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怀抱里的滨南中学

第九章 沂蒙怀抱里的滨南中学

一支红烛被安放在高高的几案上,顿时,整个屋子亮堂了许多!

烛焰那么美,那么暖。

忽而一阵风来,烛焰跳了跳,俯下身子,人们更能清晰地看见细瘦的烛芯,在烈焰的底部,燃烧着自己!

风过,烛焰迅速挺起身子,摇曳着慢慢站稳,它始终要让自己的光最大限度地照亮周边……

1943年10月,随着抗日根据地不断扩大,滨海专署(专员谢辉、副专员崔介)第二行署成立,它位于滨海南部地区,山东、江苏两省交界处,东濒黄海,南靠陇海铁路,西到沂河,是现在的山东临沂、郯城、临沭县和江苏赣榆、东海县的一部分。当时又称滨南行署,辖临沭、郯城、沭水、海陵四县。上级调白涛任第二行署主任、地委委员兼党团书记,谷牧任滨海二地委(又称滨南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罗华生任滨海二军分区司令员。

1943年春滨海中学解散后,郇华民在海陵县任文教科科长、秘书科科长等职直到1945年10月。这两年多,是郇华民整个40年代教育生活又一段五彩斑斓的时期。

战时教育为战争、为抗日救国服务,走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路子,这一点,郇华民始终放在教育教学工作的首位。如今做了文教科长,他就要把这种精神用一条红线穿到每一位教师的心里,这样学生们的心里才会落进抗日救亡最有生命力的种子。

海陵县全县教师近90人,加上冬学教师共有100多人,他们分布在全县各乡、镇、村,承担着全县小学教学任务,与县区干部享有同等政治生活待遇,实行供给制。寒暑假正是教师培训的好时候,郇华民经常将教师们集中到羽山西头泉子埠村(现属临沭县)和刘湾(当时政府所在地)开会学习,讲政治、讲时事,分析革命形势,坚定革命意志。每次集会三间大屋子坐得满满的,教师们欢天喜地从相对闭塞的小天地里聚到一起,叙旧、聊天,交流工作中的经验,请教遇到的困难,更开心的,是能听到郇科长的形势报告,定心定气,十分鼓劲儿。县长蔡放、铁秋(1944年6月后铁秋任县长)等县领导经常参加教师会议并作报告。虽然每年至少要开会四次,有时候有特殊的事件也会通知教师集会,但郇华民觉得能聚一次不容易,有时候也用文娱活动的形式让教师们各抒其志,举办演讲、歌咏比赛并发奖,让大家学有所得也学有所乐。

此外,郇华民还在全县大搞农民教育。夏天办识字班、庄户学,由全日制教师授课,学生任小先生,分早晚班,就在村头树底下上课,还组织儿童团、站岗放哨查路条,配合民兵捉汉奸。冬天各村开办冬学夜校,根据实际情况,或场屋子、或磨坊,甚至牛屋子,只要暖和的地方就行。除了教农民识字,还教农民唱歌,特别是《抗战歌》《南泥湾》《四季歌》等节奏明快的歌曲很受农村妇女、识字班的喜爱。农民教育形式不限,适应农时,随生产劳动形式改变而改变,很受群众欢迎。

当时海陵县没有中学,多数的小学只到三年级,全县完全小学只有两三所,其中有大港头完小、泉子埠完小和双店完小,这些小学都是1941年底海陵县政府大办教育时创建的。泉子埠完小开始设在羽山西头,后转到泉子埠村。因为公费学生多,有一二十名,先是叫“抗日小学”,后又改名为“模范小学”。1943年郇华民初任文教科长时,泉子埠完小是抗日民主人士黄爱生任校长,滨中老师杨竹铭任教导主任,教师有钱明(女)、孙汉章、王文周、高从云、王金龙等。

完全小学有年龄大一些的学生,在宣传工作上能够独当一面。郇华民就经常倡导“完小”集中会演文艺节目,如全县参军大会或者其他重大集会、全民联欢、慰问军烈属等活动,完小剧团往往有任务。在物质保障上,郇华民竭尽全力,经过一段时间的拼凑与制作,泉子埠完小的小剧团演出时也和部队剧团一样,汽灯、幕布、服装、道具、锣鼓、乐队等等一应俱全。有时节日,郇华民还鼓励他们到四周各村进行宣传。春节前后,村村开展文娱活动,踩高跷、扭秧歌,异常活跃,大的村镇还有农村剧团演出,结合当前形势做宣传。这些时候,自然也少不了两所完小剧团的身影。

1944年5月12日,海陵县召开全县人民武装代表大会,嘉奖、表扬了一批战斗英雄和民兵模范。同年7月中旬,海陵县在涝枝村(现在临沭县大兴镇)召开庆功大会,庆祝大兴庄战斗、小演马战斗胜利。各区均组织慰劳队,热情慰问县独立团。这些大型活动,小学剧团都有不错的表现。

最出彩的是1944年12月,在泉子埠村举行的全县万人欢送参军大会上,苘庄湖、双店剧团的京剧班子在苗时霖的带领下演出三天,与之一起扛台子的就是双店小学和泉子埠小学的校剧团。当时,虽然京剧班子的演员都是大人,可是两所小学的小演员们一点也不发怵,他们发誓不输“完小”剧团的面子。为此,还专门找到他们的文教科长郇华民商议演出的节目。白天,京剧班子唱《打渔杀家》,两所小学就配合演出《小放牛》;晚上,京剧班子唱《空城计》,两所小学就配合演出《参军光荣》和《打发哥哥上战场》。主题相近,形式更活泼,最后,不光是看戏的老百姓,就连县长蔡放也对郇华民树了大拇指:“老郇,小学剧团好样的!”此后,海陵县掀起参军热潮,仅河南区一个区,就有140多名青年踊跃报名参军。

1944年秋天,形势相对稳定,为进一步提高认识,迎接更好形势的到来,在政府统一领导下,由文教科主办、宣传部协办,开办县学,在政府驻地培训各村干部。学员有村长、青年民兵队长、妇救会会长、识字班班长、队长等共计1300多人。县学分六期,每期培训8天左右,一期学员结业,教师紧接着继续下一期上课,中间不休息。讲政治、学文化、培训本职业务,也教唱抗战歌曲等。那段时间,郇华民虽然辛劳但是精神极好,由于工作过于紧凑,他每天临睡都要把当天的工作在脑子里检查一遍,又要把明天的工作在脑子里计划一遍,组织、管理、生活、课务,面面俱到……两个多月,郇华民原本清癯的面庞又瘦了一大圈,可是这个每晚总结与计划的工作习惯,却从此跟随了他。

郇耀中(前右)、郇荣(前左)、郇钧(后右)、郇晓峰(后左)合影

告别了不出一周、最多不出10天就得转移的战时教学生活,郇华民把一直在山东鲁南一带投亲靠友四处跑反的母亲和两位嫂嫂接到海陵县借屋生活。郇华民住在大泉子埠小学靠东墙的一间办公室里,与家里相隔不远,虽然仍然忙得很少回家,可是一家人总算有了照应。

1943年滨海中学复课时,郇钧、郇晓峰、郇耀中、刘菊生姊妹四人回到学校读书。其时,家里大一点的孩子,除了读书的4个不在家,另外刘凤锦、马志1939年参加革命队伍,岗埠的方士达、杨官庄的杨福(女)、蒋林的唐文元、唐连元也先后参加了革命工作,他们有的已经在部队入党。家中只还有年纪最小的郇荣和郇锦,就近在泉子埠完小读书。1943年年底,滨海中学又因大扫荡分散,郇钧姊妹四人回到海陵县家中,在郇华民身边,受郇华民教育,于1944年1月先后加入了海陵县教师队伍。

家里吃饭的人口一直不少于10人。

之前的1942年8月12日,路南东海县发生了赵庄事件。区委赵子明(徐旭)被日伪军捕去送往徐州杀害,在他被捕时,敌人搜去地下党员名单,并按照名单进行逮捕,郇圩、李竹城、汤庄一带被抓去100余人,15人被铁丝捆住手押往路北石文港进行集体屠杀。傍晚,敌人先用机枪扫射,后用刺刀逐个刺杀,只剩下郇圩的何家友(后改名加胜)和袁春发二人幸存。这时郇圩、汤庄一带的青年人都走光了。郇圩后李庄的李荣为躲避鬼子逮捕,由马志带来,暂时避祸在家。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生活虽然清苦,但全家人克己助人、自律自立的态度不变。

1942年秋末,大娘张尚莲带孩子们到临沭县大兴区黄泥沟村住下,老奶奶钱妙贞带二儿媳返回郇圩。1943年滨海中学停办期间,郇晓峰在黄泥沟村开办小学,郇耀中在大坡小学义务教书。靳耀南主任由滨海区调鲁中南区党委任职,路过黄泥沟曾特意看望郇华民的家人。

1944年全家住海陵县孔白村孔北松家西院三间房屋,不久转移到小泉埠村,托张从善老人找了三间独宅院住下。不管走到哪里,对外只说李荣等是亲戚;李荣帮家里做饭、做家务,家中饲养一头推磨的小毛驴,下午还要割些青草喂喂,每天做起来也是闲不住。他小名叫丫,孩子们都叫他丫哥儿,他也爽快地答应了。有段时间遇上鬼子扫荡,晚上不敢住在村中,他和全家一起在北湖野外住了十几个夜晚。他患感冒,晚上咳嗽不止,又买不到药吃,每次咳嗽就抓些野菜树叶子往嘴里塞,怕咳嗽的声音被敌人听见。因为这些,一家人格外心疼他。

当时李荣不足20岁,未上过学,只在郇圩小学上过几天农民夜校,认得一些钱票。但他对学习文化很感兴趣,郇华民回家看到了,就让几个孩子用心教他。于是,墙上的字、标语上的字、报纸上的字、书本上的字,都成为他学习的目标,记住了偏旁部首,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从不马虎。

郇钧、郇晓峰给他找来粉笔、铅笔、石板,郇耀中、刘菊生给他钢笔、墨水、本子,接着又找来农民识字课本。李荣很高兴,他把课本装在身上,一有空就读和写;白天没空,就晚上点灯学,学就到夜间十一二点也不肯休息。姊妹们订了一份《滨南农村》三日刊小报,也成了他学习的对象。郇耀中是该报通讯员,介绍李荣做工农通讯员,开始练习向报刊写稿。往往是李荣先写好,姊妹们帮他改好、抄好后再寄出去。有一次,他回郇圩探亲,正逢新海日伪军下乡扫荡,抢去老百姓粮食、牲畜、财物等,他就将这些事写成稿子寄了出去。谁知没过几天《滨南农村》就将他写的稿子登了出来,错别字都用括号括起来,最后署名“工农通讯员李荣”,报社随后寄来稿费和学习本子作为纪念。全家高兴极了,兴奋了好多天,更提高了他学习文化和写稿的积极性。

