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寨小学与苏鲁交通线
2020年3月28日,我们驱车向东海县山左口乡中寨村进发。中寨村位处东海县最西部,南临236省道,西靠沭河,过河就是山东省郯城县,绵延的马陵山山脉经过沭河西岸。
马陵山地跨临沭、郯城、新沂三地,是一条低山丘陵。北南走向,绵延60余公里,以状如奔马而得名。历史上,马陵山历来为军事要地,兵家必争。相传战国时期齐魏之战,孙膑胜庞涓于此。黄巢起义的传说,韩世忠抗金的故事,在群众中广为流传……而整个抗日战争时期,绵长的沭河两岸,烽火连天,沭河两岸的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坚持游击战争,在沭河上下,在青纱帐里,神出鬼没,浴血作战,保卫家乡,保卫沭河。当年流行于沭河两岸的《沭河的歌声》唱道:“……民兵千千万,拿起刀和枪,拥护八路军,紧随着共产党。游击小组多活跃,沭河人民铁样强!”1946年12月的宿北大战,陈毅元帅指挥部就设在今马陵山风景区的三仙洞内。
一路上田野平旷,桃夭梨白,小麦油绿。236省道路边杨柳新绿的枝条直指苍穹,春风中那柔韧窈窕的样子格外美丽。过山左口西行三四里,一块灰色灵璧石上书“中寨村”三个红色大字,立于省道北岔路口。右拐,一条水泥路直通村庄,过一河床清浅的小河,路左是菜园,路右是高大茂密的栗子林,再往前三四百米,就是中寨村了。
中寨村南北长,东西窄,像一个“口”字细高的“中”字,村党群服务中心就在“中”字的右边居中,靠路口,十分朴素的一个大院落里一排二层小楼,靠外五间是村部,中间六七间是卫生室。最里面,小小的马头墙隔出两间,一个老阿姨,正坐在阳光下给台阶下的一排花草浇水。
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有安排。掀开80年前历史帷幕的一角,走出来的,全是正相关的人们……
我们去和阿姨搭讪:“阿姨,浇花呢?”
“嗯。浇花。”老人家和善地笑,站起来。
“您今年多大了?”
“83了。”
“那您听说这个村里最早办小学的时候,有个在外面读过书的青年回来教书的吗?”
“俺父亲!俺父亲许保军。”
原来,老人叫许秀兰,是许保军的长女。婆家在二十里外郯城北关三,因老娘年老,回来照顾老娘已经7年半。
“俺娘叫鲍可英,104岁了,自春节住院,已经下不了床。俺爷爷兄弟四个,爷爷叫许宗四,老弟兄分家每人分得50亩地。那三家儿子多,读不起书;俺爷爷死得早,只有俺父亲是独子,靠着家里那点田,先后在临沂中学、海州中学读书,受进步思想影响,参加了共产党。村里办小学,他也教书。后来参加革命,打桃林,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又喝了凉水,得了病。1948年没的,走的时候才28周岁,俺刚十岁多。留下俺娘带着俺和弟弟,还有个妹妹五六岁死了。俺弟弟许金祥属马,20岁也得病死了,淋巴瘤。俺娘是五保户,这住的是村里的房子……”
年轻的村会计许文文,找来了88岁拄着拐棍的许宗堂,他是中寨小学第一批学生之一,1933年生人,虚8岁入学。老人家记忆很好,一问老事情,张口就讲:“1944年八路军来。八路军没来之前,地下党先过来的,一个姓鞠的,叫鞠祥礼,在这成立小学。有一年级,有高小班。总共小40人。俺庄许保军也在里面教过,光教书,什么也不要的。鞠祥礼不久就南下了,再也没回来过。后来,还有许保军的内弟鲍可泉,也来村里教过书。接着,许保军就当徐桃区区长了……”
许秀兰从屋里拿出几个小马扎、小凳子,我们就在她家台阶下的阳光里坐下聊。
“鞠祥礼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鞠祥礼平常不讲话,瘦高,白面皮,他点子可多了,夜里经常不睡觉。他和竹墩钱霖在一块。”
这个人的模样倒和郇华民切近。
“有个叫郇华民的,你知道吗?”
