要改革,颁发了“普通教育暂行办法”和“普通教育暂行课程之标准”。“学堂”更名为学校,堂长更名为校长,要求各校贯彻五育并举的教育方针,即:“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感教育”,并改革教育内容,初小增设体操、游戏课;高小增设博物、理化。1923年,校长郇恺元因重病在身,无力支撑校务工作,学校停办。郇恺元先生为乡村开明知识分子,为乡村办学,培养人才作出了历史贡献,他终生信奉佛教,吃斋,做善事,在郇圩周边乡镇影响很大,郇恺元先生还木刻印行过关于佛教方面的小册子。

1928年,郇恺元之子郇立三(后改名郇华民)继承父亲遗志,复办郇圩小学。同年夏,郇华民加入中国共产党;秋,成立郇圩支部,郇华民任宣传委员。从那以后,郇华民与郇圩小学成为东海现代革命史上一支永不熄灭熠熠生辉的火炬……

从童年到青年,郇华民也有简略文字的描述:

五岁入学,可能是四周岁(文昭学堂当时改为东海县南榴镇国民第三小学);老师为周九华(又名周凤佃,秀才,东海曲阳乡赵庄村人)和董老师,入学时念“天地日月、父母子女、井户田宅”。

后改念“四书”,有老师陈殿卿;又改念小学国文课程,教师陆明碧、陆明露。后又念“四书”兼读古文、兼学数学,有教师谢连階、陈助之。继之孙銮(字秉衡)二次到郇圩教书,与刘锡九为同学。

约于1924年春,我约刘锡九往海州考崇真中学,校长为美国人闻生。当时中学四年制。到海州先进民办中学,半年后到崇真中学。

1926年参加国民党。

家遭土匪后回家就到刘湾,帮助刘凤翘创办刘湾小学。

刘家遭事后又到海州上学,后回家办郇圩小学。

童年时代的郇立三,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成长为一个何等立家为国的男子汉,他在自家院内的这所国民小学里,与比自己大许多的学兄们一起读书;在小学校门外的集市上、在小鱼小虾清晰可辨的河底,在家院北边的打谷场上,与村邻的孩子、雇工的孩子们一起自由自在地玩耍成长着。他吸收书本中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营养,也吸收天地间浩然之气、日月光明和民众勤劳淳朴、持本守正的品德。

然而在那样的乱世,世间美好常常只限于父母羽翼之下,村民的疾病与贫穷时常刺痛这个纯洁少年的心。有一次,他随雇工到打麦场上分粮,看到一家农民的小孩有病,软软地躺在场头,他喊那孩子起来玩,那孩子摇摇头。平常他们是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小立三心里说不出的酸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对雇工说:“场上的泥粮不要了。”说完,转身跑了。雇工们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小立三委婉的照顾,都说他小小年纪有菩萨的心肠。

还有一次,他和小伙伴在黑石岭的松林边玩耍,看到从北边迤逦走来一帮外乡人,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黑石岭下突然倒地不起,其他的老老小小围上去悲伤地哭喊。原来这是一家从山东逃荒过来的灾民,他们一家三代六口人,老的老,小的小,一路贫病饥饿,到郇圩村头黑石岭下,老奶奶一卧难起。五六岁的郇立三见状,立即奔回家中,把在家中做饭的母亲拖了去看。钱妙贞看了,也很同情,叫人送来吃的,又给些衣服钱财。可是郇立三仍然不依,他哭着对母亲说:“妈妈,把他们留下来吧!让俺爹把老奶奶的病看好……”

郇立三出生的时候,自己的奶奶已经过世。生活中,郇立三并没有与这老奶奶一般年纪的人相处过,然而他却能如此看顾一位老人,钱妙贞的心软了。她把逃荒灾民的全家安排到岭下三间看林子的屋中,并不时周济他们粮食,直到他们立下脚跟,能够自食其力。老奶奶的病是饿累所致,住下后不久就痊愈了;从此,那家山东人就定居在郇圩村。

不止这一家,后来在郇立三的主张下,还收留过五六家河南逃荒的人家,郇家安排他们住在打谷场的谷棚里,又每家分给几亩地耕种。这些人家从此在郇圩落户,至今村中仍有他们的后人。

郇立三细瘦文静,心地善良,为救助他人出钱出物常常不加思索,久而久之,在村中渐渐得了一个外号叫“痴子”——当然都是背地里喊,外姓人喊的时候还要在前面加个“郇”字。

村民的疾病和饥荒,是郇立三最初感受到的人间风雨。

当时东海县粮食产量极低,正常年景亩产不足百斤。百姓受尽盘剥之苦,每年除向国家缴纳年年加码的田赋正税外,还需要缴纳名目繁多的地方附加税,如烟酒捐、屠宰捐、保卫亩捐、警察队亩捐、国省选举费、清丈费等苛捐杂税。再加上军阀混战,政局混乱,河渠失修,灾害频繁。倘遇干早,西部岗岭则禾苗如烤,颗粒无收。若逢涝年、东部湖荡海水倒灌,河流横溢,一片汪洋。灾害之年,地主豪绅富户乘机强取豪夺,采用放高利贷等办法变本加厉地剥削农民,高利贷的利率少则四五分,最高则十分以上,迫使更多的农民破产,走投无路,背井离乡,逃荒要饭。

土匪横行也是当地一大灾难。有句俗语“羽山到磨山,土匪万万千……”,当时横行肆虐在海、赣、沭、灌地区的土匪头目有“燕子飞”蒋硕彦、“李大将”李家齐、“神枪手”仲兆琚、“小温侯”王育才、“大醋鬼”曹官宝、“抓地虎”朱奎彪、“死猫皮”明万清……仅就东海西乡比较出名的匪首就有李埝的李鸿谦,东连湾的高振东,坡林村的吴小英,尹湾的尹玉镯、尹玉金,李白村的李保龙(李步堂),刘湾的刘庆銮,车庄的李善三(蒲扇掌),东南庄的李万力,还有徐大鼻子、解四解五兄弟以及南边城头的女匪首赵嬷嬷。很多土匪头子手下几十上百条枪,他们人多势众,作恶多端,不仅明火执仗,公开抢劫,还经常有目标地对一些有钱人家实施“绑票”,掠走人质,勒索钱财。他们把男性人质称作“财神”,把女性人质称作“观音”,给钱放人,过时“撕票”(杀人),手段极其残忍。此外还有各村庄的小偷小摸、小毛贼,有明贼也有暗贼,不一而足。