1943年春天,革命很艰苦,海陵县解放区开展大生产运动。县委在横沟搞生产基地试点,提出“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口号,要求艰苦奋斗,干部群众化,干部带头参加劳动,发动群众开荒种地。当时县政府驻地大泉子埠村,县长铁秋、县参议长王子成、参议员宋佐康、杨凤鸣及各科科长等人,都到田里拉犁耕地。

郇华民与铁秋夫妇(前排右一右二)、粱如仁(第二排中)在花果山三元宫前合影

铁秋曾用名王西凤、王宝泰,山东栖霞人。1937年参加革命,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时期,历任苏鲁边军政干部学校政治部主任、海陵县委宣传部长、海陵县县长等职。

郇华民作为政府一个部门负责人,积极参加并号召全县各学校开展大生产运动。那阶段每天下午,他都与泉子埠小学师生一起奋战在荒坡地上。要求别人做到的,他自己一定首先做到,而且做得要比别人好。可是一向身体瘦弱的他,开始时还挺得住,几天过后浑身酸疼。春节前在郯城支前运输队上累弯的腰,刚刚直起来没多久,又弯了。可他不叫苦,不掉队,一直坚持到春播结束。那年夏收夏种、秋收秋播,也是如此。全县群众的生产热潮更加高涨,各地纷纷组织互助组,为争取抗战胜利准备反攻和解决当年生活困难创造了丰富的物质财富。郇耀中姐弟几个每逢节假日也常回家参加劳动,他们在村西北小河旁开了大半亩荒地,一半当菜园,点上玉米、豆角,种上瓜菜,一半种棉花。每天下午,放学回家的郇荣、郇锦跟着李荣去浇菜,他们俩太小,只能用盆端水,可是看着自己浇灌的菜苗绿油油地长,虽然常常弄湿了衣服,还是干得不亦乐乎。

郇华民偶尔回家,也热情地同孩子们一起劳动,

“锦儿,姐姐们给你取名字叫郇锦,是什么意思?”郇华民在棉花田里问。

“锦绣山河啊,姐姐们说,我们终究要把所有的山河都夺回来的!”郇锦脆生生地答。

“夺回来以后要好好建设啊。锦儿,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让全中国到处都是美丽的棉花田、是菜园、是庄稼,老百姓就不会挨饿了!”

那年秋天,菜园收获了好多大萝卜,他们不但分给邻居,腌制的萝卜干还够全家吃了一个冬天。就在那一年,郇锦跟爸爸学会了给棉花打叉,跟奶奶学会了用棉花纺线。丰收的喜悦与爸爸的话,让郇锦在多年以后毅然选择了农学。

郇华民虽然是文教科长,但其实科里有时是两个人,有时就他一个人,工作繁忙得很,每天都有人来找他,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就外出了。家里的事情,母亲和嫂嫂们不麻烦他,他也顾不上问。有一次,不足十岁的郇锦饿得直哭,家里实在没有可以给小孩子果腹的东西,为了转移郇锦的注意力,奶奶钱妙贞就哄着孩子:“走,找你爸爸去!”孩子骗不得,郇锦就要找爸爸。没法,祖孙两个一路迤逦出了村,走到田间,远远望见郇华民和县长铁秋都弓腰弯背,和同仁们拉着犁在田里吃力地走呢!奶奶见状,眼里满含着泪水,拉着郇锦:“看你爸爸,也没得吃吧?他还得拉犁种地呢!小九子,我们回去吧!”此后郇锦变得更加懂事,饿了也不再哇哇大哭了。

事实上,郇华民和群众一样,也是一天两餐野菜粥,根本不会也没有可能给家里人另外搞吃的。他每月一元的补贴,都分给了郇耀中和郇钧、郇晓峰、刘菊生买点纸笔,学习文化。有一次,郇锦也向他要纸笔,他抚摸着郇锦的头说:“你还小,长大了,再分给你一份。”

在教育孩子方面,郇华民和母嫂们一直坚持要孩子们保持克勤克俭、礼让乡邻的道德。郇荣很小,就被爸爸考过“融四岁,能让梨”,自己挑选最小的水果吃。在长期的跑反生活里,物质艰难,孩子们更是早已形成了自律的习惯。在泉子埠,房东四奶奶家的一棵枣树长在墙边,一半的树枝伸到郇家居住的院子里。夏天,金黄细小的枣花落下不久,青青的小枣就缀满了枝头。那时候,人人都饿,就是成年人有时候也忍不住把还未成熟的作物放到嘴里,可是郇家虽然六七个孩子,四奶奶的枣子,一个也没少过。秋天到了,阳光炽热,枣子一个一个变得饱满,枣子皮也开始发红,绿叶红果,真是喜人。但仍然未有一人伸手去摘树上的枣子,都很自觉。已经做了小学教师的郇耀中,当时也不过十六七岁,他回忆说:一天夜间,起了风,第二天一大早,地上掉下一二十个枣子。伯母张尚莲就叫把这些枣子拾起来,又叫李荣把这些枣子送给四奶奶家。四奶奶说什么也不要,说:“掉下来就给小孩子们吃吧!”又端了回来,这时伯母才发话:“四奶奶不要,孩子们吃吧!”于是大家分开,每人拿几个尝一尝。

实在青黄不接,钱妙贞又带着二儿媳刘秀莲回路南郇圩老家,与帮着家里种地的村民一起下田。当时刘山、曹浦、房山都驻有鬼子,郇圩在当中。鬼子经常到郇圩来搜查,还发生了钱妙贞发一声喊,救下两个人的惊险故事。

那是1943年初夏的一天,傍晚耕作回来,在郇家北门里的后院停下一辆载有农具的牛车,车旁有赵永胜、郇陆龙、钱妙贞,他们面向北站在牛车旁边。郇立山站在车上把犁搬起来,叫站在车边的郇陆龙接下来。这时北门闯进来一队背着刺刀长枪的日本鬼子。钱妙贞首先发现,情况万分危急,她拉长声喊了一句:“妈呀!你是什么人啊!”郇陆龙身上有短枪,他一抬头,看是鬼子,转身就跑。到东巷子往南拐,迎面碰上背着长枪、哼着小调、眯合着眼睛往北门去的郇义龙,郇陆龙一边跑一边说:“鬼子来了,快跑!”郇义龙虽然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也就转身跟着往回跑。他们跑出前门,转弯抹角,进入邻家,又翻了几座墙,把枪藏好,人也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这边郇立山手里搬着犁还在说:“你看你这人呢!还接住啊!”一抬头,鬼子已经到了身边。这时赵永胜赶忙上前把犁接下来。鬼子一进门看见有人往前跑,就追,追到巷子拐弯处,正巧有个草堆,一个十来岁名叫留芭的小孩,来扯草烧火做饭,看见鬼子,急忙钻进草里。十来个鬼子把草堆包围了起来。用刺刀把草挑开来一看,原来是个小孩,连声说:“八嘎呀路小孩的有,死啦死啦的……”愤愤然走开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这是全世界的好日子,是全中国的好日子,当然也是海陵县的好日子,是郇华民及其全家的好日子!

狂欢!不是一个人的狂欢,是亿万人的狂欢!搭彩棚、唱大戏,踩高跷、玩旱船,开大会、搞演讲……郇华民也陶醉在欢乐的海洋之中了!他不会唱不会跳,就抢过锣鼓家什来助威;他平常滴酒不沾,这回也喝得醉意朦胧;他一向干活多说话少,那几天见人就笑,聊起来没完……太兴奋了!从1927年家中遭了土匪他默默地挑起了保护家人的担子,从1928年他看清了国民党“四一二”政变的本质交还了那本薄薄的党员证,从1928年初秋他在郇圩小学的炮楼里举起自己的右手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从……啊,这一场矢志不渝的家国之恋!妻子唐秀兰已经故去7个年头了,全家外出跑反也已经6个年头了,母嫂们该结束颠沛流离平安回老家了,孩子们大都参加革命工作了,而他,郇华民,将会如蛟龙入海吧?更好地、更多地工作、工作!生命只剩下一件事情,就是燃烧自己!就是把自己的光和热献给可爱的祖国、敬爱的党!

好像是为了配合一般,更多的喜讯,真的接踵而至了。

不久,郇华民全家果然顺利地返回了郇圩的故宅老院。同年秋,全县教师集训于泉子埠村,郇钧、郇晓峰、郇耀中、刘菊生姐弟四个先后向党组织提出申请,要求加入党组织。党代表铁秋找他们个别谈话,打算分别接收他们姊妹几个成为中共党员。当天晚上,姊妹几个都很开心,就怂恿着郇耀中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最崇敬的家长——郇华民,他们想让叔父(爸爸、舅父)分享他们的欢乐。

那时候,郇华民正在泉子埠村小学大教室东门前散着步,听了儿子的话,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双手背在后面,边走边想。月光下,他的背影瘦削,虽然还不到四十岁,背竟然有点弯了。郇耀中虽然是爸爸的长子,又跟着爸爸东奔西颠读了好多年的书,可是骨子里,他还是有点怕爸爸。爸爸不说话,他就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态度,心里很忐忑。过了好一会儿,郇华民停住脚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抗战胜利了,小孩子们都将成为国家干部了!”那语气里,有无限的感慨,也有淡淡的喜悦。

郇耀中听了一乐,转身飞也似地往家跑。他将爸爸说的话转告三个姐姐。

三个姐姐听了很是高兴,郇晓峰说:“叔父真是这样说的吗?”她们敬重叔叔,说起叔叔,既不用方言管叔叔叫“三爷”或者“小爷”,也不用平常书面用语“叔叔”,而是郑重地使用“叔父”一词。

“那还有假呢?”郇耀中眉飞色舞,“嗯——就是这样——”他清一清嗓子,学父亲的语气:“‘抗战胜利了,小孩子们都将成为国家干部了’。”

姐姐们开心地笑了。“干部”一词,本是大人们的殊荣,现在小孩子也能成为“干部”,好像一下子就要成大人了,大家从内心感到无上光荣。

那个晚上,几个青年在暑气尚未散尽的小院里唱起了歌:“咱们是一家,咱们是一家,咱们都在革命的摇篮里长大,共产党是咱们的保姆,咱们生长在红旗下,从今后更要把握意识的武器,用笔尖当刺刀,用敌人的鲜血做颜料,把现实搬上舞台,唱着大众的憎爱……”

