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叫干啥就干啥

第十四章 党叫干啥就干啥

在新中国的编年史上,1958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发生的一些事情,对我国以后的社会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

随着我国的“一五”计划和社会主义改造于1956年提前基本完成,党中央把工作重点转移到大规模经济建设上来,并开始思考和探索适合国情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但在各种因素的促使下,急躁冒进的“左倾”思想逐步占据上风。这年5月,八大二次会议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提出争取15年或者更短时间,在主要工业品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英国。

新海连市科委,除了党委副书记杨玉生兼主任以及副主任郇华民,下面就两名工作人员,一个是位男同志,一个就是朱崇芹。科委坐落在新浦解放路的一个院子里(上世纪九十年代市教委所在地),两座小楼。前楼办公,几个单位合用,科委在一楼;后楼住宿,几个单位的干部和家属挤在小小的筒子楼里。

郇华民上班后,每天到各个单位去坐会,听报告,作指示。由于情况不熟悉,他听得多,说得少,与在学校当校长相比轻松很多。但郇华民一时很难适应那种完全务虚的工作状态,抑或是身体没有完全恢复,反正感到很疲惫。

几天后,朱崇芹把所有的家当——1床、2箱、3包衣被、几捆旧书——搬到一辆板车上,把两个孩子——5岁的建生,2岁半的春生——抱到板车上坐着,一个人拉了板车,搬到科委的新家——后楼二层楼偏西的一个小套间。这时郇华民已经出发了。朱崇芹一向贤淑能干,自己带两个孩子安顿了下来。

朱崇芹的办公室有两个文件橱,里面放着几个卷宗。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看房子、接电话,与在海师当教务员和管理员相比,轻松了好多。在海师遇到老师请假,遇到各种运动教师突然减员,朱崇芹都要被派去顶替岗位,相当于一个“救火队员”。如今她和丈夫一样不习惯,“坐得骨头疼”!另一位男管理员,由于解放路在修路,资金少任务重,各单位都要出义务工清运淤泥和搬石头,他被派往修路工地天天干活。直到郇华民夫妇调离科委,解放路也没有修好,朱崇芹与那位男同事竟然没见过面。

没几天,杨玉生找郇华民谈话说:“华民同志,现在有件紧迫事情,市委想请你出面去处理一下——”

“什么事情,请组织上吩咐吧——”郇华民一贯以服从组织安排为共产党员的天职,这次也不例外。

杨玉生笑了:“看来,华民同志——你还是干学校工作的命啊!”

原来,暑期大跃进高潮的时候,新海连市新建三所高等专科学校——“医学专科学校(简称医专)”“工业专科学校(简称工专)”和“水产专科学校(简称水专)”。医专和工专设在新浦,水专设在墟沟。这三所专科学校,刚刚招生,规模都不大,但毕竟是高等学校,属省市两级共管。当时因为中共中央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刘少奇一行要来新海连市视察,市里苦于没有招待所,考察来考察去,就医专所借用的人民医院北门内两栋小楼还好,地点隐蔽、安全,环境也相对安静、优美,又在市区,交通方便。组织上想征用那房子,就让医专搬到海州医院(海州西门外)南边的一个小院里,可是医专校长是一位姓李的转业军官,脾气耿硬,不肯搬,带动得医专师生也很有情绪。不得已将李校长调往海州卫校,想请郇华民尽快离开科委去医专稳住局面……

郇华民临危受命,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去了医专。郇华民负责医专一切工作,一位姓胡的副校长派往新校址负责基建工作。医专当时共两个班,一个内科班,一个外科班,学生共有80人,教职员工有十几名。郇华民把师生集中起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刘少奇同志的革命业绩说起,到新海连市迎接视察应该争取和努力的地方,讲到一个追求进步的知识分子应有的大局意识、奉献精神、配合工作的态度等等。一番细致的工作,大家情绪很快平息。思想问题解决了,一帮年轻人搬个家算什么?很快,医专搬到新校址,恢复了教学秩序。市委在旧校址从容准备,丝毫没有耽搁9月20日刘少奇副主席的莅临视察。

1958年11月,市委发文免去郇华民市科委副主任职务,正式任命为医专“党组副书记”。由于医专是副市级单位,“党组书记”由市委俞晋康副书记兼任。同时,朱崇芹调往医专做教务员。

于是朱崇芹又用板车拉着孩子和行李,搬到海州西门外医专宿舍楼。医专小院中也有南北两幢小楼,学校搬去前是海州医院的一区病房。海州医院最早是美国教会创办,两幢小楼为美国传教士闻生主持建造,环境尚好,就是小了点。医专搬去后,南楼用于教学,大一点的房间作教室,小一点的房间作实验室和办公室;北楼作为师生宿舍;食堂在两间独立的平房中。郇华民的家安在北楼二楼最东头的一个套间——外间是学校的教务处和财务处办公室,里间才是他们的家。由于住房实在太紧张,没法请保姆,建生和春生两个孩子没人带,只得送海州医院托儿所去,一个星期接一回。每次送走,都得趁两个孩子睡着了。否则兄弟俩尤其是春生,哭得大人束手无策。至于在托儿所怎么哭,更是顾不上了。

这当儿,郇圩老家送来口信:母亲突然卧床,已经神志昏迷,恐有生命危险。郇华民心痛不已,赶紧与朱崇芹请假,带了在新浦上学的郇锦及建生、春生三个孩子回到老家。93岁的老母亲,好像在等着他们——