“没有!俺庄最早来的,就是鞠祥礼!那时候地下党都不告诉人。许保军当区长了,老婆孩子还不告诉,到死没人知道他是干啥的。1940年村里不过500人。我1955年当兵回来在山左口邮政局工作,村里才不到780口人。村子小,人少,鞠祥礼全村人都知道。”
“村里有过私塾,‘人之初、性本善’,只念了几天。鞠祥礼在村里建了小学校,是第一次有学校,我8岁入的学,错不了!学校办到1943、1944年,后来没了。许保军一死,区长是高以清……”
许文文又找来许传庚,他是退休医生,曾任山左口医院院长,71岁,属虎,正在搜集资料编写中寨村史。他面皮红润、思路清晰:“当时在村里教书的,就是许保军。他是中寨村最早从事革命工作的,也是唯一出外读过书的人。那个年代,他干什么工作,家属、儿女甚至整个中寨村都不知道。”
“1981年,徐州地区组织部来两个同志带着介绍信来到山左口落实许保军的政策,当时下大雨,我们村前温良河涨水,过不来人。他们被耽搁在山左口,问中寨村有没有在机关工作的?于是把我喊了去。我一进门,徐州两个人摆手,说太年轻,这个他不懂。我当时只有30多一点。我就坐在那办公室,雨哗哗地下,他们也行动不了。其中一个就问我:许保军你知道不?我说我知道。他说你怎知道的?我说我听老年人讲的。哦!那你简单跟我们介绍一下他家里现在的情况。我就说了,许保军家属还在,三个孩子,小闺女五六岁上死了,儿子和我一般大,小时候天天在一起铲青,二十岁多点得了淋巴瘤,也没了。只剩一个大闺女。他们就做了记录,说就按这青年说的,让我签字。不久就给鲍可英老人发补贴了。”
说着,他转脸问许秀兰:“现在一个月多少钱了?”
“1700多块了。”
“当年有个鲁南培养干部的培训班,许保军去参加过培训。许保军得的是肾病。战争年代太危险,一夜要换两三个地方睡觉。头半夜睡到2点,起来换个地方再睡,有时候跑得远,还没找到安全的地方天就亮了。条件差得很,吃没得吃,睡没处睡。虽说是徐桃区区长可没有办公地点,他人到哪里哪里就是徐桃区区委。当时徐桃区属郯城,区划很大,现在的山左口乡、双店镇、桃林镇、洪庄等,都是徐桃辖区。中寨小学在村里也搬过好几个地方,用的都是民房。”
“我们村里之前不知道许保军的情况。如果知道,鲍可英‘文革’时不至于因地主出身戴高帽、挨批斗。也就是从那时,我开始留心村史,想写下一辈一辈的事情。”
翻阅《中共郯城党史大事记(1923.09—1949.09)》,1947年7月郯城县组织部对全县党员统计的结果是:“县委机关49人,县政府28人,公安局30人,邮局28人,武装部12人,挂剑区347人,徐桃区506人,泉源区31人,沭河区15人,马头镇15人,郯一区65人,郯二区12人,郯三区40人,郯四区128人,郯五区25人,郯六区23人,共计1364人,分布在75个村庄。县级干部12人,区级干部82人,乡级干部3人。”——许保军领导的徐桃区真是一个红色区。
查阅相关档案:“原徐桃区区长许保军遗属补助自1982年9月执行,每月25元。”
笔者问:“郇华民在中寨小学办学的同时,与周晓江一起成立了中寨文化服务社,几个月后改名叫沭宿海文化服务社,又派来袁孟九、仲华萱,为山东和沭阳解放区传递文件,还有个交通员叫张兆启,杨墩人,能夜行百里,外号飞毛腿。这也是苏鲁交通线的早期活动。你可知道这方面的信息?”
“对呀!苏鲁交通线,我们知道的!但是人名都不知道……”
“郇华民有个姨弟叫许凤祥,当年就是依托亲戚关系进的村。可知道?”
“托亲戚关系进村,这话说着了。鬼子就住在桃林,离这20里;土匪还攻打寨子,烧过村!”许宗堂插话说:“中寨村有圩子。1937年土匪赵嬷嬷带几百人包围了中寨村,圩子3米多高,圩子外有沟,圩子里有10个炮楼,有富户自己家的,也有全村合伙建的。打了好几天,打进来抢不到东西就抓人、烧房子。”
“俺庄没死人,俺娘和好几个妇女被拉去了。赵嬷嬷那帮土匪人人恨,四个县的官兵追着打……”
许传庚说:“许凤祥确有其人,早没了,活着得有100多岁了。他大儿子许民尧去了台湾,其他的儿子四散在外地,大都已经故去。家里有个四儿子许民珠,也去世了。这些事,小年轻未必知道呢,等我问问村里年老的人……”
“我们来之前,知道附近有马陵山,以为中寨是山村。中寨村是平原?”