其实,欢乐的时候他们一团孩子气,革命的时候他们早就开始了出生入死的铁血担当。姊妹4个里面,就连最小的刘菊生也曾经历过多次革命的生死洗礼。1944年春任小学教师时,有一天,刘菊生和妇救会会长尹兰英在竹墩召开妇女会议,宣传抗日等妇女工作。她们在一个农民家的堂屋里开会,散会后,就住在那间堂屋里。当晚就有叛徒到竹墩西南八里路远的敌据点告密,下半夜带来100多名伪军于拂晓前包围了这个村子,挨家搜查妇女干部。天刚亮,满庄的狗叫,又听见屋后有人说“就在这个屋子里,就在这个屋子里”!刘菊生和尹会长马上起来,到南屋去找老乡的衣服鞋子穿上,又顶着一块黑毛巾,又抓了把灰在脸上抹了抹,她们就混在群众里边,被手持枪支的伪军赶到一个大场上。伪军开始搜查头一晚来开会的妇女干部。在这关键时刻,我们的县大队在离竹墩40里路远的地方跑步前来救援,伪军得到消息,急于撤退,这才不了了之,躲过一场劫难。

1944年11月1日,17岁的郇耀中在县长铁秋、泉子埠模范小学主任杨竹铭、县委宣传部牟涛介绍下,填写了入党志愿书。1946年6月份在东海县学转正。郇钧、郇晓峰、刘菊生三个表姐妹,也在相近的时间入了党。

刻苦学习的李荣回到郇圩村,即被推选为村农会会长、村长等职。由于办事公平合理,1948年前后,任郇圩乡乡队长、乡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久,调东海县委工作组工作,后调徐州地委工作组工作,又被分配到邳县任某公社党委书记、县人事局局长等职。

1945年10月,郇华民接到滨南行署主任刘白涛的调令,要他速回滨南地委另行安排工作。此时,郇华民已经调任第一科(秘书科)科长,然而,组织上最知道郇华民的思想和特长,好钢用在刀刃上,新的工作岗位已经在呼唤他了!

回到滨南行署,郇华民得到的任务和自己一路上猜想的如出一辙。海属地区各解放区的领导,都十分重视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由于郯城马头解放,为解决因形势发展而产生的对干部的需求,滨南急需创办一所为本地区培养后备干部的“滨南中学”。行署领导经过考量,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多年来在教育战线上作过巨大贡献又有实战经验的郇华民。用白涛的话讲,办学校是一件复杂艰巨的任务,滨海一带,从党性、从人品、从能力、从经验,哪个方面都是非郇华民莫属。行署还配备两位原滨海中学的骨干教师和两位县里的文教干部,协助学校工作。

“一切都负责起来,一切都开张起来!”行署谷牧书记在和郇华民谈话的时候,干脆爽快,让郇华民想起当年白涛那句“要人给人,要粮给粮”的话来。如今抗日战争胜利了,郇华民更是不由得感到振奋和激动,心里雀跃着勾勒起新学校的蓝图来,责无旁贷,时不我待。郇华民立即与工作组负责人文教科长联系,又约当地教育界蔺周坡等人见面,五个人把筹建工作的三个方面——校舍修建、学校宣传与招生、教师与职员的延请——逐项分析,然后分工,各负其责,各显其能,定时碰头通气,汇报进程。

郇华民的办学经验里,延请到优秀的教员还是最重要的,所以这项工作郇华民亲手抓。原滨海中学解散的时候,许多教师都回了家,可是属于滨南的没有几位;但老同事好说话呀,郇华民首先去找了他们,他们纷纷表示没问题,愿意并乐意效劳。要办一所像样的学校,几个教师肯定不够,郇华民思来想去,把目光瞄向抗战期间回家避难的知识分子,也不管他们以前是不是教师职业,只要年龄相当,身体条件与政治觉悟过关的,就登门拜访。搞化工的就请他做化学教员,搞机械的就请他做物理教员,只要肯为家乡作点贡献,郇华民双手欢迎。脚不停嘴不停,忙活了一周,教师聘请初见成效。

另外两项工作,校舍修整等后勤工作,因陋就简,也算顺利,但是宣传招生工作进展缓慢,郇华民就去地委找谷牧书记商议,是否春节以后再开学。

谷牧一听,抚掌一笑:“没问题,春节后就春节后。既然学校已具雏形,现在也不能让你和教师们闲着,我们先办几期干部培训班,每期一个月,你带着教员们给大家分析分析抗战胜利后的新形势、新任务,再补习补习文化科学知识。怎么样?你也顺便考察一下,你聘的教师水平咋样嘛!”

郇华民笑了:“那还有啥说的?干呗!”

1945年10月中下旬,在郯城县马头镇,滨南中学正式开学。校长由滨南地委宣传部长杨维屏担任,副校长郇华民主持日常工作,党支部书记由东海县宣传部长张力调任,区委书记王展任教导主任,教师有蔺周坡、陶传蔚等5人。第一期培训班100多人,分一个大班、两个小班;第二期120人,两个大班,四个小班。学习班办到春节前结束,同时担负着宣传招生工作。

1945年11月间,滨南中学三四十名青年学生在郇华民和总务主任左玉及学生会干部的带领下,来到了东海县,住在紧靠铁路的东蔡塘村,准备对饱受苦难、刚刚解放的地区进行宣传工作。

日本投降后,东海县境内受降告一段落,基本上已解除敌伪军武装,鲁南东海县和华中淮海解放区连成一片。东海东至白塔埠,西到新安镇(新沂)铁路已在我党控制中。滨南专署已进驻曹浦,东海县政府进驻洪庄。路南县政府潼阳独立团团部驻郇圩,新四军某部某团驻阿湖镇。

滨南师生刚到,天公不作美,当夜下起了一场雪,天寒地冻,学生会干部在一起议论,想要返校。

郇耀中请假回家探亲,回机关正巧路过蔡塘,在街口遇见左都老师的儿子左玉:“你怎么来这里呀?”左玉一说情况,郇耀中随即进屋看看。学员们正在议论决定明天回校去。“你们好不容易来了,路那么远,还能回去吗?下了这点雪算什么,还是宣传一下再回去吧!”学生会文娱股长刘菊生也不想回去,就把所有学生会干部叫来商量,再和校长老师汇报一下,决定不走了。

接着开始排练演出节目,又找来了短剧《回到祖国怀抱》,并重新分配了角色。刘菊生提出要郇耀中也担任一个角色,郇耀中就接下来,时间关系,简单排了几遍,就登场了。

第二天,蔡塘逢大集,四乡八镇来人很多,他们白天搞了一个集市宣传,效果很好,观众也不少。又派了几个同学去曹浦专署借来幕布、锣鼓等。随即晚上赴郇圩村(潼阳县独立团团部驻地)演出,乡长郇见龙,乡队长郇陆龙找人搭台子、通知各村群众;晚饭、早饭都由潼阳独立团团部招待,吃的是大米饭。

第三天一路西去,师生们沿陇海路去洪庄,走到东蔡塘村南,迎面来了八九个被解除了武装的日本鬼子兵,被两个八路军押着,推拉着一辆装满行李的四轮行李车往东走——我军送他们回国。恰巧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在路北喊:“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曾经在中国大地上张牙舞爪的日本兵,有的垂下头默默走路,有的回头龇着牙向小孩望望,无可奈何。他们不声不响,顺着铁路向东连云港方向走去……

宣传队一连三天,吃住在县政府驻地洪庄。除了集市宣传,还应阿湖镇新四军某团邀请,南去七八里,晚上去阿湖镇演出,军民观众达3000人之多,演完当晚又回洪庄。在洪庄又搞了几次集市和晚间演出,效果良好,观众很多。据不完全统计,5天6场次演出,观众达30000人之多,收效很大。

这次演出,有歌曲、舞蹈、歌剧、舞剧、也有话剧。歌曲有《跟着共产党走》《谁是中国的救星》《人民领袖毛泽东》《青春进行曲》《歌颂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等,剧目有《反对蒋敌伪分流》《何思源进济南》《回到祖国的怀抱》等,舞蹈有解放舞、红星舞、新中国舞及秧歌舞等。节目内容短小,生动活泼,宣传当前形势,对人民进行教育,指明前进方向。

宣传结束,东海县政府为了表示真诚感谢,除了在生活上作了安排以外,又将没收的汉奸财物——一箱子衣服——作为演出服送给学校,还送了一盏电石灯。县参议长王子成代表县政府和全县人民向滨南中学的师生表示感谢。

房山镇的董安鼎先生,当晚在郇圩观看了演出,连声说:“很了不起!共产党、毛主席伟大!中国大有希望……”后来他参加民政工作,又送儿子参军。

1946年春,洪庄一带约一二十名青少年前去滨南中学报考入学,投奔革命阵营。

经过几个月的宣传动员,1946年春节后,滨南中学招生开始,报名报考的约七八十人。经考试测验后即分为甲乙两班,蔺周坡老师教语文,陶传蔚教数学、李营老师教音乐,郇华民教政治时事。大班上课,班组讨论复习。住在郯城东南角一个地主家,地名白圩。

约月余,接行署指示:因局势有变,接信后即刻带领学生北移。郇华民当天即向师生动员。第二天,整队出发。关于带领学生转移这样的事情,在郇华民和许多教职工那里都不是问题,单自沭宿海抗日中学起,“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不动”,“敌来我走,保存实力”等口号就是郇华民的转移战略方针,辗转教学少说也有一百几十处。可是滨南一带的老百姓,长期受敌压迫,遇到变化,心理上承受不了。队伍临行时学生还有四五十人,随即有家长前来截留,晚上到机关宿营地,学生只有30多人,不满40人。当时白涛主任前来探望,深为惋惜未能多带些学生回来。

白涛主任第一句话说:“回来很好。”

第二句就问:“带来多少学生?”

郇华民说:“30多人。”

白涛主任又问:“其余呢?”