“妈!三儿回来了——”郇华民扑到母亲身边,一声呼喊,满腔热泪。

而老母亲,听到儿子的呼喊,睁开眼睛,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他身后抱着春生的朱崇芹和领着建生的郇锦,抬了抬手。郇华民赶紧握住母亲的手,多么瘦削冰冷的手啊!他急忙转头问大嫂:“怎么这么冷?”大嫂示意他快看老太太。

只见老母亲嘴角含笑,眼角流泪,她微启双唇,轻轻地说:“三儿——你回来了——我,我可以——走了——”语音渐轻,几不可闻。再看,老母亲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她已经安详离去了。

一屋子的本家号啕大哭。郇华民木然哀泣,一瞬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母亲是他心中的天啊!自己少年丧父,母亲的聪慧、善良、大度、从容、慷慨、坚忍无不影响着他,特别是她对儿子从事革命事业自始至终的支持与配合,她在危难之时毅然“自燃华楼”、烧掉丈夫毕生所爱的义举,她在土地改革时顾全大局赞同儿子献出全部土地和房屋的壮举,不但他被深深折服,也为海西一带百姓长期敬仰……母亲去了,虽然是93岁高龄无疾而终,但还是让他感到剜心挖肉,痛彻心扉。

这里补充一段郇耀中的笔记:

1953年,全国第一次普选时,县里派到郇圩乡一支以张干事为首的工作队。当时就问:“根据上级有关精神,本乡谁家能改变地主成分的?”有人就提出郇华民家,并说:“他家土地在1946年间就自愿献出,分给大家种了。家属又从事生产劳动,守法,拥护政府各项政策法令,开明进步。”“要改就给他家!”于是就写书面材料,经村乡选举委员会研究通过后,报请东海县政府审批。将我们家原地主成分改变为中农成分,批文下达后,召开全乡选民大会时当众宣布,然后在选区给家属发了选民证。连名字都没有的奶奶和大娘,这时在选民登记簿上才有个名字:钱妙贞、张尚莲。

这两个名字,是郇华民取的。从这两个名字,我们可以看出,母亲和大嫂这两位女性,在郇华民心中无比纯洁、至高无上的地位。

因为工作繁忙,郇华民在母亲膝前孝敬的时日不多,倒是敬爱的大嫂替他尽了孝道。再想起前些年,妻子唐秀兰去世时,三个孩子都还很小,是大嫂替他和母亲照料着三个孩子,千针万线、吃喝淘气,老嫂比母啊!郇华民跪谢了大嫂,安葬了母亲。

可是个人的悲伤再大,那是个人的,是小的。只三天时间,郇华民就返回了医专。学校搬迁不久,本来就是新建校,太多地方让他放心不下啊!再次亲历了亲人的离去,他更加感受到生命如此可贵,每一天都要倍加珍惜,用来做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学校虽然已是秩序井然,可是建校初期,一切还相当艰苦,郇华民早已决心像当初建设海师一样建设医专,像爱护海师的师生一样爱护医专的师生。

1959年2月26日,江苏省人民委员会下发第0396号文“任命郇华民为新海连市医学专科学校副校长”。

医专学校虽小,但开设的功课很齐全。病因病理、解剖生理、临床诊断等各门专业功课全部开设。学校中十几位专业教师,都是从南京、苏州、徐州等地调来的主治大夫以上资深医师,他们给学生上课特别认真。郇华民跟老师们讲:“既然我不懂专业,我就为大家服务好,让你们在生活上尽量少些麻烦,能更好地搞好教学。”

新海连市医学专科学校全体教师在白虎山合影

(前排右起第二为郇华民)

为更快地与师生打成一片,郇华民一边多观察,一边多交谈、多了解。他很快发现医专的教师跟海师的教师不一样,他们更沉闷一些,每天基本上是四点一线:宿舍、食堂、教室和办公室,整天不出小院。老师们互相之间也寡言少语,较少交往。也难怪啊,不少教师在“整风反右”斗争中都受到过伤害,其中三个职称最高、资格最老的教师,是带着“右派”的帽子来到医专的,人生地不熟,再加上政治上的谨小慎微,能有什么活泼可言呢?再说,他们从大地方“下放”到这么个小学校,条件差,对于把专业视为事业的知识分子来说,难有作为也必定是精神苦闷的原因之一。还有就是生活太苦,主粮只有一半的细粮,还不是南方人吃惯的大米,每天吞咽的都是山芋干米饭、玉米窝头,确实难为了他们……

但郇华民又发现,他们虽然情绪不高,但对工作都非常认真,做事情一丝不苟、追求完美。

王德温老师,双本科学历,取得经济学学士后,又取得医学士,光大学就读了5年。毕业后他留在医学院任教,来新海连医专后,他教内科学,也教解剖课。王德温课务严谨,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第二天若有他的课,前一天晚上他一定会准备到半夜,一切停当才回宿舍休息。他一丝不苟的求真务实精神,在师生中很有影响,他常说:“科学来不得半点马虎,何况是医学,是人命关天的医学!”