本来维持地方治安的责任在各级政府,可是自辛亥革命后,各派政治力量相互争夺权力,引起军阀混战,政权更迭频繁,谁也无心对地方进行有效治理。而官府豢养的各种团练兵丁,不来家里敲诈钱财、要吃要喝,老百姓就算是“烧了高香了”。真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苦了百姓。

刘湾村的周丙堂在《刘湾》一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当时兵荒马乱贼匪多,遍地狼烟不睁眼,天天有人烧杀抢掠。1913年11月,徐淮海清乡统领、海州镇守使白宝山亲率马队和炮队来海、灌、沭等地剿匪。因鲁南苏北匪最多最乱,白宝山是大总统袁世凯派来的。1914年白宝山带兵来房山、桃林、羽山一带剿匪并在汤庙建一兵营长住镇压土匪,1915年3月14日,袁世凯电令江苏军务冯国璋枪毙“千里驹”(外号飞毛腿,是东海人),白宝山在郇圩毙匪50多人。1927年2月14日,多股土匪联合打青湖丁湖村,杀害群众700多人,全村有17户被杀绝。同年8月18日,土匪头子刘福龙和李万历带千余土匪打青湖坦埠村,杀害群众800余人,有50户被杀绝。这样的例子太多。白宝山,字峻青,河北宁河人(今属天津),行伍出身。之后投靠军阀张勋,后升统领住海州,1915年任海州镇守使,1925年任海州护军使兼五省联军第五师长(其妹嫁在宿迁皂河)。1941年在重庆病死。

“月光光,照村庄,村庄破落炊无粮;月圆圆,照篱边,篱边犬吠不能眠。”“穷怕饥荒富怕匪,遇上毛贼都不安。”所以,防贼防匪是各家一件大事。该文中还有关于大户人家防匪的描述——

刘湾村比较富的人家,西头刘庆选,东头刘道聘、刘庆梅,这三家都是独家大院,高大圩子墙,墙外还有圩沟和双行臭葛针树;北湖有刘道三、刘道环、刘道真和刘庆华四家一个圩子。院的四角有炮楼,有枪有炮还有土龙,有多名门勇昼夜防守。

郇家大院的四角为防土匪也建有四个二层土楼。然而匪患成灾,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即使有再坚固的家院,人又不能不出门。1921年秋,郇立三恩师孙銮在王烟村(后改名望烟村)被李大将李家齐一伙土匪残杀了。孙銮擅诗词,著书《海氛传》,用真实姓名描述惯匪强人们的恶行与危害,因题材为说唱本小说,成书后未出版就在海州一带广为流传,深深得罪了诸帮土匪。

噩耗传来,郇立三大哭不止——郇立三两次师承孙銮老师,师生情感深厚。望着架上诗书,他甚至能说得出何时恩师教他诵读了哪一篇。他还记得9岁那年,当他会背杜甫长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孙銮老师高兴地请来了父亲:“校董,立三是棵好苗,孺子可教啊!”当郇恺元谦虚,孙銮老师不愿意了,他当场提问,让郇立三背诵“四书”中《大学》数段并简述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句的理解,以证明自己对立三的欣赏不是出于客套。中间孙銮先生去了通州,还多次来信询问立三的进益并给予鼓励,有几次还寄来佳品毛笔和他的新诗作,点明了是赠送给他的爱徒。不久孙銮二次来郇圩任教,立三已是翩翩少年,手捧恩师《海氛传》书稿读得废寝忘食,是非黑白从此在他心中有了更为鲜明的区分……郇立三想一会儿,哭一场,他痛惜恩师的遭遇,痛恨土匪的残忍,如此数日,悲伤不已。

关于孙銮和他的《海氛传》,东海政协网文史栏目2014年9月11日曾载文《东海县政协学习文史委编辑出版孙銮的<海氛传>成书》:

孙銮,东海县王烟村人。约生于1848年,卒于1921年秋。是清朝最末一代秀才。先生终身执教,桃李满天下,其中郇华民曾任东海师范校长、水产专科学校校长等职,周晓江曾任路南东海县第一任县长,浙江省公安厅厅长。他能言善辩、精通诗画,生前文稿成箱,被土匪李家齐等人杀害,诗稿画卷多毁于横祸;现存残本诗抄188首,被东海县政协学习文史委收录所编《东海诗存》。所著《海氛传》一书于1925年前后出版,该书共四卷,属传统章回式纪实故事,情节曲折起伏,叙事详略得当,精彩纷呈,引人入胜。

1911年辛亥革命风暴席卷全国,10月中旬,海赣沭地区农民在北部赣榆地区举行了大规模的起义。农民军两千多人攻进了赣榆县城,赣榆县农民政权正式宣告建立。随后,农民军政权就遭到了清王朝官府的镇压,赣榆农民政权仅建立13天。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土匪攻占赣榆城”事件。孙銮根据这一事件创作了文学作品《海氛传》。该书成书于1916年,内容由仲八被官军围困吴山,突围时与赣榆县长王佐良所率的官军激战写起,全书共四卷,一卷分为十六回,二卷分为十七回,三卷分为十七回,四卷分为十六回,所存6万字左右,详细记述了仲八率众吴山突围、石榴街官军惊贼、袁二爷赦罪招安、约三事仲兆琚投诚、走风声仲八复叛、拿强盗统领发兵等情节。该书对当时的东海县城(海州)以及俗称小上海的新浦商埠街市的情况多有记载与描述。

历史的轨迹常现奇妙,一个人在时空的此处洒下汗水,往往会有另一个人在时空的彼处接住,化为花朵。连云港日报编辑陈炜曾经购得一本《绘图新出海氛传二集》,他在《孙銮和他的著作<海氛传>》中说:

由于年代久远,长期以来该书在我市没有被发现,《赣榆县志》《连云港曲艺志》都简述了该书,并说该书已经失传了。令人庆幸的是,2009年10月间,我从上海一位藏友那里购回了此书。该书名为《绘图新出海氛传二集》,竖排右开本,纵17.5厘米,横10.2厘米,为石印本。共4卷,每卷16回,共计64回。时隔近百年,该书保存十分完好,尤为珍贵的是,书前印有白军统(白宝山)、金波、张志鹏、张培荣,土匪仲济端、李佩连、吴开余、吴怀铨、李家齐等人的画像。据市文史专家介绍,该书以清末民初赣榆、东海、海州、沭阳周围的真人真事、传奇故事及当地民间传说为主要素材。作品中的人名、地名多采用本地众所周知的真实名称。对研究我市海属地区清末民初的民间史说和时代风情很有参考价值,更为研究海属地区辛亥革命历史提供了一份十分珍贵的文献资料。

在郇立三的记忆里,好像就是从恩师孙銮遇害开始,他的肩头落下了人生的第一场白雪。自那以后,疾风骤雨一场猛似一场,早早地结束了他平静无忧的少年时代。

1922年,已经参与家庭财务管理三年的二哥郇立鼐因肺痨病不治身亡。郇立鼐在自家学堂结业后,又到房山学校刻苦攻读。他勤奋机灵,不仅有经济头脑,而且眼光独到。毕业回家后,他把黑石岭一块百亩岭坡地开辟为果园,种植桃子和苹果,刚刚三年,果树生机盎然,纷纷挂果。然而锋芒初露的郇立鼐一病夭折,已逾古稀的父亲郇恺元哀恸过度,中风仆地,卧床不起。

好在母亲钱妙贞性格坚韧,又请老大立鼎媳妇做她的帮手,把郇家安排得井井有条。然而15岁的立三也明白,郇家的重担,早晚要落在自己肩上了。这一毫无准备的念想,起初是模糊的。

此时郇立三已经在自家小学苦读了十多年,虽“读万卷书”却不曾走出偏僻的乡间,甚至连五六十里外的东海县城海州都没有去过——外面世界的新奇,已经风一样不能阻遏地刮进了少年的心。一方面,白宝山的军队进驻房山,不时到郇圩一带骚扰,经常欺侮乡亲们,甚至学生也是那些兵公然挑衅嘲讽的对象。匪患、兵患让郇立三感到了乡间的压抑。另一方面,郇立三的几个同学如董庄的董建华、刘湾的刘凤翘、左都老师的儿子左玉,都已经去海州上了中学。他们在假期中常来郇圩,他们带来的新鲜书刊与精彩故事,让郇立三分外动心。

1923年,郇立三到彭宅去邀请他最要好的同学刘锡九,与他商量一起去海州上中学。刘锡九又叫刘增福,比郇华民大7岁,宽脑门、窄下巴,面容清瘦,一副圆形黑框眼镜下,双目炯炯,愈显精干;刘锡九读书成绩非常好,人称“才子”“铁脑筋”。他兄妹三人,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虽然早已成婚生子,且已在自己庄上小学做了教师,但他也和郇立三一样,渴望新知与外面的世界。在梦想面前,所有的困难都要克服,刘锡九很快被立三说服,同意结伴去海州上中学。

母亲和卧病在床的父亲,虽然支持立三外出求学的想法,却也同时提出了一个郇立三并不情愿却又不忍抗拒的要求:外出读书前,先要与幼时父母给定下的未婚妻唐秀兰完婚。半路塘村唐家与郇家是世交,唐家姑娘小名二姑,比郇立三大5岁,此时已经21岁。本来,二人婚事早该操办,可是由于立鼐的去世和父亲郇恺元的卧病而耽搁下来;如今,立三要出门读书,“媳妇是儿子的拴马橛”,二老的意见完全一致。而且,立鼐早夭未留下子嗣,立鼎立子甚晚,一个小孙儿郇霈尚在襁褓之中,二老为子嗣计,给立三娶亲也是当务之急了。是年秋冬,郇立三与唐秀兰完婚。

大事已毕,天又大寒,郇恺元的身体每况愈下。看着日渐消瘦的父亲,郇立三寸步不离左右。长子愚钝无能,只能随他;望着敦厚仁义的三儿,郇恺元虽然深感慰藉,却又惜其年幼。在弥留之际,老人家从儿子的性格兴趣出发,轻言细语,慢慢分析:“三儿呀,你身上,有我的厚道朴实,也有你母亲的刚正坚韧。可是未经世事,机变灵活不足。将来立身社会,从政可能不行,从艺可能更不行,从医本来可以,从你外祖父到我和你母亲都还有些根基,可惜你不喜欢;我看你呐,悲悯心重,所谓仁者爱人,这也不是缺点,将来如果当个教书先生,倒有可能是个桃李满天下的好先生。”郇立三握着父亲的手,频频点头。郇恺元又鼓励说:“人非完人,更非圣人,只要有自知之明,一生的命运全靠自己去掌握和运行。不要怕,也不要过于苛求……”郇恺元多么想把自己所有的见识与叮嘱,一下子全告诉立三呀。

郇恺元又要立三拿来《论语》,指着《雍也篇》中“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这句话对立三说:“你要做一个君子型的学者,不要做一个小人型的学者。”说完又指着“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这句,让他反复吟诵这两句话。郇恺元望着心爱的三儿断断续续地呢喃:“做人,不管将来干什么行当,不能做损人利己的小人,要做谦谦大度的君子,做‘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坦荡君子,此为立身立世之本……”就这样,腊月二十六,离除夕只差四天,郇恺元在与爱子的喃喃细语中含笑而去,享年七十三岁。

父亲去了,仿佛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郇圩大半个村子的人们头上,都戴了白孝。郇立三第一次体会到天地皆白而茕茕孑立的悲凉。