郇华民说:“被家长扯回。”

白涛主任连声说:“可惜,可惜!”很是遗憾的模样。可见当时知识青年何其重要!这批学生学习很短时间就走上工作岗位,如徐州地区的杜中石等人就是。

滨南中学北移以后,活动地点多在沂河东南岸蛟龙湾村、朱范王家大院以及青口朱店子地区。也住过朱苍、湖子、十字路等地。不久,又到青口把李葵元招收的四五十名学生合并,共约百十人根据成绩高低分甲乙两班,以便教学。其中年龄大的学生学习状态好,有的农民学生起早睡晚,勤于学习,一时成为学校的学习标兵和榜样。

1946年,党和政府面临内战的严重威胁,带领人民群众,克服重重困难,努力恢复和发展经济,以改善人民生活,迎接国民党反动集团的挑战。学校师生除上课外,主要任务是宣传反内战,组织民兵站岗放哨,备战藏粮,埋设地雷,开展冬运。同学们经常参加地方群众工作,举办文娱活动,演出《宝山参军》《兄妹开荒》《光明与黑暗》《减租》等节目,也参加种菜、纺纱等生产活动,还到青口协助机关搞盐田,艰苦劳动。这时因工作需要,上级指示抽调20多人,组织一个宣传队,教师李营随学生离校。东海解放时郇华民曾组织学生成立宣传队到阿湖、牛山车站等地进行宣传活动。还曾接行署通知要学校组织支前工作队,准备打仗。郇华民就组织了一个支前工作队,训练了一段时间,未打仗,又返回学校。因形势变化,学校又往莒南日照地区活动。

学校组织机构也逐渐发展完善,张力任支书兼校长,郇华民任副校长主持学校日常工作,王展任教导主任,另有刘非和一个姓孙的教师做生活指导员,语文教师蔺周坡,数学教师陶传蔚,数地教师李涤之,音乐教师李金声,政治课仍由郇华民代教。学校还发展有十多个党员,教育教学工作逐步走向正规化。

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即《五四指示》),《五四指示》形成后,文件层层下达,5月28日,华中分局发出《关于贯彻中央“五四”土地政策新决定的指示》,要求各级党委必须掌握《五四指示》的基本精神,消灭解放区内残存的封建土地占有制,消灭封建剥削,实现耕者有其田。

5月下旬的一天傍晚,伴随着一份《紧急通知》,中共中央的这份《五四指示》也一起来到了滨南中学郇华民的案头。《紧急通知》言简意赅,时间、地点、与会人员,会议内容就是传达贯彻《五四指示》。前几天,地委的一次会上,领导已经吹过风,郇华民心里正在盼着这份文件呢,顾不得肚子已经咕咕叫,他打开全文印发的《五四指示》仔细读了起来——

《五四指示》总述部分,阐明了土地改革就是让“耕者有其田”,并郑重指出:“解决解放区的土地问题是我党目前最基本的历史任务,是目前工作的最基本环节,必须以最大的决心和努力,放手发动与领导目前的群众运动来完成这历史任务。”《五四指示》中,还规定了各项指导原则及其主要内容:第一,没收汉奸、豪绅、恶霸等等的土地;第二,对中小地主和农民的纠纷,应多采取调解仲裁方式解决;第三,一般地主得以土地清偿所欠农民在减租、清算负担及其他无理剥削后的债务……

掩卷,郇华民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19年了,自己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多么清晰啊,仿佛就在昨天!19年前的那个秋天,在鲜艳的党旗前宣誓入党后,多少个皓月当空的夜晚,虫鸣唧唧,他与他的入党介绍人张淦清在郇圩小学的教室里,进行着坦荡无私的交谈:南昌起义、八七会议、秋收起义、广州起义、工农革命军的建立、井冈山会师……这些中国共产党振奋人心的大事件,郇华民从张淦清那儿听到了更仔细、更明确的讲述,他像干涸的土地渴望细雨的浇灌一样,怀着喜悦的心倾听着,也积极地思考着。

尤其是在张淦清讲到1927年9月9日毛泽东领导的湘赣边界秋收起义的口号:“暴动,打倒国民政府!”“暴动,组织革命委员会!”“暴动,农民夺取土地!”郇华民急切地说:“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好些天,张老师,我现在已经是无产阶级政党的一员,我们共产主义者的历史任务,就是要消灭剥削制度,建立人人幸福的共产主义社会。按理说,现在我家中的几百亩田地应该全部上交给组织了吧?怎么你从不谈这个问题?”

张淦清笑了:“我知道你早晚要问,关于这一点,你的觉悟很好。党组织处理党员个人及其家庭的财产是有原则的,不是简单粗暴的‘共产’。党员有向组织缴纳党费的义务,但并不是要求你把家中的全部财产都缴上去。当然,随着革命的一步步走向胜利,‘耕者有其田’的革命目标一定会实现的。那时候,是要将地主的土地——当然也包括你家的土地——充公,进行土地改革,重新分配,但不是在今天。”

“要彻底地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产者!”从那以后,财产公用成了郇华民革命工作的一种形式,而献出土地成了郇华民内心的渴盼。

这些年,郇华民不但步步跟紧上级土地政策,而且更在深切盼望“耕者有其田”的日子早日到来。他深深懂得,中国革命的基本任务是领导广大人民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实现农民土地所有制的伟大革命运动。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就领导农民进行反对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和反抗苛捐杂税的斗争;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又在革命根据地开展打土豪,分田地的斗争和查田运动,实行土地改革;抗日战争时期,为了团结抗日,一致对外,中国共产党将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改变为减租减息的政策。由于时机未到,郇华民不能直接向党献出土地,但他一直在主动与佃户雇工让租让利,家中资财,因为办学和组织革命武装,悉数充公使用,甚至在跑反阶段,不收地租。

刘太武在《郇老乡亲鱼水情》一文中还曾记述:

1941年寒天,华民家种田各户集中十几辆独轮车,车轴抹上肥皂沫,推车不响,夜里推着红豆、绿豆、芝麻、花生等农产品,送到抗日根据地华民同志处。华民同志接待时,对农民讲:这些农产品是你们劳动所得,我不能剥削你们;你们将这些东西推到集市去卖,钱归自己,我们还将保持乡亲的良好关系。在这里住几天,回家保密,不说来抗日根据地。要是不这样,我去请八路军粮站同志来查封没收,我们从此断绝亲友关系。

送粮的农民出售了农产品,都很高兴。

解放后,从淮阴来的几个同志到东海联系工作,路经郇圩。在郇圩村南有个卖茶棚子,过路来往客人休息吃茶。有几个同志吃茶时问卖茶的老者:“老大爷,这就是郇圩吗?”答:“是的。”“郇华民就住在这个村吗?”答:“是的。”“他是老同志,我们想到他家旧址看一看,请你指点。”卖茶老者说:“没有看头了,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住宅已经毁坏了。”“不,我们就去看看地址。”说完付茶钱,卖茶老者说:“凡是经过此地,认识‘三爹’(即华民同志),喝茶不要钱。”

如今,终于等来了《五四指示》!将土地分给故乡的父老乡亲,让他们从此衣食无忧,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如果全国都这样了,就再也不会有小时候那些逃荒要饭的在自家路口饿昏的情景了!

“现在是时候了……是时候了!”郇华民两手握拳,相互一击,他下了一个大决心,这个决心让他搬掉了心头多年的块垒。

1947年8月20日,刘少奇在全国土地会议上讲到了《五四指示》产生的历史背景。刘少奇说:“当时是和平要破坏,内战要爆发,和平似乎还可能争取,我们没有放弃争取暂时和平的企图,但同时用极大的力量,甚至用全力准备战争。所以当时的方针是争取和平,准备战争……为了既不脱离全国广大群众,又能满足解放区群众要求,二者都照顾,使和平与土地改革结合起来,结果就产生了《五四指示》。”

第二天开会的时候,郇华民就找到路北东海县——1945年11月中旬,海陵县更名为东海县,形成路南、路北两个东海县,分属山东、苏皖两个解放区——县委书记李克,请他捎信给在教育科当视导员的侄女郇晓峰,让她到叔叔这里来一趟。郇晓峰聪明伶俐,懂事进步,性格开朗,善于表达,从小就是家里的开心果。滨南中学的工作走不开,郇华民想先和她沟通,让她逐步做好家人工作,顺利实现土地的上缴。

郇晓峰不日来到。叔侄之间,开门见山。郇华民先讲了中央《五四精神》的大概,又阐述了自己把家中所有土地和房屋全部献出的想法。郇晓峰拍手称好!她视叔父为圣洁之人,叔父的决定自然是对的,何况这是符合中央精神的。再之,她已经于去年和姐姐、弟弟、妹妹先后入党了,成为真正纯粹的无产阶级,也是她所期盼的呀!

于是叔侄二人又商量了如何有序做好家庭成员的工作,并对可能存在的感情因素做了预判。末了,郇华民说:“晓峰啊,我这边也走不开,马上一部分学生要毕业分配,夏季招生工作也要开始了。家里的事情,叔叔全权委托你去办。土地要缴,长辈的工作也要做好。你从小在姐妹里算是能说会道的,奶奶他们也喜欢你,这个任务,交给你,没问题吧?”

看着叔叔瘦削而又认真的模样,郇晓峰调皮地来个起立、敬礼:“保证完成任务!”“你呀!不逗笑叔叔不行是吧?”郇华民嗔怪着,笑了起来,这个孩子,让人心里软呀。

后来,郇耀中记述了当时的情景:

1940年到1945年间,全家人住在抗日根据地。当时地方组织农会帮农民翻身解放,我爸经常教育家人及孩子们说:“等家乡解放了,也会有农会(当时家乡在敌占区),到时我家把土地交农会。革命就是要求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全家人也都认识到这一点,都表示同意。

1946年奶奶和大娘二娘回老家住,夏天土地改革,当时在东海县政府提出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号召,爸爸委托晓峰姐姐做工作。我们姊妹没有问题,知道有文件有精神。家里先是小孩子们思想通了,然后动员说服家人及祖母。经多次说服动员,思想上也都表示同意了。七八月间郇圩成立农会,在庄西松林里召开乡农民大会。东海县县长王更生代表政府在会上讲了实行“耕者有其田”的伟大意义及其他等,乡村农民代表先后讲了话。姐姐郇晓峰当时是县文教科视导员回家探亲,被找去参加会议,她代表全家人将家中耕地400亩、草房数十间全部献出交给农会,并在会上讲了几句话,其中有一句“玩龙玩虎,不如玩二亩土”(大意是说土地对老百姓的重要性),然后将自家地契找出烧掉。大家拍手称好,并说:“这样,我们分到他家的地种,心里踏实放心。”全家人听说将全部土地献出后都很高兴,并说应该这样做。

后来村农会研究安排,因为我家成年男女都在革命队伍里工作,在家的只有老人和孩子,决定给家里留少量土地——靠村28亩——并找人代耕代种作为照顾家属生活。

情感上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舍,大娘和二娘听说要把全部土地和房屋上缴时就流了眼泪,奶奶也一个晚上没有说话。

可是郇晓峰有办法,她故意当着奶奶的面,讲奶奶用拐棍打土匪的故事给耀中弟弟和锦妹听——今年春,路南潼阳县政府要在房山镇召开万人大会,公审土匪头子汉奸刘庆余(命债近千人)、谭奎金等人。4月1日,天气晴朗,早饭后,奶奶说:“林龙,备驴,我要上房山。”郇林龙二话没说,驴子备好了,奶奶拄着拐杖上了驴,郇林龙赶着驴一路直奔东南。公审大会设在房山镇西郊外一片场地上,台子早已搭好。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已近万人,奶奶下了驴子直奔会场,会场前坐满了身揣菜刀和剪刀的人。台上,柱子上捆绑着三个人,刘庆余在后,前面是谭奎金。奶奶用拐杖指着他们说:“你还认得我吗?你们也有今天啊!”举起拐杖狠狠地向他们身上打去,每人被打了几棍。背枪的执勤人员并未制止。打完了,奶奶气喘吁吁走出会场,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郇晓峰讲完了,故意问郇锦:“你说,奶奶做的对吗?”