周郁文是位教授,懂英、德、法三国外文。同学们最喜欢他也最害怕他——他讲课纵横捭阖,举例生动,极具感染力和说服力;但他又极严肃,谁回答错了提问,他是一点不讲情面地狠批,常常叫学生下不了台。即使这样,学生还是最喜欢听他的课。“听周老师的课收获最大,记得最牢。”说这话的学生,一边说,一边吐一吐舌头,做个害怕的样子。

这些老师的家都在外地,知识分子的精力都在学问、爱好上,精神生活丰富,在日常过日子方面往往缺少盘算,因而在医专的日子反而过得更加清苦。

周郁文从南京调来的时候,带来一架钢琴和英、德、法三台外文打字机。粮食接不上火的时候,把大衣等好一些的衣裳都拿去卖了,也舍不得那几件宝贝。尽管日子寡淡,周郁文仍然时常在傍晚坐到钢琴旁,弹上一曲舒缓的《小夜曲》。每到夜晚,是他备课和写稿时间,他的房中就会传出“滴滴嗒嗒”有节奏的声响——他给多国医学刊物发稿,也常有国外医学杂志寄到学校。

老师们慎独、敬业的优秀精神,精神追求大于物质生活的秉性,让郇华民感到无比喜爱和欣赏;他们生活的无力、潦倒与艰苦,又让郇华民心疼和惦念。他想尽一切办法,尽个人微薄之力,多解决实际问题。他叮嘱食堂的师傅:“尽量把老师的饭做得可口一些,食材无力改变,就想法子换个做法。”他多次跑去粮站、食品站找熟人打招呼:“单位几个南方老师,吃不惯北方的饭食。有细粮的时候,多少照顾一点,改善改善。”

孩子们送到托儿所去了,郇华民夫妇平时也和师生一起吃食堂。只在周末孩子回来了偶尔包顿饺子,他却对朱崇芹说:“我们少吃一点,你给周郁文、王德温几位老师送点去尝尝。”实在没有什么可送的,也会对朱崇芹说:“过去看看,看他们今天吃什么?要是实在有问题,再给他们想办法。”医专离海师一箭之地,海师的老师因为和郇华民一家很熟,有事没事常三五成群来医专玩。夫妻俩也常创造条件,有意加强两校教师的交流,一定程度上活跃了医专教师队伍。渐渐的,医专老师感受到领导的体贴与温暖,精神上放松一些了,脸上也现出了笑容。星期天偶尔的也能三三两两结伴去游桃花涧,或谈笑着出门去散散步。

理论课只要有教师和教材就解决了;见习、实习课,有海州医院作后盾也不困难;最困难的是解剖课,缺标本。可他们短短时间内,不但解决了问题,而且在切片化验等专业领域很快成为当地医院的后盾,不能不说是医专创造了一个奇迹。

郇华民在医专强调因地制宜的实践精神。上解剖课必须有标本,标本就是人尸。如何找到尸源?郇华民是当地人,责无旁贷地担起责任来。那时人们还没有听说过遗体捐献这个说法,但自1959年春天起,各地饥荒日益严重,逃荒到新浦、海州的人,常有死在郊野一时无人收尸的情况,也有少量穷苦人家到医院看病,病人不治身亡而家属无力丧葬逃之夭夭的,或者幼儿病亡家人任由医院处理的——当地有三岁以前的孩子不埋坟的习俗,医院遇到这种情况往往只能抛尸乱葬岗。医专听说哪儿有人暴尸荒野了,就会安排校工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把尸体拉回来。医院有时候也会通知医专,叫他们在夜深人静之时,到医院太平间里去“偷”尸体——怕的是给人发现或给死者家属知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这种事都是郇华民牵头,通知校工徐学义把尸体运到解剖实验室,浸泡到福尔马林液体中。

学校太小,房间不够用,可以做展示台的大桌子也很难找,另外也是为了锻炼学生的胆量,就把师生吃饭的房间兼做实验室。桌子铺上油布,尸首摆上去,老师就边解剖边讲;尸体拿下去,油布撤了,桌子擦擦,就是饭桌。吃饭的时候,桌子底下还摆着人头骨,靠墙就是浸尸池。一开始上解剖课,学生很害怕,好在人多,大家的胆子就那么很快练出来了,时间长了竟有很多同学开始着迷!为什么?因为老师太棒了!解剖学老师艺高胆大,上解剖课时,有时候大刀阔斧,解剖头颅干脆拿木工用的锯子锯开;有时候精益求精,关键地方解剖刀又能毫厘不差。人的各个生理器官和各种病灶现象通过解剖说明得清清楚楚……有一次,就连医院也拿不准究竟是脑炎还是肺炎,医专老师就在课堂上解剖了,结果是急性肺炎。这种眼见为实的课,学生们佩服至极且过目不忘。

“医专”办在医院,学校得到不少方便,而医院也得到许多实惠,特别是在医生的理论进修和业务素质的提高上。新浦人民医院院长刘一麟是留学德国汉堡医科大学的医学博士,科研精神很强,常带同事们来医专听课,但有的课他也会走上讲台侃侃而谈,又很好地激活了医专的教学氛围。海州医院的医生更是近水楼台,如孔宪东等大夫常来听课。课余闲聊,朱崇芹惊喜地得知,孔宪东的父母是她在赣榆沙河小学读书时候的老师,她激动地请孔宪东代问二位老师好。自那之后,朱崇芹一家与孔宪东格外亲厚。

到1959年春天,各种医学标本已经有百多种,光人肺标本就有四五十瓶,解剖室中完整的人体标本有四具,足够教学使用。病理切片检查技术达到苏北最高水平,各地送检的切片源源不断。医专的威望与日俱增,对当地各所医院的诊疗工作帮助很大。

不久,根据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省高教厅决定将“新海连医专”并入“南京医学院徐州分院”。这对师生们是个令人欣喜的好消息,但对于新海连市的医疗事业是个重大损失。刘一麟等许多医务界的领导及各医院医生联名向市委、市政府请求留住“医专”。市委责成郇华民向省政府和省高教厅反映诉求,力争留住“医专”。大半年的辛勤劳作,郇华民对医专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撤并医专,他更心疼!为这事他前后跑南京、徐州十多次,可新海连市没有足够的资金发展医专,说不出大话;另一方面,这是经国务院核准的调整方案,小局必须服从大局。