父亲去世,前院的小学也即停办。

接下来的大年初一就是立春。年轻的生命,积聚贮藏了太多成长的欲望与不屈不挠的精神,虽然丧父之痛仍在心头,春节一过,郇立三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和刘锡九一起踏上了去海州求学的道路。

多年以后郇华民曾在“交代”文字里回忆道:

我18岁时(1924年),自知才疏学浅,独立支撑门户困难,征求母嫂同意到海州崇真中学、海州中学求学。从农村走到城市,广泛地接触社会,开阔了视野。和一些关心国家大事的同学,开始探讨人生的道路和国家民族的命运。

海州城内有两所中学,一所叫“崇真中学”,是基督教会办的教会学校,创办于清末光绪三十一年(1905);另一所是“江苏省立第十一中学”,是江苏省教育厅在1917年将创建于1906年的“海州中学堂”改建而成。这两所中学是当时海属地区的最高学府。郇立三和刘锡九来海州,就是想进这两所中学中的一所。

海州离郇圩有30公里,陇海铁路正在兴建,第二年才能正式通车,所以郇立三和刘锡九到海州只能步行。那天,他们从清早出发,直到下午两点多钟,才进入海州西门。

海州古城可真是气派:那城墙高有8米,周长4.42公里,外壁砌砖,内侧培土。看看西门外,城周围以护城河,河外险要处加围三道土城。西门城门上设有敌楼、月城、炮台、角楼、栅栏、马道等设施。

他俩虽然早已经满身大汗,两腿酸胀,可是一进城,马上来了精神:从西门一直看到东门,熙攘的人群和五光十色的店铺,给了这两个乡下学生无穷的新鲜和莫名的冲动。街道上的街面都是用一条条的条石铺成,街巷井然有序,房舍错落有致。郇立三高兴地对刘锡九说道:“啊,海州向来就以‘淮海东来第一城’‘东海名郡’而著称于世,如今一见,名不虚传。”从小长到大,郇立三不止一次地听大人们谈论海州、夸耀海州、赞美海州!

海州是座历史古城。自夏商以来隶属多变,几经易名。秦汉时期这里叫朐县,从南北朝时东魏武定七年(公元549年)开始,建置海州,筑有城池,距今也有一千三四百年。一直为历朝府、州、郡、县之治所及东海、赣榆、灌云、沭阳及至更广阔境域内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这个位于华夏大地脐部的海滨小城,东濒大海,域内又是河湖汇集之地,交通闭塞,因而经济落后,发展缓慢。海州城内占地不足一平方公里,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镇海门”“通淮门”“朐阳门”和“临洪门”,可是老百姓一般不叫正名,只是东南西北直呼,足见城池之小。民国以后,海州成为东海县城,其采矿、榨油等实业发展较快,古城显出新的活力。

海州多山,云台山和锦屏山环列东西,南大山和孔望山南北遥望,而石棚山就匍匐在连绵起伏的南大山脚下,西南还有白虎山,山色青黛、巨石如虎,让久居平原的郇立三和刘锡九远望之下,十分向往。就连海州城东高西低的地势,也让他们在城内行走时感到新鲜,更不要说位于海州古城南中街东,坐北朝南的福音堂,市桥附近的蒋宅,中大街的孔庙,还有临街的点心铺子、照相馆,以及钟鼓楼、秦东门都让二人流连好奇……

然而城还是太小。天色傍黑,他们逛完了全城,赶到“省立十一中”,找到了同学董建华和立三的姐夫刘凤翘。吃啊住啊,一切困难迎刃而解。

至于上哪所中学,董建华和刘凤翘都认为崇真中学办得比十一中要好。崇真中学位于海州西门外朱沟河南岸(今海州西大岭社区东门西南约500米处),由美国基督教南长老会传教士顾多马牧师于1916年创办,1921年闻生牧师继任校长。办学经费由教会自筹,学制四年。学校建有平房30余间,礼堂一座,设有图书室、仪器室,教师在理化课上能做简单的演示实验。崇真中学的课程设置注重实践,如开设物理、化学、代数、几何等自然科学课程,以及西方历史、地理、英文、音乐、图画、体育等人文学科课程,开当地有专任教师任教体育课的先河。崇真中学几任校长都是美南长老会牧师,办学比较开明,学风自由。“五四运动”爆发后,崇真中学学生与同在海州的江苏省立第十一中学、东海县第一高等小学以及位于板浦的江苏省立第八师范学校等学校的数千名师生在崇真中学校园内集合游行,发表演讲,声援北京学生的爱国行动,并在海州、新浦等地开展了抵制日货行动。1924年崇真中学校长是美国传教士闻生牧师,他开放而民主,因而学校中关心时事、探求真理的氛围比十一中浓厚。于是他们请人补习几个月的数理化功课后,顺利考入崇真中学初中部学习。

郇立三在崇真中学上学期间,身心舒展,十二年国文的好底子让他的学识飞速长进,渐渐成为一个学习成绩优异、思想稳重正派、相当有见地的成熟青年。其时中国政治动荡变幻不定、革命浪潮风起云涌,全国各地的青年学生为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思想特别活跃,各种主义思潮应运而生。海州的两所中学也不例外,学生们在学校中除了学习知识就是狂热地探讨强国富民的真谛。郇立三在崇真中学,很快融入了忧国忧民者的行列。

当时风行在海州学校中的思潮很多,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苏俄十月革命的共产主义,教育救国、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等专业救国论主张,还有鼓吹信佛教、信基督的宗教救国主张,甚至还有不要政府不分官民、任其自生自灭的无为而治理论。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1924年秋,共产党员沭阳颜集人吴苓生(又名吴丽石),从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回国,来海州一带活动,向第十一中学的部分师生介绍俄国十月革命,宣传马列主义和共产党的活动。与十一中同学交往频繁的郇立三,自然也有耳闻。