郇锦说:“当然对啦!爸爸说过,社会要变了,人民当家作主,民主、平等。”说着,唱起《谁是中国的救星》:“谁是中国的救星,中国共产党,反动派、别梦想,请听人民的呼声:不要专制要民主,不要倒退要进步……”

“奶奶,这歌是白彦作词,艾力作曲,叔父和你说过艾力的。”郇晓峰趁热打铁。钱妙贞确实听说过艾力,1941年8月,八大剧团(指当时活跃在沂蒙山区的文艺团体,有山东纵队的“鲁迅艺术学校宣传大队”、115师的“战士剧社”、山东分局的“姊妹剧团”、“抗大一分校文工团”、教导2旅的“火光剧社”、山纵2旅的“突进剧社”、鲁南军区的“大炉剧社”“黎明剧社”)在临沭县的蛟龙湾村联合演出,那些有名气的人,儿子都给她讲过。后来,艾力还做过新海连市委宣传部长,这是后话。

灯下,奶奶虽然仍然不说话,但是面容表情松动了。

第二天,奶奶带着大娘、二娘和孩子们围着郇圩村外老郇家的土地走了一圈,回到家,就把家人聚在一起说:“当年我和你们二娘‘自燃华楼’的时候就没哭过,今天也不会哭。我早就知道,祖宗留下来的这点家业,不是我们自己的。三儿是个有见识的人。以前,三儿给人吃给人喝,卖地办学校,拿钱买枪炮搞武装,我都没拦过。我想,孬好都是用在穷人身上的。现在,土地缴上去,也是要分给穷人。想一想啊,不舍得;但是再想一想啊,也没分别。我们收了租子粮食全自己吃了吗?也是支持三儿干革命,招待了来来往往的同志们。那还疼什么?!照三儿说的办!”

郇晓峰和弟弟郇耀中递着眼色悄悄地笑了。她没想到这么顺利!当晚,郇晓峰就写信给叔叔郇华民汇报情况,第二天遵叔叔的嘱咐把家中的献地方案找李克书记和王更生县长做了汇报。当时东海县委和县政府刚刚在羽东区董马庄完成了土改试点工作,正准备把董马庄土改试点工作的经验推广到全县各区各村。李克书记、王更生县长听到了郇晓峰家来主动献地的消息,十分振奋。因为他们清楚,像郇华民这样的老同志,他的家庭与当地农户的关系又比较融洽,依据《五四指示》精神他家的土地可以暂不没收,只要做好“清偿”“补欠”即可。而现在郇华民家人主动献出全部土地和全部房屋,参加土地改革,这样的好典型能抵得上无数次的动员会和政治课,对全县的土地改革工作将会产生巨大的推动作用。县委因此决定把全县开展土改工作的动员大会改在郇圩村开,并将郇家主动献地献房纳入会议议程,既是动员会也是现场会,把全县土改工作推向新高潮。

果然,当郇晓峰烧掉430余亩地契并上缴30余间房屋和全部农具后,全县各村前来与会的千百人欢声一片,老百姓都说:“地契都烧了,谁分到他家的地种,可放心了!”县长王更生还讲了“耕者有其田”的意义,动员大会人心沸腾。

会后,王更生来到家中看望钱妙贞,稍坐了片刻。那段时间恰巧出现了“三个东海县”——山东鲁南区东海县,县长王更生;铁路南淮海区东海县,县长刘锡九;海州国民党“空壳”东海县,县长周天。钱妙贞向县长提出一个问题:“这三个东海县,哪一个东海县最长远?”王县长稍思片刻说:“老人家问得好,这三个东海县,要算我们路北东海县最为长远。理由很简单:海州东海县是空的,有名无实,将来要全国解放,国民党统治不复存在。路南路北东海县是共产党领导,解放后会合并为一个东海县,合并到路北。三三归一,但需要时间。”老人家笑了,点点头:“三三归一,三三归一好!”

东海县在郇圩村召开的土改工作动员会和现场会,对全县土改工作的深入开展,起到了较大的推动和促进作用。到9月底,仅两个月的时间,东海全县除浦西、新民两个区部分靠新浦、海州的边沿村庄外,大部分完成了土改任务,初步实现了耕者有其田,万千翻身农民为之欢欣鼓舞。

1946年“五四”土改正是麦收时节,内战危机日益明显,蒋介石反动派蠢蠢欲动,战备任务繁重,又加上夏收夏种,还要搞土改,所以各方面的工作都非常紧张。当时的口号是:“一手拿枪,一手拿算盘,力求其平,力求其快。”“平”是“五四”土改的基本方针,“快”是形势紧迫的要求。群众在惩奸和查减取得胜利的基础上,热情异常高涨,不到一个月,“五四”土改工作基本告一段落。不久,蒋军开始进攻,我军进行战略撤退,因而“五四”土改总体上的成果不明显,直到东海第二次解放,1947年秋开展土地复查运动时,土地改革运动又进一步深入。

1946年夏秋之交,东海地区各解放区的土地改革尚未全部结束,解放战争就全面爆发。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并占领解放区,我方被迫转入敌后斗争。滨南中学被迫北迁,不久又在警卫班的保护下动迁至朱范村。

郇圩村的李胜凯曾给郇华民当过三年的警卫,滨南中学住朱范村时他住在王德胜家花园里,大房子给几十名学生们住,小房子郇华民住,李胜凯住小房子的外间。郇华民和李胜凯都身带短枪。白如冰(白涛)专员每隔三五天总会到学校里找郇华民谈工作,都是李胜凯负责保卫和服务工作。

当时大家吃的是子煎饼,按照规定,郇华民可以吃保健饭,那时的所谓保健饭只不过是粮食做成的饭罢了。常常的,郇华民会把保健饭让给生病的师生吃,没人生病,他也有意吃点子煎饼,省点好饭给炊事员或者李胜凯吃。

郇华民给学生上课,讲革命道理,常让李胜凯旁听。李胜凯没有文化,虽听不懂,但他能理解校长讲的是共产党为穷人打天下、保江山。特别关心加上严格要求,年轻的李胜凯对革命忠心耿耿,对郇华民也如敬重父母一样。

不久,学校从朱范村迁到马头镇。一个姓白的学生母亲死了,郇华民闻讯后,立刻找来那个学生,要他连夜回家奔丧。学生家住小白庄,在马头镇北12里,太阳已经落山,学生不敢走夜路。又伤心又着急,哭个不停。郇华民就让自己的警卫员李胜凯连夜护送他回家。李胜凯当时刚满20岁,回来的路上,夜深了,路又生,迷失了方向,不知怎么摸到坟头上跌倒了,又摔在死小孩儿身上,惊吓中更找不到路了。鸣枪求援,荒郊野外也没有人应。后来,他摸到一块大白菜地里;看菜园的人吓跑了,又带来人把李胜凯抓到乡政府,认为他是坏人。大家经过盘问,才知道他是滨南中学校长的警卫。

郇华民听说,赶紧派警卫排的人去把他带回来。第二天,郇华民当众表扬李胜凯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鬼,让大家向李胜凯学习。在郇华民的培养下,李胜凯的思想、胆识与能力都得到很大提高,解放后任过村、乡、区领导,后从县工商局离休,安度晚年。

1946年7月,滨海区党委撤销,在滨南、滨中的莒县、莒南、日照、临沂、临沭、郯城、东海、竹庭8个县委和新海连办事处辖区范围,建立了滨海地委。直属华东局领导。滨海地委书记谷牧,副书记孙汉卿,委员有郑子久、谢辉、于化琪、张敬堂、白涛等,组织部长郑子久,宣传部长刘导生。

1947年春,滨南中学和滨中中学在日照地区合并,另行成立滨海中学。两校合并时,事务人员增加了张仁、吴心泉,教务人员有方老师等。接着滨海公学大部迁入日照县丁圩,将其4个中学班也并入新的滨海中学。

1947年春,按照东海地委的统一部署,日照县从反特入手进行了土改复查,“一手拿枪,一手分田”,地委决定组织一个土改宣传大队,到重点村镇演出大型歌剧《白毛女》,并到集市去,开展小型的曲艺和歌咏等活动。这个大队,以滨海公学的学生为主,配备一部分各县的青年文艺干部和外地的文艺工作者,共97人,郇华民、卢兼三都被抽调在宣传队中负责组织管理工作。队员们昼夜苦练,仅一个星期,大体准备就绪,就迅速投入实际工作。先在日照县的日照城、两城镇、石臼所、刘家楼、朱楼等城镇演出,收到良好的效果。其后,宣传大队辗转于日照、诸城、五莲、莒县等几个县,除了演剧,搞集市小型演唱外,还向群众宣传战争形势及敌人的动向,帮助群众进行备战。有时,还帮助军队运送辎重,协助群众干一些农活,深得群众的好评。每次演出,参加的群众都在万人以上,有时多达两万多人,演出过程中,群情激愤时,地方政府也会穿插“喊口号,讨血债”等活动,生动形象,现实感很强。在刘家楼演出时,台下的口号声此起彼落,大家高呼:“打倒恶霸地主!”“打倒狗腿子!”一个民兵按捺不住,“哗喇”一声,子弹上膛,瞄向台上演穆仁智的演员,幸亏被相邻的观众制止。从此,剧团在演出之前,不得不先向观众说明,这是演剧,剧中人都是演员,是自己的同志,以防意外事件的发生。群众的觉悟得到很大提高,有力地促进了土改运动的开展。

7月,郇华民调到行署教育处任中教科科长,从事教育行政工作。此时滨海中学的校长是吴一尘,副校长是张力,教师20多人,学生400多人。后敌人重点进攻我解放区,1948年1月因形势变化,滨海中学奉命解散。学生少数分配工作,大部分回乡;教师大部分集合北去受训,极少部分回乡。

1947年的滨海行署教育处,先是李向群任处长、马培卿任副处长,后有陈鉴波任处长,还有科长庄佰方、钱仲宜等。陈鉴波是郇华民早在1926年的东海书店就相识的进步书商,他从二十几岁的时候就蓄须,人称“陈大胡子”;钱仲宜曾于1938年跟随郇华民共同组建“云台大队”,旧时相识,殊途同归,自然是十分开心。在行署,这样的“旧相识”还有很多,大家肝胆相照、工作更加和谐愉快。