1959年4月,“新海连医专”并入“南京医学院徐州分院”。师生们带着一部分“校产”(主要是标本和资料)去了徐州。郇华民留下一个人事科长、一个会计、一个办事员,做善后工作。

1959年5月初,郇华民调入位于墟沟的“新海连水产专科学校”任副校长、党委委员。

“水专”创建于1958年。学校前身是1934年7月成立的江苏省连云初级水产职业学校,1937年8月停办。1958年新海连市政府积极响应党中央“全党全民办学”的号召,结合江苏省多江河湖海、大面积海岸滩涂与丰富水产资源的特点及新海连市面临港口、渔场等方面的有利条件,决定开办海洋水产教育。经报请江苏省人民政府批准,于1958年7月1日成立“新海连水产专科学校”,开设“工业捕鱼”“水产养殖”“水产品加工”专业,学制3年,当年10月获准参加江苏省高校统一招生。

“水专”先是建在新浦东部,不但房屋等硬件设施都很差,而且既不临湖也不靠海,对教学实践是一个明显的束缚。1959年初,在与上级部门及有关单位沟通的基础上,决定边教学、边建设、完成筹备工作,选定墟沟北固山南麓的120亩山地作为校址。省林业厅拨款50万元人民币,拟建设两栋教学楼和65间平房,建筑面积7647平方米,以解决学校的教室、实验室、宿舍和其他教学、生活用房。

郇华民此次调任就在学校刚刚迁往墟沟之后。从墟沟火车站下车,往西走,海滨浴场西南北固山的大片空地,就是水专。地盘是比医专大多了,可房子仍非常紧张,借用职工中学的教室上课、租用粮站的空粮库住宿和办公。别说楼房了,就是连平房也还一间都没有建起来。

郇华民一家没有地方住,与学校商量后决定暂住学校西边圈地时居民留下的三间破旧民房。房子太破,原是准备拆除建校的,负责后勤的孙广余提出来把房子先修修,郇华民说:“马上要拆了,再修不是浪费资金吗?”那时候大嫂张尚莲也跟着他们住。母亲去世后,大嫂跌坏了腿,不能下床,一个人没办法,郇华民就将她接到身边,由朱崇芹服侍。一家五口住进去之后,屋顶到处都是漏的,外面下雨了,床上这儿摆个盆子、那儿放个碗。夜里下雨,有时要起来挪床,这边挪挪,那边挪挪,朱崇芹笑称郇华民“游击没打够”,郇华民安慰她说:“哪能天天下雨呢?”他这种艰苦朴素的精神,一时在水专传为美谈。

主持水专工作的是匡裕悦副书记,市委副书记杨玉生兼任校长,另有陈立义任副校长。郇华民上任后,分管教学工作。由于到校临近学期结束,现有的秩序不便干扰,郇华民就先做一些调研工作。他转课堂,看日常教学的安排是否合理;他召开座谈会,与老师学生交谈,倾听他们在教学与学习上的看法;他还想办法搜集与水产有关的资料,和教导处探讨如何把教学与实践相结合。连教师们的具体情况他也都摸清楚了:陈立义老师,捕捞专业,来自上海水产学院;宋振圻老师,养殖专业,来自上海水产学院;李德尚老师,养殖专业,来自山东水产学院;潘宝生老师,海洋专业;王馨恩老师,海洋专业;顾新根老师,鱼类专业;王秋勃老师,养殖专业……这些教师,都是业务精湛的学科高手,如何调动好他们的积极性,发挥好他们的专业特长,成了郇华民反复思索的事情。在任何岗位上都尽职尽责尽心的郇华民,暑假中又请求市教育局选调新海中学王恒修副校长到水产学校加强教务工作。市局采纳了郇华民的建议,将王恒修调到水专任教导主任。经过一系列调整,学校的教务工作水平明显提高。

1959年暑假,是水专第一次夏季招生。水专的学生虽然属于全国统招,确实也有新疆或者海南那样远的学生报考,可那毕竟寥若晨星,水专的生源地主要还是苏北徐淮盐连等地。很多考生不了解水专,只把水专填写在二三志愿。即使把这些很可能录不到的学生也算上,报考人数仍然不足。生源是学校的生命线,没有学生就没有发展。作为分管教学的副校长,郇华民身先士卒,主动要求参加一线招生工作。“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其他领导也不便袖手旁观了,纷纷提出加入到招生一线来。于是分工、分片,各人带队奔赴“前线”。郇华民分到的是徐州片,他带几名教师不辞劳苦、不畏暑热,忍着半饥半饱的肚皮,奔波在徐州市区和各县区,推介水专、鼓励同学们报考水专。经过大家的努力,水专建校后的这一次招生数,比预想要好得多,且新生的素质也相对更高。

郇华民(前排中)带水专部分教师参观大连水产学校

1960年从高校毕业生中直接分配来一批青年教师,有化学专业的蒋敖根、满玉书,生物专业的马大器、王琪方,加工冷冻专业的赵舒,养殖专业的赵绍坤。师资力量进一步壮大。

1960年6月,匡裕悦校长调离水专,江苏省人民委员会下发第0758号文“任命郇华民为新海连水产专科学校校长”,级别为副市级。同事与老友纷纷向他表示祝贺,他瘦削的脸上却是淡然的笑:“什么级别不重要,郇华民还是郇华民。重要的是,我得担负起组织给我的重担,不但要做好水专的教育教学工作,大家的肚皮填不饱,也是我的失职啊!”