1925年,滕仰之、屈凌汉等几位进步教师,热情地向学生们宣讲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理论,还组织“乙丑”学社,传播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世界大同”“平等、博爱”“和平奋斗救中国”等革命思想,发展国民党地下党员。郇立三和许多进步学生都受到强烈的感染,他们成了中山先生的忠实追随者,相信中国只有真正实现民族、民权和民生的三民主义,国家才能繁荣昌盛。同年三月,孙中山在北京逝世,郇立三和许多进步青年一样,悲痛万分又热血沸腾。他们找来中山先生的《救国大纲》反复诵读,把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牢记心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诗句更让他们觉得重任在肩……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郇立三经常与同学好友董建华、王子成、江希铭等在周末逛孔庙、游锦屏山、登白虎山,也去书店阅读进步书籍,或者去同学在海州的亲戚家里小聚。在同学李立沼家里,郇华民认识了李立沼的哥哥李立志、与李家兄弟熟悉的徐晓非等,李立沼的小弟弟李立纲(李铁民)只有七八岁,也混在哥哥群里玩。青年们常常家国情怀、高谈阔论,追慕英雄、思接千载。

1926年,郇立三在董建华的介绍下参加了国民党。几天后,他和董建华一起到白虎山西南的巴狗庄一个姓陈的家中,参加了国民党东海县第一次党员大会。与会者共有30多人,从穿着上看好像各阶层的人都有,立三认识的不多。那次会上分析了形势,部署了下阶段任务。以后还在滕仰之、沈克强等老师家里开过几次会,主要谈论国际国内形势和当前百姓的生活状况。此后,郇立三参加过组织上布置的几次社会活动,进行社会调查和群众的宣传发动工作。虽然郇立三当时还是初中学生,功课较紧,他参加社会活动时间有限,但在这段时间,他除了知道董建华、刘凤翘都在国民党东海县县党部任职以外,也认识了东海县国民党其他一些负责人,如庞寿峰、夏鼎文、曲凌汉、曹寅甫、张金石、周建章、顾浚泉、陈秀夫、冯硕仁等人。其中曲凌汉、曹寅甫、张金石、周建章等都是当时国民党中的活跃人物,而庞寿峰、夏鼎文、周建章、刘凤翘等又都是郇立三外祖父钱聘卿的高徒,在未来漫长而又复杂的斗争岁月中,虽然时常政见不同,但这些人际关系让他在东海大地上,得以安全地驰骋。

这一年,郇立三还结识了刘锡九的表弟樊常声,在崇真中学,樊常声将学识见地令人敬佩的郇立三介绍给自己的同学冯硕仁、冯菊芬兄妹认识。樊常声的父亲樊家乐是牧师、进步人士,在东海陇海铁路北、牛山西边的白石岭建有樊家书屋,樊家书屋曾兼作白石岭耶稣堂,亦属美国基督教南长老会。假期里郇立三随刘锡九去玩过。其后,樊家书屋成了郇立三的一个秘密安全地点。

然而,就像郇立三自幼常常背诵的那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命运的疾风骤雨,又一次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袭来。

1927年初春的一个上午,郇立三正在上课,忽然学校门房在教室门口喊着郇立三的名字:“你家来人找你,急事!”

郇立三出来,一看是家中的青年雇工石头,他走得一头汗,破夹袄拿在手里。看见立三,不等问话,就带哭腔说:“昨晚家里遭了匪了,老太太被绑走了,大先生受了枪伤躺在床上;看门的也被打死好几个,家里乱了。李小爷(管家李景行)派俺来请三先生回家……”

郇立三的头嗡地响了,他听不见雇工后面的絮叨,转头对刚从教室跟过来的刘锡九说:“我回了。这边你和先生说吧。”提起长衫的下摆就往家赶。

出校门走不多久,他问:“家里别的人都还好吗?”

不见回答,回过头来,雇工已经落下好一段路了。不满20周岁的郇立三,已经身高一米八,腿长脚快,加上心急如焚,走了一夜一早的雇工哪能跟得上他呢?

“三先生,俺走不动了,俺从半夜走到现在才……”

郇立三噙着热泪,不等雇工走到跟前,掏出几个铜板放在地上:“吃了东西再走!我先回。”转过身后,只觉得海州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人远声悄,他仰一仰脸,心里喊一声“老天爷啊”,硬是把泪水憋了回去。他走一路,想一路,等他一身汗水走进郇圩的时候,他的背反而更挺了。

郇立三奔进大哥房中的时候,大哥立鼎已经浑身血污咽了气。郇立三扑到大哥身边,叫一声“大哥——”泪如泉涌。等他收住悲声,回过头来,忽发现除了大嫂哭倒在床边的椅子上,身后家人、下人等乌压压站了一片:侄辈几个孩子靠着二娘(二婶)刘秀莲、三娘(三婶)唐秀兰或啼哭或惊恐,管家李景行率众雇工齐刷刷站在另一边。

“老太太被绑,可有信来?”

“还没有信来。”

“现在可知道昨夜的匪首是谁?”

“解四、解五。”

郇立三心中一个激灵!去年他就听说,土匪解四、解五率众占据南塘小刘庄,高桥村王学古带领小刀会去围剿,不但没有成功,小刀会还被打死5人,并遭碎尸。可是郇立三知道不能怕,再狂的土匪入宅也是为了钱。他低下头略顿一顿,抬头看着管家说:“眼下的事情:第一,安葬大哥,家事如此,丧事从简,入土为安;看门被打死的发双倍安葬费用,过后再商量厚待其全家。第二,想尽法子,与土匪联系,救老太太。”

郇立三站起来,又说:“日子要过,事情要办,家院更要加强防护,烦请家中诸位老小,各尽责任。”说着,按着丧事的礼仪,就要对着管家李景行和众人拜下身去。李景行赶紧抢上一步,扶住三先生。郇立三环视众人,一一注目致意,最后说道:“现请李小爷陪我家中各处走走。”三五句话,言简意赅,定下众人惶惑之心。从那一刻起,众人眼中性格软绵、刚强不足的三先生,成了郇家大院真正的当家男人。