1947年底,根据中共中央指示,中共华东局做出从山东解放区抽调地方干部随军南下中原的部署。根据山东当时的情况,中共华东局决定,山东南下中原的干部主要从鲁中区、胶东区和滨海专区抽调,除此之外,中共华东局又从1947年夏北撤转移到渤海地区的鲁南区、鲁中区干部中抽调部分干部待命南下,还从中共华东局党校以及华东局直属各部门零星抽调部分干部集结到渤海准备南下。

1948年2月,在中共滨南工委书记刘白涛的带领下,由华东局山东分局组织文教大队北上往河南与山东边区学习。原滨海教职员与地方脱产的干部一样,集中转移到五莲县,打乱原来的系统编制,重新组织连、排、班的机构。马培卿、郇华民、李黎民、卢兼三等俱在其中。大家开始自运柴草,自磨自食,每人每日13两原粮,以班为单位,安排生活,整顿思想,准备转移。到哪里去,领导尚未传达,谁也不知道。这时,对还有大家庭观念的地方干部是一次严峻的考验,不准请假向亲人辞行,这一点成了继续革命与掉队的分水岭。大家整装北上,过诸城至高密,走胶县(今山东省胶州市)穿越胶济路,从胶东转向西北,行军路上宣传鼓动的粉笔标语在路的两边时常出现,“好男儿志在四方”“四海为家”等,这些标语坚定了一部分家庭观念较强的同志为革命走遍天涯的雄心壮志。大家每逢休息就想法减轻行装,把书籍材料的白边也都剪裁了去。

有一天中午休息喝水,苦咸得很,大家说,是海水,可能靠近渤海的原因。渡过黄河,连队多,渡船少,人挤马跃,拥挤得很。但是人们一切行动听指挥,秩序井然,如行平地。

来到渤海区,在乐陵(今山东省乐陵市)等县驻下,这里是黄河冲积的平原,春季风尘弥漫,行路不能张目。居民都是住在平顶的房屋内,窗子冬夏封得严严的。桑树园很多,但不养蚕,专门收果。桑树遍地皆是,与庄稼合栽。不见石头,有的居民不知山是什么样子,汲水井岸只得用木板框着。他们就在这里学习,学习的文件主要是《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以及其他领导同志的文章等,座谈讨论的比较细,每个人还作了一个详细的总结,全组同志签名,组织盖章。看到印章,大家才明白这次干部学习的规模与高度——“华东建设大学”,校长是中共渤海区委副书记彭康,孙陶林、张敬焘任副校长。

白涛带领的山东滨海文教大队在华东建设大学专门成立了一个“滨海班”,在那里学习有四五个月时间。他们一边开展“三查三整”(查阶级、查立场、查斗志;整组织、整工作、整作风),提高思想觉悟,一边学习城市管理及工商业政策,为解放城市做好接管工作做准备。郇华民在这段时间还参加了中学新教材的编写工作,负责自然课本的编写。

在郇华民口述资料中,这一阶段孩子们的情况,他有简短的叙述:

1947年敌人重点进攻时,我大侄女郇钧随东海县妇救会活动,二侄女郇晓峰随文教大队北撤,外甥女刘菊生随其叔父刘凤锦到部队参军,长子郇耀中随东海县委活动,他们都已是共产党员。次子郇荣、小女郇锦随母嫂在鲁南一带流浪,我随文教大队北撤,山东一部分教干由白涛负责过黄河经河北省境内乐陵县到惠民地区邑都,名为华东文教大队。我们集中学习为解放城市做准备工作,学习期间潍坊解放了,教育厅抽一部分人为接收学校作准备编写教材,我负责编自然科学。

1947年春,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大军北撤,东海县干部家属随村干、民兵及军烈属在国民党军队的追赶和飞机“掩护”下转移北山里。大家在临沭、莒南、日照、赣榆、东海等县颠沛流离,住过临沭的黄泥沟、蛟龙湾,莒县的范洼村,赣榆的李家河、柘汪、阚岭等村庄。有时候,刚从一个村子迁走,转悠两天又回来了,全看敌情。转移的时间不分昼夜,遇上阴雨天也得行动。家属队大多数的妇女都是小脚,黑夜或者雨天步行,特别遭罪。住不安全,总要迁移。吃更困难,临走时钱妙贞拉出一牛车粮食,和转移的群众一路上吃了。1948年初回东海县后住羽山西北大泉子埠河南村,钱妙贞把那最后一辆牛车和一头牛也拉出来卖掉买粮,分给转移在外的干群家属、民兵们渡难关。家属队也分了一份给郇家,可是钱妙贞没要,“给那些最苦难的人家吧!”自己全家却吃早无晚,过着挖野菜、吃槐树花和榆树叶度日的艰苦生活。

在滨海专署时,听说母嫂“北撤”,郇华民曾请假到赣榆县吴山区阚岭村探亲,母亲钱妙贞与大嫂张尚莲、二嫂刘秀莲带着郇锦、郇林龙、郇长安与家属队一起流浪,十分艰苦。特殊时期,亲人相见,只是互报平安,并不能帮上什么。

在华东建大,郇华民收到了儿子郇耀中的来信,说自己与大姐郇钧先后在地方运动中被开除出党。大姐郇钧只因家庭成分被开除。郇耀中呢,1947年情况恶化,大军北撤,他曾在“北撤”中奉命保护县委家属队,佩枪是德国造勃朗宁,十分稀罕。有一次被一位领导看好,说想借了外出参加会议。郇耀中不肯借,说家属队只有自己一名男子,佩枪是保护家属队专用,不想得罪了那位领导。运动一开始,由于家属队中很多妇女是裹小脚的,有人的出身成分也比较高,郇耀中就被说成是“保护地主阶级的太太们”,另外还列了“组织观念不强”等几条。

事实上,那勃朗宁手枪是郇华民自购枪之一,1940年任云台大队参谋长时曾随身佩戴。1945年18岁的郇耀中背着父亲将小手枪带到工作单位东海政治处,1946年又带到县学,1947年用该枪保护过县委家属队。不久,联络处敌工部的马志将去从事敌后工作,为便于隐蔽,临行郇耀中与他换了枪,马志的匣子枪留在郇耀中处。同年6月郇耀中去干校学习。“校部要借枪用,我在吴山实习土改工作,我第二天就步行一二十里把枪送去校部,亲自交给党校校长赵亚东了。宣传科吴科长还写了收条给我。我现在已经没有枪……”郇耀中在信中写道,他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写信告诉爸爸……”其时,华东建设大学的学员们也正在进行“诉苦”“三查三整”为中心内容的运动,郇华民大约还是能够想像基层运动的情景的——把握不好,就要过火。事实上也是,在1947年底到1948年初,山东以康生为团长的省土改工作队,吹出一小股极左思潮波及滨海区,在唯成分论思想指导下,不但郇耀中、郇钧等进步青年先后被开除出党,就连东海县的参议长王子成、妇女干部尹兰英等十多人也被开除出党。

关于家中的其他枪支,后来郇耀中也曾专门写下一篇《关于郇华民家枪支来源与去向》的短文:

郇陆龙在郇家,对外主持家务事,对内负责家人保卫任务。家事一般由郇华民做主,郇陆龙经手办理。

家中曾经有长枪6支,分别为单筒土溜枪、套筒枪、大金勾枪、小金勾枪、茅子枪、三八式又名大盖板,各有子弹若干排。短枪4支,分别为二堂匣子枪、三堂匣子枪、小手枪、勃朗宁手枪,各有子弹若干。

这些枪支,由父亲做主,郇陆龙经手购买,作为防土匪看家用。

随着抗日救亡运动的发展,地方建立武装,抗日需要,单筒土溜枪、套筒枪,大金勾,小金勾,都被郇陆龙、杨士林等青年带入部队,参加抗日。关于茅子枪,1946年间,郇陆龙和东海县政府王更生县长说好,叫我从家中扛去给县长王更生,王县长又把此枪交给联络处郇明爱使用,当时郇英是郇明爱的警卫员,由郇英背着。郇英后来在战争中受伤,后任东海县民政科长;郇明爱去铁路局工作,任郑州铁路局书记。三八式大盖板由王见高背着参加云台大队抗日,后来他牺牲,为烈士。

二堂匣子枪是父亲专用,1937年以前被郇陆龙从父亲那借去,晚上拉盐车的时候,刚到庄南南湖被土匪包围抢去了。三堂匣子枪和小手枪,一直在郇陆龙身上。勃朗宁手枪,是父亲1940年任云台大队参谋长用,后转回地方,带回。1945年本人背着父亲将小手枪带到工作单位东海政治处,1946年又带到县学,这时被联络处敌工部马志用三堂匣子枪换去,三堂匣子枪由本人带着,在东海县公安局写有枪证,1947年下半年,去滨海地委干校学习,被党校校长赵亚东借去,一直没有还。

另外家中还有四五个长柄手榴弹和几个葡萄弹,鬼子占领房山后,家人转移外地就没有看见,是参军人带走了还是哪里去了,都由郇陆龙经手。别人从不过问,小孩子更不会过问。1941年间,郇陆龙带村上十几个青年在沭宿海抗日中学担任警卫班任务,他是负责人。学校分散后,他回地方。1945年任郇圩乡乡队长,1947年转移北山里,1948年家乡解放后,郇陆龙任房山镇镇长等职,后回郇圩落户,病故。

接信后,郇华民远在外地,思忖当时情况,孩子们又年轻面薄,找哪一级组织也没有用,也说不清……于是郇华民很快回信,耐心地教育和鼓励孩子们,信中大意是:“中央毛泽东和周恩来同志已觉察到山东的做法,并正在进行纠偏。毛泽东说过这样几句话,‘有成分,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同时中央对山东做了批评,说‘你们山东如嫌知识分子多,可送来中央……’”郇华民还在信中郑重鼓励他们:“对革命不要丧失信心,要坚定共产主义信念,要知道困难和艰苦是暂时的,是可以克服的,而且时间不会长的。”郇华民就是这样的信仰坚定,从1928年那个秋夜举起拳头开始,无论任何时候,他都没有怀疑过党的方向和立场。他相信这是历史对孩子们的考验,扛过揉搓与摔打,他们就长大了。郇耀中和姐姐看了信,虽问题得不到及时解决,但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他们觉得还是中央政策好,毛泽东、周恩来英明伟大。全国临近解放,他们决定按照爸爸的指示,放下个人的小得失和小荣辱,继续在党的领导下,努力工作。