那时候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实际上自1958年下半年粮食就紧张了。教师的供应粮是28斤,后来改成计划粮24斤,还不是想吃啥买啥,都是带壳的高粱,其中每月有1斤粮票可以买5斤山芋。学生是30斤粮,可是他们年轻活动量大,不够吃的。关键没有细粮,更没有副食品。大部分师生吃不饱,不少学生出现浮肿病;年长体弱的教师,开始频繁地告病假。水专的教师,有上海和青岛水产学院调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有大学刚刚分配的高校毕业生,他们本来的生活条件就比水专好,又碰上困难时期,落差更大。不是思想上不明白,而是身体根本吃不消。尤其是来自南方的教师,吃米的肚子,天天吃高粱,吃到便秘。这个毛病,说起来难堪,经历的人更是苦不堪言。老师们的脸色越来越黄,陈立义副校长每顿饭后都得吃小苏打,潘宝生老师已经得了浮肿病,体育老师金立钧有一天竟然晕倒在操场上……人多粮少,朱崇芹没有办法,不敢再跟着吃食堂,和同事王向明几家商量着买了锅,去粮站把粮食买回来,自己熬粥喝。即使那样,还是不够吃。每次吃饭,建生和春生一个跟一个地问:“妈妈,这回给不给喝饱啊?”朱崇芹难过得眼泪直往肚子里咽,她常常谎称自己吃过了,让大娘、郇华民和孩子们先吃,身材高挑的她瘦得只剩下80多斤。

必须解决全校师生吃的问题啊!“民以食为天,再不采取措施,要出问题了。”郇华民紧急召开校务会议,他也饿得脸色青黄,可是语调依然沉稳,“大家来到北固山下搞教育,为的是全国水产事业。说到底,是为了改善人民的生活在奋斗。我郇华民,绝不能让师生在吃饭问题上出人命!也不允许谁的健康出现大问题!”“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才能渡过难关。大家一起出主意,一起想办法……”郇华民诚恳、动情的讲话感动了大家。于是七嘴八舌,土洋结合,研究出几条缓解困难的具体措施:一、再次向市领导反映学校实际困难,请求对外地来的师生,特别是对从外地引进来的高级知识分子给予进一步的照顾。二、派人去农村求亲告友,尽可能多采购一些黄豆。磨成豆汁,发给患浮肿病的师生以补充营养。三、与有业务往来的养殖场联系,请他们支援一些海带和紫菜,提供给学校食堂。四、在周末等课外时间,组织师生到野外挖野菜、采野果、摘松球,以补充口粮和烧煤的不足。五、开辟菜园,自己耕种……

大家分头行动起来了。北固山人多菜少,难有收获,郇华民就组织教师带学生去农村、去距离较远的大桅尖采摘野菜。一开始,师生都分不清楚哪个野菜能吃,哪个不能吃,他就安排校工请当地农民教学生。“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这样简洁有力的话又成了鼓舞师生的语录。盐碱地上苦涩的海英菜,泥巴地里挖出小小的荸荠,都吃没了。等到春天,铁路两边的榆树上刚刚长出榆钱,学生们就去撸了来,甚至榆树叶、刚发芽的柳树叶,师生们都尝试过。他们还打趣说:“神农尝百草,我们这还不够呢!”真是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郇华民又派人去农村收购山芋叶子、胡萝卜、野菜等给学生吃,也派师生外出收购粮食。老师带队,出去负责搞伙食,带着粮票和钱,给学生当后勤。朱崇芹带学生去过葛村收稻,葛村在云台山那边,物价很高。惦记孩子,朱崇芹说:“一天8两粮票,一周的时间省出半斤来,买点啥带给小孩子呢?”“后来买了半斤麸皮饼干。那时候麸皮饼干也是好的。”

看到水专如此缺粮,热心的老朋友送来一些做粉条粉皮剩下的渣子,虽然那是喂猪用的,黑不溜丢很难吃,可大家很高兴。

郇华民是行政十五级的中级领导干部,政府每个月有一定的营养补贴,可是瘦弱不堪的他,总把分配的为数不多的罐头、糕点、鸡蛋或者白糖等副食品,交给后勤分给陈立义、宋振圻、李德尚等党外老知识分子。他还常把自己节省下来的粮票送给体育教师金立钧,他自己呢?一日三餐举家食粥。朱崇芹体恤郇华民,也心疼孩子们,其时郇锦已经考到山东济南大学,女儿放假回家返校的时候,朱崇芹还要想办法买点高价米给她,上千里路带大米,实在是因为到处都没有细粮啊。邻居家人口多,上级分了半斤猪肝,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人人都感受到美味才好,干脆把猪肝和山芋干一起煮了!

困难归困难,学校的建设却一刻没停。先建平房,一排是办公室和实验室,另一排全是实验室。教学用房有了,原来的旧房子就用作宿舍。郇华民一家住的破房子在1960年拆掉了,一家人也跟着师生搬到旧房子里,虽然窄巴,总算不漏雨了。郇华民又筹建了两栋教学楼,学校这才初具规模。

一边满脑子想着怎么给师生找吃的,一边琢磨着把学校建设好,但郇华民以教学为中心的原则不变。他要求同学们不但要学好书本上的理论知识,还要具有相当的实践精神和一定的实践经验。“不要被眼前的困难遮挡了眼界,将来人民生活好了,水产品的需求量将会大幅度上升……”他坚定地鼓励同学们。