原来土匪打听得知郇家中院虚空——只有女眷,一个老大傻乎乎的不中用。于是提前设计将家中看门人的枪中全灌上了沙子,打不响;几个看门人被打死;土匪趁夜进院,各屋乱翻一通,没有找到什么金银宝贝,恼羞成怒对郇立鼎下了毒手;又绑走老太太扬言三千块大洋赎人,否则……家中两个男孩,郇霈是张尚莲听到动静从窗户递给屋外的家人抱到邻家隐藏;郇立三的长子,刚刚两个月的郇晓农,睡梦中被母亲抱着藏到床底,才幸免于难。郇立三回家次日,土匪就送来了帖子,限5日内送钱。郇立三一边安葬大哥,一边筹钱,一边请庄中有头脸的族叔出面与土匪交涉,以求降低赎金。族叔多次交涉,终于将赎金降到一千大洋。郇立三卖掉80多亩良田,又向众亲友处挪借凑整;土匪如数收到赎金后,才叫郇家到徐州大同街开源旅馆去领人。

劫后余生的钱妙贞随儿子与管家回到家中,才知道立鼎去世的噩耗。她与大儿媳张尚莲双双大病一场。郇立鼎的儿子郇霈刚刚6岁,因为目睹劫匪的凶残和父亲的惨死,惊吓过度整日啼哭,只有三叔抱着才略微好些。郇立鼎前妻有两个女儿,皆已出嫁且病故在婆家。继配张尚莲育有郇秀荣,15岁;郇秀芳,12岁;郇霈,6岁;秀春(郇钧),4岁;秀儿(郇晓峰),2岁。两个小女孩暂时由二娘刘秀莲照料;唐秀兰照料着郇晓农;家中诸事无人料理……郇立三海州的学业只能暂停。

一个多月以后,母亲和大嫂日渐康复,逐渐开始操持家务。只是郇霈依然惊恐不安,白天尚好,紧跟着三叔寸步不离,到了晚上,四处掌灯还是害怕,睡觉时常惊醒……母亲叫立三把郇霈带到刘湾三姐家去,换个环境,或许能将养过来。其实此时母亲与大嫂都明白,刘湾刘家宅院严谨,立三与郇霈住到刘湾,再好不过。

郇立三再三叮嘱管家加强门岗和守夜,带着郇霈去了刘湾村三姐夫刘凤翘家长住。国事飘摇、匪盗四起,民不聊生、长夜漫漫……郇立三与姐夫刘凤翘多次长谈,唯觉兴办学校、开启民智是最根本的救国救民之路。经多次协商并禀明刘凤翘的父亲刘庆选获得支持,郇立三创办的第一所学校刘湾小学于1927年春天,在刘凤翘家的西院大碾坊里开学了。其时,刘家出屋郇立三筹资,桌椅书本笔墨齐备;刘凤翘是国民党县党部执委,去教育部门办理相关手续也颇顺畅;郇立三亲任教师,又请刘湾一位教过私塾的老先生前来任教;郇霈与刘湾周围的一众孩子入学……

初为人师的滋味是美好的。郇立三年轻有干劲,又在海州崇真中学读过书、见过世面,调动孩子读书的办法也更多一些。不久,县教育科督学就听闻刘湾小学声名鹊起,到来一看,颇感惊讶:一个新办小学能这么正规!

岁月在悲苦之中鼓励人们奋斗下去的方式不尽相同,而施教之乐确让郇立三精神一振。

可是灾难的灰色大氅,又一次悄悄地笼罩了过来。

原来刘家也非太平之境。因乡村势力之争,刘庆选与当地另两家董事积怨已久,祸患早在酝酿之中。原来,当地董事三人:刘湾村刘庆选,字子清,号海岩;罗庄村李太常,字更奎;新庄村李鸿远,字振奎。这三个村,如三角鼎形,相互距离二里来路。三村董事,当时人称三杰,本是莫逆之交。这三家都是家资丰厚、人物出众、文化又高、地位显眼、儿孙众多、家丁兴旺,可是家家烈火烹油的日子,却渐渐因为彼此势力见长、儿女出众而生了攀比心,又因白宝山撤兵时将汤庙的兵营留给三家轮流管理,二李因刘庆选贪占桌椅条凳之小利而生了嫌隙,以致反目。二李联合,两次设计想害死刘庆选的长子刘凤翘,都没有成功。又有刘庆选的侄儿刘凤池,初在刘庆选家做事很受信任,后因刘庆选重用亲戚李景更,因妒生恨互相猜疑,也造下了仇恨。1927年底刘凤池投靠二李,交代了刘家内宅及居住情形。一个月黑风高、冷雨淅沥的夜晚,他们锯倒刘庆选家的葛针树(酸枣圪针)障子,搭梯进院,兵分三路,血洗刘家。当夜刘庆选夫妇被杀;刘凤翘因外出打牌幸免于难,但妻子郇立英被杀;刘凤翘的二弟刘凤图被砍,当时昏厥,救活后瞎了一只眼睛;刘凤翘的三弟刘凤锦只有四五岁,因被母亲推到床下而幸免……这就是东海当时有名的“刘李斗”血案。

这一夜,郇立三恰巧有事回了郇圩。当他次日得信返还,与自己挨肩长大的姐姐已尸身冰冷,只留下三个月大的外甥女刘菊生(出生在菊花盛开的季节)呱呱啼哭。刘凤翘又要发丧、又要救护凤图、又要防备仇人再来、又要发狠报仇雪恨,一时间不可开交。于是让郇立三带郇霈、凤锦和菊生回家,刘湾小学且由老先生勉强维持。郇立三心如刀割,在姐姐灵前大哭一场,趁着青天白日,和一起徒步几十里路赶来的大嫂抱了菊生,携了郇霈和凤锦,怆然而归。

一年间首尾两次遭遇匪患,次次都是痛失亲人!钱妙贞与张尚莲这两个当家的女子,看看呱呱哭泣的刘菊生,看看没了父亲的郇霈兄妹五人,看看一夜间父母双亡的刘凤锦,只能坚强。张尚莲狠了狠心,把还在吃奶的小女儿郇晓峰推开,把奶水给了没了娘的外甥女刘菊生……

此后多年,郇立三一直与刘湾小学保持密切联系,并与当年的学生常相往来:

我的教书生涯是从创建刘湾小学开始的,1927年家中遭匪患,辍学后,曾在刘湾三姐家避居半年,和三姐夫刘凤翘创建刘湾小学,并开办平民夜校。共有学生30余人。抗日开始有十余人出来参加工作,有刘凤锦(现在济南军区干休所),王长法(现在青岛),刘书绪(现在邳县),刘书利,刘庆亮等人……

当时匪患猖獗。在“刘李斗”血案之前,8月18日,刘小雨(又名刘福龙)、田义元、李万立、徐大鼻子等率匪千余,以迫击炮打开坦埠圩(青湖西之新庄),烧光房屋,杀害群众800多人,全村145户有50户被杀绝。而在“刘李斗”血案之后,曲坊村土匪刘大水(刘登礼),伙同许萃堂、何开清等200多人,在本村筑圩做巢,祸害百姓。真是“羽山到磨山,土匪万万千。羽山后边打破锣,羽山前边血成河。拿不净的虱子逮不断的贼……”

关于此地匪情,1927年10月《江苏省委最近工作报告》中说:

在江北沿海一带,农民因土地的瘠薄,又加以战争的破坏愈感穷困,但他们又因为每次战争后缴获许多枪,所以有广大的武装,农民除耕种外,以匪为一种副业。

鲜血淋漓的世界啊,无处安放一张宁静的书桌!

郇立三回家几日,几乎顾不上母亲的暗泪与孩子们的啼哭了,他日日愁肠百结——不但痛惜死去的恩师与亲人们,他也在思考这世界如何才能获得安宁与和平?他想起父亲的遗训“女为君子儒”,关于“君子”的德行,他读了12年,可是当下应该如何“为”呢?……听说,江苏省第十一中学已与第八师范合并为东海中学,苦思数日,郇立三决定:去海州复学!或许书本上、老师和同学那儿,能找到答案?!凄风苦雨、暗黑无望的世界实在太需要一丝光明的指引了!母亲和嫂子们,对郇立三的决定是赞同的,她们一致考虑的还是匪患猖獗,海州肯定比郇圩安全些,这是无需讨论的;而妻子唐秀兰,一向是不表达什么意见的。

笔者探访了郇华民创办的第一所学校刘湾小学。2019年8月21日上午,我们来到东海县温泉镇刘湾村。一下车,一位穿着白色医师服的中年男子看见院中来人,好奇地迎下卫生室门前的台阶。听说我们来采访“刘湾小学”,他用浓厚的方言说:“刘湾小学?1927年郇华民建的嘛!”

这一句话,响脆、准确,直击我们的采访主题,可谓正中靶心。

时光已经过去92年了,眼前的村医名叫刘兆仁,敦实白净,年龄50出头,他简洁明了的答案真是令人振奋。郇华民在刘湾创办小学是1927年,他将名字改为郇华民是1936年建立“东海县抗日义勇团”的时候。刘湾人喊他郇华民,可见他在刘湾的影响是持续而长久的。

我们指着同来的郇建生、郇成诚父子介绍说:“这是郇华民校长的儿子和孙子。”

刘兆仁的眼睛亮了:“哦!你们想了解郇校长建刘湾小学的情况?我给你们找两个人,他俩是专门整理村史的,清楚这事。”说着,摸出手机拨打起来:“表叔,你上这儿来一下啊?”挂了电话解释说:“我喊的这个人82岁了,耳朵有点背,他马上来。我再骑车去找王爱忠。”

也就四五分钟吧,刘兆仁回来了。他刚停下车,身后一个面皮红黑的老者,笑眯眯地骑着电动车也来了。电动车轻盈地绕一个小弯,停下来。给人的感觉不像老人,轻捷得倒像年轻小伙子。他叫周丙堂,村医喊他表叔。接着,五十多岁的王爱忠也骑电动车来了。

不用介绍也不需要寒暄,在村卫生室,大家还没落座呢,周丙堂第一句话就说:“刘湾村是东海办小学最早的。”

周丙堂头发全白,寿眉高耸,虽然已经82岁,但身体结实,话音响亮:“当年刘少奇来刘湾,那是因为这里是郇华民建立的革命根据地,先进人物多。刘湾安全、刘湾可靠,刘湾是革命的根据地!这是分不开的。”

周丙堂充满感情地介绍刘湾村:“1950年全村105户,546人……在淮海战役中,刘湾出动近百担架队送粮、送物支前,跟随部队过运河。当年刘湾村是响当当的红色村庄。”

从地图上看,陇海铁路从西南往东北成30°角把东海县分成南北两部分。郇华民的老家郇圩村在铁路南,与铁路北的刘湾恰是西北望东南的方向,两村相隔30余公里。

爱好乡土民俗文化的周丙堂,拿出他分别于2017年10月和2019年5月写作打印的两本小册子《刘湾姓氏谱》和村史《刘湾》。真是不简单,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却有这样的情怀。在村史《刘湾》里他写道:

刘湾村,一河两沟。一道河是汤河,从汤庙流向东南,在刘湾西头入村横穿东西,未出庄猛拐弯儿流向东南,解放前汤河在尹湾拐弯去刘湾。刘湾的两沟有大泉沟和黄泥沟,下游和汤河汇合叫三岔河。

刘湾人觉悟高,爱国敬党,因为早在1927年有郇华民、刘锡九、王子成等老前辈在刘湾办学,培养多名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宣传党的政策,暗地发展党员多名,有刘凤义、刘书鉴、王长法、王长友、刘凤梅、刘庆翠、刘凤图、刘庆东、刘道桥等。

在抗日战争年代,苏鲁皖交通线,刘湾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站,山东临沭朱范村的八路军情报由刘凤奇从山东接来到刘湾刘凤图家,再连夜由刘凤奇送达石湖赵庄徐文汉家,再由徐文汉和徐从胜转到铁路南。当年的知情人说:你庄刘凤奇年轻、个高、腿快,一夜就能穿过敌人封锁线。