连云港市知名作曲家郇一尘,1942年出生于临沭县河北乡黄泥沟村(今大兴镇友谊村)。他身健声朗,思路清晰:

解放前,郇圩是敌占区,我老家是解放区。因是一姓,难中相帮,就亲近起来。细论起来,他们的“龙”字辈和我们的“邦”字辈是一个辈分。我喊郇华民三叔,与郇耀中、郇荣是兄弟。郇华民搞教学,不常住,听老一辈说自1940年后,有几段时间家属们避难,带着孩子们来住在我们村。我们家也住几个,比如郇宪龙、郇林龙及女儿郇明兰、郇明慧、郇成花。郇荣、郇锦、郇钧、郇晓峰等人住在我三伯父家。郇晓峰还带人演节目,办“识字班”,义务教学,他们上课用的课桌是用我奶奶的寿材板搭的。我六七岁时,郇耀中在“北撤”中带很多人来住过,挎着盒子枪呢;我受音乐熏陶,也从那时起……

郇一尘说的郇耀中挎盒子枪,正是1947年的那段往事。事实上,为了团结群众,便于革命工作,郇华民在与黄泥沟郇家连宗的时候,就与黄泥沟正当年的族人们称兄弟,无意间给他们提了一个辈分。60多年以后,郇氏家族全国连宗续家谱,只有黄泥沟的辈分对不上号。

“咬紧牙关,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生产自救,要依靠当地政府和群众渡过难关……”这是郇华民远在华东建大给孩子们信中的话,也是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党籍被开除,但郇耀中他们的思想从未离开党和群众,他们不但做好本职工作,还积极克服困难,带领转移出来的家人生产自救。

1948年暮春,和大娘、二娘商量后,郇耀中找当地小泉埠当过区长的张从善老人求助,他是党员干部,在地方很有威信。春荒年头,又处于战争环境,钱妙贞已连吃盐的钱都没有了,只剩一头小毛驴。孩子们想搞民办教学,群众没得吃,谁家孩子还上学读书?回来找过县文教科说明情况,民办不成就参加当地生产劳动,生产自救。可是土地、种子、耕牛和农具,一无所有。

张从善老人沉思片刻说:“我去找村长谈一谈。”

三天后,郇耀中找到大泉埠村的村长,问起让张从善老人说的事情。他满口答应说:“田有七八亩,地主外逃人家又不种,就分给你家种吧。一块在北湖有二三亩,可以种谷子,到秋天收。一块在庄西头有五亩,种上高粱,锄两遍就可以收的。你家有头小毛驴,我再找头小牛,在我门口有耕完地的犁、耙、小拖车一套,现成的可以拉去用。我现在就带给你去看地。”郇耀中一听,马上就和村长去看了。

第二天,郇耀中将找好的小牛和自家的小驴套上小拖车,把犁地的犁耙拖着,往北湖去。一路上小牛和毛驴蛮听使唤,可是到了地里就不行了——初干没有经验,郇耀中忘了带牲口嘴笼子。那块地夹在两块有庄稼苗的田地当中,每犁到两边,靠外边儿的毛驴或小牛就吃那些庄稼苗儿。口头制止不管用,用鞭子打它们就跑,地又耕不好。不打,停下来它们又吃苗儿,这样耕得很慢。想回家去拿嘴笼子,在村北走回家很远,赶着牛驴,一来一回,瞎耽搁功夫。再说正在耕地,又没东西喂它们,郇耀中的肚子也饿着,都没有东西吃。

郇耀中一面耕一面想,怎么能叫它不吃呢?用小绳子把它的嘴捆起来!于是从拖车上剪下一根绳子把拉外套的小毛驴的嘴先捆起来。一边捆一边对它说:“我看你还吃吧?”小毛驴用眼睛瞪着郇耀中,噗了一声,但嘴不能自由活动了。郇耀中心中很得意,认为这下可好了,可以安心地把地耕完。谁知耕到地边儿,还耽误不了它吃庄稼苗儿,只是比以前吃的少一些了吧。“不能这样!如被这家庄稼苗的主人发现了,说我在破坏庄稼生长,该当何罪?”

郇耀中只得从地当中耕起,两边不靠,庄稼离得远,你还能吃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了办法,中午也没有回家,因为回家也没有东西吃。到将两三亩地耕完,已是傍黑,他才赶着牲口拖着拖车和疲惫的身体回了家。祖母、大娘、二娘和弟弟妹妹们住在家门向西的两间破屋里。

第二天,郇耀中和郇荣一起去将地耙了耙。郇荣还小,一会儿蹲在耙上,一会儿在上面放些大土块压着耙,这样一上午时间才耙完。然后到张从善老人那里要了些谷种,找内行的人将谷子播种下去。出苗后,仿照在山东临沭、临沂等地看到人家种的谷子苗留苗、定苗儿,接着又锄了两遍,就等着收获了。

后来兄弟俩在邻居家借了两把锄,扛着到村西靠河北的高粱地去锄地。麦收季节,天气热得很,在地头上一站,还没有干活,身上的汗就往下淌,好不容易才把五亩地锄完,太阳落下了才回家去。

他们真正懂得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滋味。

这一次流浪期间,郇晓峰在山大学习,曾于1947年回乡探亲,当时村干队正与滨海中学师生同住在莒南县的范洼村。郇晓峰来此看望奶奶、母亲和二娘,此后奔赴革命前线,多年没有回家。刘凤锦和刘菊生自华野2纵21军文工团两次辗转找寻并看望老人们。郇荣说:“战争时期的‘凤还巢’,给了老人们无限的欢喜。”

1948年8月12日,中共中原局、中原军区在宝丰县周营村召开欢迎南下干部大会,8月16日开始,邓子恢在魔家营村做了报告。理论联系实际,他讲了发动群众、党在农村中的任务等,强调南下干部到达各地区后,要建立政权,发展地方武装,清匪反霸,巩固政权,征收粮草。干部们的培训学习也结束了,大家摩拳擦掌迅速南移,滂沱大雨,道路泥泞,但没有几天就到青州了——不像去的时候,从五莲县到渤海地区走走停停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来到青州,已是1948年9月了。重新整编,胜利消息不断传来,国际上欧洲九国共产党开除南斯拉夫的文章,就是在这时传来的,解放济南的消息就在旦夕,有的人说远远听到炮声了。

第一批南下的干部出发了,头一步到大别山地区。郇华民他们是第二批,枕戈待命。很快,上级传达未走的干部,其中文教系统、公安系统一律留下来,回原地工作。

原滨中专署文教科长马培卿仍任原职,首先找到郇华民和卢兼三研究如何恢复滨海中学,同时传达任命郇华民为书记兼校长,卢兼三任副校长,辛华三任教务长,李黎民任总务主任,以及其他人士的组织调配等问题,做了一些大体的计划。另有徐杰、余世汉多人回滨海区。重建工作千头百绪,郇华民马上就安排李黎民与卢兼三离开青州先行到滨海区选定校址。

“这是我们第三次组建滨海中学了,这一次,不同于以往的战时学校,学校的校址要选好,要为学校长期的稳定发展做准备。”临行前一夜,郇华民一再强调。

毕竟都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大军一路南下,前途一片光明,再回工作岗位,李黎民与卢兼三两人一路豪情万丈。

路经淄川,他俩想到日本帝国主义屠杀中国人民的暴行,不禁义愤填膺;又遥想春秋时代齐桓公在淄川称霸,感慨淄川真乃豪迈慷慨之地。

在沂水河畔休息,西顾沂蒙山区,说起抗日战争中军民多少可歌可泣的事迹。

途经莒县城,只见一片残破,几近废墟,而城西20多里的莒子墓依然如故,浮来山上的那棵八抱粗的银杏树,还在那里,根深叶茂……

李黎民不由得吟道:“大树龙蟠会鲁侯,烟云如盖笼浮丘。形分瓣瓣莲花座,质比层层螺髻头。史载皇王已廿代,人经仙释几多流。看来古今皆成幻,独子长生伴客游。”

卢兼三也不无感慨:“少年时看到这首诗不能完全理解,只知道诗歌形容树的古老雄伟,还有些伤感气息,不利于孺子之心。”

“彼时岱庙孔林中的唐槐汉柏广为传说,孔子的徒弟子贡手植松树,老师也介绍说过,只不知这春秋时代会过鲁侯的大树,考古学家承认否?什么是‘长生’?怎样才是有意义的‘游’?”

“生命的长短是相对的,人类社会的‘长生’是前赴后继,为了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才是有意义的‘游’”。

……

李黎民与卢兼三根据郇华民在青州研究的意见向有关领导汇报,领导指定校址在莒南县。至于放在哪个地方,要校方到各处选择,提供意见,再进一步商定。

莒南县政府设在十字路镇,此地东通日照,西到临沂,南到赣榆,北至莒县,距这四个县的县城都是110里,东南都是丘陵地带,西北两面却是肥沃的平原。十字路成了山区与平原的货物集散地,交通方便。但抗日时期区以上的政府机关,团体部队都没有住在十字路的,因为它易攻难守,不便于游击战,唯独集市贸易基本上正常。

校址放在平原还是山区?文化发达的地方还是落后的地方?设在交通方便的大道上还是迂回曲折的山庄?也还要考虑到群众的负担与其他部门的配合、布局等。而卢兼三、李黎民代表校方的具体要求是:一,群众能提供一片房屋,容纳教职员工和学生居住;二、有比较大的房子做课堂;三、有至少能支开三口锅灶的灶房,并附有一定的场地开饭;四,水源充足良好,住地比较集中,以便管理。选择了好几个地方,最后确定设在大坊前村。

大坊前村在十字路通往日照城的大道上,十字路往东十余里有一个陡岭叫大庾崖,再往东是一大段南北方向的丘陵地,俗称九岭,那里确实是“九岭十八坡,两山夹道河”,劳动人民在这些险道上推车运输,受尽了艰难困苦。过了九岭,再走十余里就是大坊前村了。

大坊前村是山区较大的庄子,群众条件较好,去日照、赣榆较近,与东海,临沂联系也方便,一切条件都基本具备。滨海行署教育处处长刘震还专门到大坊前村考察了一趟,认为既符合和平建设,也能适应战争来临。

最合适的是大坊前有一处空闲的房舍,以前是57军驻地,甲子山战斗后空闲了,他们就去借住了。郇华民也随后赶到,开始全面部署学校的创建工作。9月底10月初,配备了一部分后勤人员,教师、学生也来了一些,于是编制成小组进行学习。这样,人数天天扩大变化,边开学边集中,逐步编成教学班,各科教学逐渐完善。

关于当时的招生情况,卢兼三曾回忆说:

又访查到一少部分以前学校寄存的和土改时间分到的学校用具,分头进行调集,也有学生带来不很适用的用具,学校基本安定下来。但根据各地招生报告,有两种情况:一、老区因山东局面的大开展,各工作部门争先派员到各地发动人员受训练,已连初小程度的都收集尽净了。二、各解放区还有些高小程度的,但都怕当八路怕国民党再回来,都不敢露面。我就去莒南一趟,没招到学生,只发动了几个工作人员来。招生虽成难题,但久有声望的滨海中学名字已经传开……招生人员反映,土改后有许多翻身农民的子女自学识字,已经达到能写能算的程度。我们想起延安学校向工农开门的精神,想到他们已经过战争土改的实践考验,又多是民兵、儿童团、识字班成员,他们将来全是革命的新生力量,郇华民和我、李杰连夜商谈,传达鲁中南行署指示,于是通知各招生点,入学不考试,只写个为什么要入学的话,就可以编队上课。

招生工作获得地方大力支持,招生数量发展很快。其中第一批学生里,各地青年小学教师不少,其次是民兵妇女识字班、青救会的青少年,还有一些干部子女等。所以几天的时间就有几十人的教学班了。学校政治氛围非常好,读报、唱歌、编剧演剧、自主参加劳动等,几乎不用老师组织,学生都能主动做。有一次课间时,一个学员给大家读《大众日报》上的一篇通讯,名为《可耻的大公报》。内容是反驳评论《大公报》站在国民党的反动立场上攻击我人民解放军,歪曲了人民解放军在四平街作战的战术和他们英勇作战壮烈牺牲可歌可泣的事迹,所以说《大公报》是可耻的。这是10月中旬,滨海中学的学员已经坐满了一个群众场院的空地。

华东建设大学学习归来,郇华民认为加强学生形势教育更加迫在眉睫。除了及时收听广播、阅读报纸,为了使学生获得一些感性认识,树立革命人生观,学校在组织学生参观访问老解放区的同时,还邀请了新从国统区来的著名戏剧家宋之的,给学生介绍国统区的情况。宋之的在题为《揭开蒋介石的面具》的报告中说,国统区劳动人民在蒋介石的压榨下,过着缺吃少穿的悲惨生活,连一些民族资本家也被大资本家挤得破了产。他举了自己一个朋友的遭遇作例子,他的朋友原来拥有机械、矿山两个工厂和一个牛奶场,在抗日战争时曾资助过国民党的政府,满以为胜利后能好好搞事业,谁知被外资企业挤得全部倒闭,不得不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偿付工人最后一次工资。两种社会的对比,对学生的思想震动较大,大家都感到,过去虽然也学政治,但都不如这次深刻,以后要坚决跟着共产党走,改造旧社会,建设新社会。

此时学校的建制也基本完善。郇华民任校长;卢兼三副校长兼政治教育等课;辛华三任教务长兼地理课;李黎民任总务主任兼数学、自然等课;徐杰任政治课;从外地来的大学生于士汉任语文、历史等课;新从敌占区来的高老师是在日照新参加工作的,任语文课;秦世军老师也是日照新参加工作的,任数学课;李冠三在教导处工作兼政治课;马老师是从郝鹏举部下起义出来的,任语文课;王老师是临沂解放后出来的,任数学课……其他如由政府调配的姓崔的同志任总务员;范女士任指导员;由日照县调来的一个姓毕、一个姓孔的同志做文印员、医务人员等。

教师虽然少,可是身怀绝技的不少。比如辛华三两三分钟徒手画地图,于士汉讲课文篇篇都会背诵,都令学生十分佩服,对学习也更加兴趣盎然。

学员的年龄文化程度悬殊,正规上课时就编成两个教学班,年龄较大、文化程度较好的为一个班,文化程度差和年龄小的为一个班。前者学习了三个月,就毕业分配工作,各条战线上都有,基本上是个训练班性质。凡参加学习的,不论原来脱产与否,分配任何工作都一律是供给制。

1948年11月7日,海州、新浦、连云港解放了!陇海路东段的敌人消灭尽了,几百里路的范围内,不受敌人的威胁了!新地区的工作需要开辟了!郇华民被谷牧点名调去新海特区(今连云港市)工作。

郇华民虽然调往新地区,但滨海中学的校长职务仍然继续担任。当然,是以书面文字为主来联系了,学校的规章制度、行政命令等一切措施,都以郇华民的名义来公布,一直到1949年的夏初。春节期间,徐杰调到连云港中学工作,4月份,辛华三也调出学校了。虽几经人事调整,崭新的滨海中学在郇华民的“遥控”指挥下秩序井然、茁壮成长。

1949年4月,国民党空军伞兵第3团在团长、中共地下党员刘农畯率领下,共2500多名官兵于15日乘中字102号坦克登陆舰在连云港起义。分来滨海中学学习的有四人。其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三四岁,来校不久溜走一个,其余三个坚持学习。有一个很满意这个学校的学习生活,直至夏天还不愿意离开学校。暑假后第一期年龄较大的班毕业了,在校的学生又根据年龄的不同分成两个教学班学习,事实上有些同学陆续的调离学校,做其他工作或学习去了。

学校的办学条件仍然很差,在群众的支持下,盖了一个大草棚可做教室用。在乡间买了一棵大树,做铺板,支起来可以当课桌用,由于树大加工有一定困难,结果加工成了一些不规则的椭圆形、菱形等,晒干后,扭翘得不成样子。就是这样,师生们也感到是一大福利,以后迁往临沂市,是主要的校产。这年夏天一次暴雨,雨停了,学生到教室上课去了,有一间住了十多人的学生宿舍,整整倒了。学生回来,从倒塌的屋里扒出自己的行李,有的做睡铺用的门板被砸碎了。究其原因是房根的积水未能及时排除,将房基(土打的墙壁)浸透以致坍塌,这件事情给做后勤工作没有经验的同志极大的教训。供应制的食油标准是每人每日二钱,晚间照明用油也在这里头,学生晚间自习,教师夜晚办公,都喊灯油不足,感到晚间不能充分利用,深为遗憾。

但学校的学生素质在同类学校中是很有名气的。有一次卢兼三到临沂开会,各校汇报学生中的团员数量,到会的那些学校的负责人都羡慕地说,你们滨海中学95%以上的学生都是团员,跟个团校差不多。从敌占区城市来的教师评价滨海中学的学生说,有些学生文化程度比城市里的好得多呢。这年秋天,省里召开中学生代表会,张传吉代表临沂地区农村根据地中学生到济南去参加会议,这时学校中共产党的组织才刚刚公开,张传吉是共产党员,他自己能独立行动,到徐州到济南大家都很放心。

新中国成立后,农村包围城市的局势结束了,滨海中学也由农村转到城市与临沂师范合并了,合并的时间是1950年2月底。

1984年9月,连云港市东海县党史办特聘郇华民、靳耀南、李黎民等人撰写当年的办学历程,三位老同志相见甚欢,他们整理了几十页的回忆文字,还一起意气风发地登上了连云港市最高峰花果山并合影留念。

老同志们还总结了滨海中学不可磨灭的历史意义:“从敌占区吸收了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和广大青年学生,同时做了一些统战工作,争取了一些上层人士和动摇人物;扩大了抗日民主根据地的影响;培养了大批的青年党政干部,充实了各个部门,尤其是教育、财经、宣传人才较多……”

1983年7月,卢兼三应邀在曲阜师范完成了回忆文章,他还特意给郇华民写信:

华民同志:

曲阜一晤,出乎意外,倾谈不尽。恨时间之短,至今尤念念不忘也。

嘱写回忆片段,已草草写出,作为参考;就近还可和黎民做些补充和纠正。时数十年,加以年老昏聩,有些具体数字有关的事大部分记不起来了,只能简言之。关于具体的人名细节,只得略去。谅之!切盼以后能较多的会面。祝您健康!

卢兼三

1983年7月3日于曲师

2019年9月,笔者有幸看到卢兼三回忆文稿和信件的复印件,书信内容简略,字迹也显得潦草,笔画即使是本应平滑的横竖也有波折,一行字一会儿向上出格,一会儿向下出格。回忆的文章虽然字迹成行,由于写得更密集,很难辨认。当时甚为纳闷,这位老先生的书法风格真是独特,满纸黑乎乎,每个字都像一个钢丝球,笔者只好找来一个放大镜,把文字放大了“翻译”。2020年4月4日,辗转读到卢兼三的儿子卢培琪的文章《父亲琐忆》,始知当时已经80岁的卢兼三书写之艰难、情怀之炽热:

特别是到了晚年,眼病发作,几乎近于失明,他仍坚持用放大镜辅助读书。有一年,我从济南回曲阜看望老人,经常见父亲用发抖的手拿着放大镜伏案读书。我就劝老人家,用放大镜看书太伤眼睛,弄不好要失明的。父亲却说:“一辈子读书成了习惯,一天不读,就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滋味,现在我只能少读,但不能不读。”更令人敬佩和心疼的是,到了他生命的晚期,年已八十,白内障更加严重,放大镜也没有用了,只能凭着光线摸着走路。但父亲仍然凭着触觉,摸着纸写作。在他留下的写作笔记本中,最后的几首诗全都是斜的、是歪的,还经常出现压字的现象,重重叠叠,难以辨认。

笔者再次找出卢兼三手稿,看着他独特的“钢丝体”,思绪翻涌:很难想像近5000字的回忆,久病之身加上双目近乎失明,一个80岁的老人如何日复一日、颤颤巍巍地写成。所谓纸短情长,岂胜于此?所谓革命精神、同志情谊,又有什么文字可以言表呢?

靳耀南在回忆中写道:滨海中学创办于战争年代,无固定校址,先后辗转于92处地方办学。但这其间的艰难困苦,郇华民、靳耀南、李黎民、卢兼三,他们都是云淡风轻,只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最热烈的燃烧也许就隐藏在最寻常的火焰里吧,你看那太阳东升西落也是日复一日多么平常!花果山上的苍松和玉兰啊,你们是否也记住了,郇华民、靳耀南、李黎民三位老同志如同三支熠熠生辉的红烛,曾经走过你们的身边?你们的苍翠常青里,是否沾染了一些隐藏在他们身躯内的风雨沧桑和矢志不渝?

让我们再读一读卢兼三《游击十年在滨海(题游击教学之画像)》一诗吧,让我们通过文字承继他们革命的忠贞与豪放:

难忍日寇践华疆,矢志戎服奔战场。

后方设学追部队,滨海到处是课堂。

转移频繁校益大,扫荡尽多人愈强。

四次改编形势好,两期战争胜利长。

千人踏遍苏鲁界,十年茹苦日夜忙。

力争红专持奋勉,革命终身迎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