于是全校师生去养海带、养紫菜,11月份去育苗,天气已经很冷了,海面上没遮没挡,溜海风直往衣服里面钻,郇华民始终保持他几十年的作风不变:学生在哪里,校长、教师就在哪里,一天、半天也不能少。第二年夏天,烈日当空,正是海带、紫菜采收的季节,师生一同去收。海带又叫长寿菜,营养价值高还口感柔韧有嚼头,可新鲜的海带一般都有2—6米长,不但重,表面上还黏滑,又有很大的腥味。海边长大的人还好,内陆师生都受不了。紫菜生长在海中,附在石头上,颜色纯青,质地柔软,采集后聚在一起像一堆堆的稀牛粪,十分难看。海带和紫菜拖回来,还要清洗、晒干,或者放到水泥池里,用工业碱加工,都是师生自己动手。食堂的饭菜里终于有海带和紫菜凑数填肚子,同学们吃着自己的劳动果实喜笑颜开。

原水专副校长马大器《为了永存的纪念》一文中,有两段话颇耐人寻味:

学校很多专业是与水打交道的,郇华民考虑师生安全,要求体育组教课安排游泳内容。没有游泳池,他提议把学生带到大海里游。

郇华民同志已经逝世了。联想到现在,领导中,官僚主义的多了,深入实际的少了;铺张浪费的多了,艰苦奋斗的少了……

1961年夏天,学校开挖鱼塘60亩作为养殖专业教学、实验和实习基地,并由江苏省水产局调拨两艘机帆渔船,供海洋捕捞专业教学实习和生产用。这期间,陆续添置了显微镜、解剖镜、六分仪、罗经等各种仪器设备,建立了相关实验室和鱼类标本室,顺利开展各项实验教学。

祖国辽阔的土地在内陆,淡水养殖更有前景和意义。郇华民要求每一次投放鱼苗都要有记录,要摸索出规律。“任他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水专的学生,要做水的朋友。”他常常用一些豪壮的语句鼓励师生们。师生们毫不懈怠,几年里光数据本就是一摞,有的专业教师就依据那些数据写出了论文……

有了机帆船,学校立即配备人员出海捕鱼。每当渔船回港,将捕获的鱼虾变成美味佳肴,送上食堂餐桌,师生们发出阵阵欢呼,像过节一般的热闹。只是学校没有冷库,渔船回来时大吃一两天,然后就只能吃咸鱼了。又没有油,更谈不上其他佐料,清水煮咸鱼就更难吃,内陆师生本来就闻不惯海鲜味,这咸滋滋腥哄哄的海鱼更是让人感到恶心,“鲍鱼之肆”莫过如此吧。鱼啊、蟹啊,卖不掉吃不完就用大笼屉蒸了,放在山坡石头上晒。有南京、上海来参观学习的学生看见海货高兴啊,拼命吃,又不懂吃海鲜不能受凉,不能喝生冷水,结果白天吃,夜里跑厕所,搞得上下一派紧张。以后就注意了,学校来了客人,总要有一番餐前叮嘱。虽然鱼虾不是粮食,可生活已经有了巨大改善;再加上养殖场的支援和挖野菜的补充,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那个时段,郇华民身体很差。长期操劳再加上营养不良,他越来越黑瘦。1961年10月的一天,他去市里参加一个部长处长级别的会议,餐桌上了一盆白花花的大米饭,那是难得的粮食啊,郇华民就多吃了一点。结果他那长期不见米粒的胃受不了,胃膨胀。幸亏及时送到市人民医院,刘一麟院长给他洗胃抢救,掏出很多野菜啊什么的。医专时期,刘一麟就与郇华民是老朋友了,见此情景,不禁泪下。朱崇芹在家里带着两个孩子,夜里传来口信说老校长在抢救,朱崇芹天一亮就坐班车跑去看望。

还有一次也是开会,也是晚上有人告诉她郇华民在医院抢救。朱崇芹跑去一看,郇华民整条腿毛细血管出血,都是紫的。

1961年10月1日,经国务院批准,新海连市更名为连云港市。第二年6月2日,江苏省委决定徐州专区所辖的连云港市升格为省辖市,成为7个省辖市之一。设立连云港市新浦、海州两区和连云港、盐区两个办事处。“新海连市水产专科学校”遂更名为“连云港市水产专科学校”。

郇华民关心别人的疾苦从来胜过关心自己。副校长陈立义没有子女,为创建水专从上海调到新海连,老伴不愿离开上海。长时间两地分居,夫妻俩都感到非常孤独与苦闷,以致闹到要离婚。得知这一情况,郇华民一方面安慰陈立义,一方面派员到上海做他妻子的工作,经过多次耐心细致的工作,夫妻俩终于在水专团聚了。

1962年春季开学,养殖三年级的贾长春没有报到。郇华民立即派人事科雷玉明科长到徐州乡下贾长春的家里:“贾长春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学习刻苦,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是个十分优秀的同学。你去了解情况,不管是什么原因,尽量先把贾长春带回学校上课。”一了解,贾长春家庭一直困难,父亲早逝,全靠母亲在城里当保姆维持学费。去年冬母亲气管炎加重,整日哮喘不停,不能再干活儿,生活重担就落在了贾长春身上。一个寒假,他在砖瓦厂当搬运工,连春节都没歇。开学了,他还得干,不然母亲就得带病出去干活,贾长春思来想去,决定辍学。

雷玉明带贾长春返校后,郇华民第一个带头捐了一个月工资,全校师生伸出了援助之手。接到大家捐助的几百元,贾长春热泪滚滚地跑到校长室:“郇校长,我一定好好学习!”郇华民拍拍他的肩膀:“马上就要毕业了,怎么能随便辍学呢?有困难,大家一起分担,咬咬牙就过去了。等毕业了,工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当年贾长春以优异成绩毕业,分配在江苏省淡水养殖所,后晋升研究员,成为淡水养殖方面著名的专家。有论文《加州鲈鱼的养殖》《罗氏沼虾池塘养殖高产试验》《四种淡水养殖鱼肾组织的细微结构》《养殖鱼类提早繁殖与育苗培育的技术》《弓斑东方鲀人工繁殖初步研究》《团头鲂的快速高产养殖技术》等。