刘湾村在抗日战争时期是可靠的、安全的革命根据地,在1940年前后,海陵县铁路北地下交通站站长刘书鉴,又是海陵县邮局局长。刘书鉴生前讲过多次:1942年春是他和周朝引路,通过苏鲁交通线把刘少奇带进刘湾村,在刘凤图家休息一宿,在刘凤九家品尝苏北玉米小麦煎饼。现年90岁的黄庄黄世昌当时16岁,也在刘湾住,他是交通线联络员;谁也不知道是刘少奇,刘书鉴对黄世昌说这是大官。就看刘湾村全是部队,村外全是站岗的;黄世昌说,还有一个同行的女子,大个子。别看刘湾村小,刘湾人革命觉悟高、思想进步、安全可靠、保险,刘少奇住在刘湾,这是刘湾人的自豪和骄傲,这段美好真实的历史必将载入刘湾村的光荣史册。

刘湾村革命志士多,国家认可的烈士有刘书堂、刘兆迎、刘兆龙、刘兆栋、刘庆同、李栋、刘小连等。1942年日寇在黄庄安据点,来刘湾砍树、拆祠堂,连松树都被砍光。其他村庄被迫送东西给据点鬼子吃,好让他们少下来扫荡。可刘湾坚决不送东西,鬼子在1942年春天半个月来刘湾扫荡九次抢东西,刘湾人把各家的狗打死,趁黑夜扔进鬼子据点外边的壕沟里,死狗尸体,臭气冲天,苍蝇蚊虫绿豆蝇遮天盖地,迫使鬼子东撤前店去安据点。这便是当时有名的“臭狗阵”。

热心的王爱忠也拿出他在2019年7月整理写作的《东海县第一所小学——刘湾小学》一文:

刘湾小学是革命老前辈郇华民筹建创办的东海县第一所小学。郇华民目睹家乡老百姓生活非常困难,他认为要想改变这种状况,必须砸烂封建社会统治的枷锁;农民要摆脱贫穷,必须解放自身;而要唤醒老百姓的愚昧无知,必须从教育开始。郇华民同刘凤翘共同创办学校。刘家提供房屋5间作为教室,郇华民卖田地出资办学,教师的生活费用及教学办公用品由郇华民负责;刘庆选负责收学生,出钱购买课桌板凳供学生使用。1927年春,刘湾小学开学了,周围村庄贫苦孩子都来读书,学校陆续聘请多名教师如王子成、刘锡九等人免费教学,教师自己做饭。教学内容除了正常文化学习之外,宣传进步思想,教育学生们同封建思想作斗争。抗日战争爆发后,老师们加强学生爱国主义教育,宣讲革命道理,控诉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罪行。

革命老前辈郇华民、王子成、刘锡九等人在刘湾小学播下革命的红色火种。他们的学生大多成长为优秀革命干部奔赴抗日前线,他们没有辜负革命老前辈的希望,在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为党和国家作出很大的贡献,有多名学生为国家捐躯。

郇华民老先生离开我们多年,但是,他出资在刘湾办小学,无私奉献的高尚品德,刘湾村老百姓永远怀念他!

问起当年刘湾小学出了哪些先进人物,王爱忠慢声慢语而又清晰坚定地说:“尹湾的尹朝顶,王烟的冒自强,都是王子成的学生;他们都是在刘湾读书后入的党。那时候党员不出名,是地下党。刘湾的党员比周围村庄都多,为什么?有郇华民、王子成、刘锡九这些人领头啊!”

“抗日战争时期,村里配长短枪脱产干革命的有43人。刘湾村的党员经常到附近村庄去开辟工作。我父亲王常有去房埠、刘书荣到西石榴、刘兆起去罗庄开辟工作……”

采访如此顺利,没想到在村头第一站就碰到了最想采访的人,是天意还是碰巧了?我们相视一笑:不虚此行啊,本书的英雄人物,在僻远的小村村民的叙述里,一个一个鲜活起来了。

周丙堂又说:“刘湾小学先是在刘凤翘打豆粕的大碾屋内上课,人不多,大多是青年人,接着专门腾出5间房屋做校舍。四十年代初我七八岁,常给王子成扛小马枪,还看见大碾在屋内。现在刘湾的村树“银杏树”也是学校成立时栽下的,据说是郇华民拿来的树苗,当时只有小手指那么粗;据刘书鉴自己说,栽树人是刘书鉴和王子成。现在这树已经90多岁,树围2.8米,树高10多米,树冠占地40多平方米……

我们迫切地想到离此不远的刘湾小学旧址去。

刘湾小学虽然已于2000年撤并到温泉镇中心小学,可路上凡是听说我们去看刘湾小学旧址的村民,全都纷纷举起手臂指向远远就能望见的高高的银杏树。

阳光下,高大的银杏树,枝干粗壮,由于枝叶荫蔽,树干多生着暗绿的苔藓;细密的枝条上,碧绿的扇形叶片下满是粉绿的果实。树干上有2017年连云港市绿化委员会办公室制作的“连云港古树名木保护牌”。树的北侧,是1999年7月由刘湾村委、刘湾学校联合制作的“功德碑”,黑色大理石镶嵌在白瓷砖墙上,碑文曰:“刘湾学校建于1927年,于1998年元旦成功举办七十年校庆,谨立此碑对赞助单位和校友以表谢意。”赞助单位与校友名单附在碑的背面。刘湾小学是刘湾人的骄傲,由此可见一斑。

银杏树西侧,是一段红砖纪念墙。我们根据周丙堂“银杏树在校园的东南”推测,1927年之后的刘湾小学,5间教室在纪念墙的西北方,坐北面南,教室的左右两侧,分别是南北走向的3间偏房,那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宿舍和厨房。刘湾小学还办农民夜校,有不少农民在晚上到学校识字听讲……而银杏树,一年一年长大,她的年轮里该也藏满了老师们的谆谆教诲和一届届学子蓬勃向上的青春梦想吧。

时间已近正午,明丽澄澈的阳光打在一行人的身上。说古的人与听古的人就站在刘湾小学的院子里,仿佛接受着历史之光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