郇华民生性好客,苦难时期朱崇芹常常暗暗叫苦又无可奈何。星期天学校来了人,他常常带回家吃饭。那个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什么都要算计着吃,谁家都来不起亲戚,可是人带来家了,朱崇芹总要使出浑身解数,把场面饭应付过去。母亲为了省点口粮给父亲,有时候也来她家走一走,少不了透支,下个月工资领到手,既要生活还要压缩开支好还债。

难忘1964年春天,省里来了几批采风、写生的知名画家。市里要求水专做好吃住方面的接待,叮嘱郇华民多多关照。

郇华民爱书画。他自幼耳濡目染,对书画、花草、文艺都有特殊的爱好。但艰苦的年代,这些爱好只能不了了之。水专任职期间,发生过一件“阳春白雪”的故事:困难期间,一个藏画的人吃不上饭,拿了一幅画找郇华民,要50块钱。他就给人50块钱,算学校收藏。后来有人提意见,说他资产阶级思想。他就拿家里50块钱补上,自己把这幅画留下。如今听说知名书画家来采风,而且吃住在水专,他非常高兴。条件虽然简陋,但一定要干净卫生,他与总务人员精心安排艺术家们的食宿,到各个房间详细查看,对伙食做了细致安排。

第一批来了三个人,他们是魏紫熙、宋文治和李婉;以后又来了林散之、钱松嵒、傅抱石等人。李婉是李可染的妹妹,采风中唯一的女性,郇华民一看,干脆请到自己家中居住,让朱崇芹接待服务,也方便一些。当时全家刚刚搬到学校因教学楼投入使用而腾出的三间房子,李婉住小西间,他们夫妇带孩子住东里间。郇华民及水专人的热情诚恳,让画家们感到宾至如归。四十多天的时间,画家们采写了大量的连云港风光,也与郇华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甚至恳切地提出要把水专作为创作基地。他们返回之后,纷纷给郇华民和水专寄赠自己的作品,郇华民把林散之、钱松嵒、魏紫熙、宋文治等艺术家寄来的书画作品精心装裱,郑重收藏。那些画作,因为友谊的浸染而别有情味。

也是1964年,已经任职江苏省委组织部长的孙海光来连云港市视察,特意约见郇华民。孙海光比郇华民小半岁,原名孙秉球,号冠吾,化名沈贯苏,江苏省灌南县张店镇上马台村人。1929年7月参加革命,同时加入中国共产党,以教书为掩护在家乡开展党的地下活动。1930年8月,被国民党当局通缉,转往沭阳、东海等地活动。曾与郇华民等东海革命志士多次相聚,一起共叙革命理想,探讨革命途径。这一次,老友相见,格外亲热,他拉着郇华民的手,诚恳地问:“郇兄,你的工作想不想动一下?”郇华民也诚挚地说:“我的能力有限,能把现在的工作做好,就知足了。”其高风亮节如此,不为外人道而已。长子郇耀中自1948年起组织关系一直没有落实,儿子一直很在乎这件事情,作为父亲他从未出面找过任何级别的组织申述,何况是为自己的职务问题呢?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只要是为人民服务,做什么工作不都是一样的吗?再说,老战友的情谊深厚,他又怎能随便给老战友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呢?

政通人和,几年的辛苦经营,水专建筑群初具规模,实验室、教室、宿舍等完全能够满足教学、生活之需;学校拥有太湖养殖基地和西墅养殖基地并与海产养殖单位联合,淡水、海水养殖以及捕捞专业等活动均能很好地实践;校园绿茵初成,花草渐丰,师生共同开辟的菜园子也季季丰收,有效地丰富了师生的餐桌;学校教职员工已达到118人,其中讲师以上具有中高级职称的教师就有59人,在校学生超过600人;教学与实践相结合的教育模式已经成熟,往上海、福建、四川、黑龙江、浙江、吉林等十四个省市的水产养殖研究所或养殖场分配了两届毕业生,用人单位反馈良好……

1965年7月郇华民给郇耀中夫妇的信写在一张普通的白纸上:

成美耀中:

前次来信收到。得知你们是7月1号放假,我们学校得于8月14号集中学习两周,于9月1号开学。我校招生工作于7月14日开始,至30号,录取工作可结束。

你们的假期作何安排。如要来这里过些时期,即于15日前来。

今年我校在东海招生5名。

你们假期住什么地方,是否回汤庄?我们打算去你的住地看看,了解生活情况,接信后回信。

曙红身体好吧?红的外祖父病好了吗?

祝你们健康!

父母字

7月9日

信中的曙红是郇华民的长孙,1964年大暑日出生在墟沟医院,初做祖父祖母的郇华民夫妇视若珍宝,连名字都是郇华民取的。数年后他又给大孙女取名叫曙光。曙,破晓之光,喻已经在望的美好前景;红是信仰,光是光明。两个孙辈的名字寄予着郇华民对祖国、对孙辈们拥有美好未来的坚定信念。1970年,曙红入学的时候,爷爷郇华民还在被批斗,郇耀中夫妇为避免幼小的孩子在学校受到牵连,悄悄地给孩子们改姓汤,取名海滨、泠泠。这是做父母的爱的烙印,也是历史无奈的印痕……

除了一些家常的牵挂,水专的招生计划和工作安排也清清楚楚。可是不多久,根据国家“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许多学校被合并或撤销。江苏省水产局、江苏省高教局根据当时的情况,决定将连云港市水产专科学校改为中等专业学校,更名为“江苏省连云港水产学校”。学校人员和设备保留,从停办的洪泽、启东两所水产学校调来部分仪器设备和图书资料。专业设置仍以海洋捕捞和水产养殖为主,学制4年,面向初中毕业生招生。

1965年9月下旬的一天,在市委办公室小接待室,郇华民与市委杨玉生副书记及组织部的一位部长进行了一场彼此都十分难忘的谈话。

先是组织部长向郇华民通报了省水产局关于裁撤连云港市水产专科学校,另建水产中等专业学校的决定。随后就他的工作征求其意见。省水产局的意思是,如果郇华民愿意到省城工作,省水产局可以做安排;如果不想来省城,也可以由新海连市安排工作。“因为你是省市两级共管的干部,新的工作岗位要和省里通气,在没和省里通气之前,我们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华民同志是德高望重的老校长,这些年,不讲条件、不问甘苦地服从组织安排,勇挑重担,为政府分忧。先是医专,后是水专,兢兢业业,艰难困苦之中带着学校步步攀登,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对于这次工作调动,你要敞开胸怀,充分表达自己的意见,组织上会尽量考虑老同志的情况的!”杨玉生似乎还记着当年郇华民临危受命的情景,他的一席话,更有不言自明的深厚情谊。

自从听闻学校撤并的消息,郇华民对自己的去向也不是没有思考,可是他更知道,组织的需要是第一原则,所以他又并不曾作具体的思考。他相信并且等待着组织的安排。没想到,市委副书记亲自与组织部长找他谈话,且两位领导的诚恳与设身处地,更让他如沐春风。他的内心是感动的,想想年近花甲,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片土地上奋斗着,怎么舍得离开呢?既然领导征求自己的意见,就应该坦陈己见——

“首先,感谢领导对我的关心。我没有特别的想法,58岁了,我更留恋我们连云港市,不想去外地工作。至于去什么单位,做什么工作,自己没有想。组织的安排,我无条件服从。”

大方向定了,具体的单位还没有意愿。杨玉生轻声问道:“你想进机关呢,还是回学校?”

这不像是上级与下级谈话,倒更像是老朋友在谈心,郇华民能感受得到这样的情怀。想到1959年在科委的日子,机关生活多么不习惯。搞教育的人,不去学校,像是鱼儿离开了水、瓜儿离开了藤。他的脑海里,从20岁时创办第一所小学刘湾小学开始,过电影一般,迅速把近40年的从教道路过了一遍。像春风拂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他的心间,是无数师生的笑脸掠起幸福的电流,心里迅速有了答案:“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回学校吧。”

“回学校?”组织部长有点意外,“可是市里现在已经没有水专级别的学校了。”

郇华民笑了:“谈什么级别呀。我这一辈子,就从来没有为级别争取过,让贤的事情倒是做过那么几次。”一语落地,杨玉生点头笑了。

郇华民接着说:“我这一生,无论是创办、合并,还是接收接管,总共做了10所学校的校长或副校长,主持工作不是限于条件,就是局势动荡,最满意的、最倾尽全力建设的、最让我有成就感的,就是海师。既然组织上想听听我的想法,那我就直说了。二位领导,让我回海师吧?”

1959年6月6日,东海师范学校更名为“江苏省海州师范学校”,人们仍然习惯简称海师。

“回海师?这不妥,不妥——”杨玉生的第一反应是连连摇头。

组织部长也接着说:“郇校长,这确实不妥。海师只是个县团级学校,况且学校现在有桑校长,我们——”

郇华民坦然地、也是十分理解地笑了:“两位领导,我知道海师有桑校长,我和老桑还是好朋友呐。我想回去不是去顶他的位置,我想回去是给他当助手。可好?”

杨玉生是了解郇华民的,他这一番话,更让杨玉生看见了一颗共产党员赤诚朴素纯洁的心灵。但组织部长的头还是不停地摇着,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副市级无缘无故降职使用为副县级的情况,这不符合组织原则。如果真这么做了,即使郇华民心底坦然,组织部也是要被人诟病的!

郇华民一看,只好慷慨陈词了:“我回海师,是因为我对海师有感情。海师不但有我好多情深义厚的老同事,连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都有感情。我爱教育工作,海师的学生出去是教师,这是我最喜欢看到的。我喜欢看着学生们,年轻有朝气,看着他们变懂事,变能干……你们,就当是送我去养老了。至于级别,随组织安排,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还能怎么谈呢?老骥伏枥,安土重迁,郇华民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赤诚、无私与忘我,让两位领导在心中击节赞叹。经市委与省委有关部门通气,最后同意郇华民回海师任副校长,政治待遇保持不变。

别人的官越做越大,郇华民的官越做越小。

可是,他乐呵呵地,准备重回海师了!

多年以后,笔者不禁无限遐想:这个半生颠沛、挚爱教育的老前辈,他对名利有着怎样淡泊的胸怀,他对自己与桑淑尊等老同事的友谊又是怎样的自信啊,真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毛主席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而且类似的选择,于他早已不是第一次。他因为坦荡荡两袖清风,所以潇洒洒来去自如吧?庄子《逍遥游》里的“御风而行”,还原到世俗的社会,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境界呢?而他比庄子更“自由”,因为他的内心始终盈满了共产主义理想,无论何时何地,都有更加纯粹、更加崇高、更加光明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