许传庚:“你说对了!中寨村紧靠沭河东岸,地势平旷,是黄水淤积平原。为什么说是黄水呢?据说,雍正八年发黄水(黄河决口),村里人爬到树上七天七夜水才消,大部分人淹死了,活下来的是靠吃大水冲来的老南瓜活命的。洪水过后,淤积下大片土地,老村子被泥沙掩埋了,至今村庄旧址还能挖出瓦块等。中寨村重新选址,重建家园。现在村里许姓最多,另有刘、沈等姓氏。”
我们随许秀兰进屋拜访104岁的鲍可英。
“俺父亲1936年娶的俺娘,俺娘是南古寨的,比俺父亲大两岁,姥爷家是地主家庭。俺父亲经常要俺姥爷‘放粮’给老百姓,后来当地老百姓都不肯斗俺姥爷。俺姥爷说:‘你父亲没过一天日子,干革命夜里来夜里走,进门有口茶有个煎饼就行。’”许秀兰边走边说。
室内,鲍可英倚着被子坐在床上,床头墙上的挂式空调吹着暖风。老人长方脸面,面皮黄白,花白短发,虽104岁,听力尚好。
“俺父亲在的时候,他来家不?”许秀兰靠近母亲问。
“不来家。结婚3天他就走了,去海州中学了。回来我都不认识了!”
想想也是啊,旧时婚约,男女不得见面;新婚之初,新娘又不好意思看人。走得久了,回来可不是不认识了?
老人家想了一会儿又说:“不着家。不顾家。夜里来夜里去,我跟他生气。”
“你一人带着孩子在家,怕不怕?”笔者问。
“靠着邻居是本家,中间院墙也塌了,走过来走过去的,他们孩子也多,作着伴,不怕。”
“土匪把家里都烧了,娘家陪送的都烧了,只剩下一个大铜壶。那时候,还没有她。”老人指一下女儿,看笔者一眼,比划一个大铜壶的样子,笑了。往事淡远,说起来已经波澜不惊。
“土匪烧了房子,俺先是借屋住,后来重新盖了三间屋,还没捞到住,他要给区里搁粮食。”
“我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他不着家,把家里地给村里兄弟们种,只要给我们够吃的粮食,别的什么都不要……”
老人的思维跳跃着,围绕着的,还是那个青春早逝的身影。
许文文又找来当年为中寨小学提供房屋的许明祥(已逝)的弟弟许同祥,老人家84岁,他慢慢回忆说:“学校就在俺家,在村子西南角。三间土墙筒子屋,后面开两个窗户。鬼子一个中队十几个人,还有伪军,住在桃林。只来过中寨一次,抓鞠祥礼的。当时鞠祥礼爬后院墙跑了。几个人跑的也说不清楚了。后来这个村子参加革命的多了。有许增礼,烈士;许继良,过长江了,后来在温州任职;许增良,在潍坊任职……”
“中寨小学的创建,不但在中寨洒下了革命的火种,也开启了农民子弟读书的风气。”许传庚目光深邃,“刚解放那会,山左口周边,中寨村是文化人最多的一个村。60年代村里中学毕业生有几十人,不得了的事情”。
我们用心倾听,历史的“老唱片”在慢慢回放。阳光真暖和,夕阳照着他们的脸,他们的脸上漾起金色的光彩……
天色渐晚,我们委托许传庚帮忙核实鞠祥礼是否就是郇华民,并留意周晓江等人是否有人能忆起。我们也承诺,把与中寨有关的史料发给他参考。萍水相逢的人们,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有了约定。
去村后走走,各处已经不见一点土圩子的痕迹了。村后100米处是一大片杨柳苗圃,在碧绿的麦田中嫩绿着,苗圃边我们见到中寨沈姓始祖沈继培之墓,其碑文中有“清朝雍正八年(即1730年)黄河有一次大决口,黄水吞我寺庙,毁我族人房屋,粮田荡之无存……”句,与许传庚所言甚符。
路旁西侧30米是石砌沿河大堤,堤下河滩平旷,宽约40米,多植杨树。漫步河滩,此处沭河流向西南,河面平阔,临岸一艘废弃的水泥船泊在水中,让水面瞬间生动。对岸的河滩上,一群羊静静吃草。近岸缓缓起伏的草坡上是零星野生的杨柳,树冠皆碧绿圆润,远处也是高高的杨树,灰白色的枝桠密密层层,硕大的喜鹊窝高踞枝头,目力所及,十数个之多,颇增趣味。据正在河滩上刨地的村女所指:河对岸更远处,那矮矮的一片青色土坡,便是马陵山。
此刻,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多少浩荡情怀,归于和平安宁。夕阳西下,河水反射着耀目的阳光,对岸起伏的草坡有了明暗光线的变化,静美得让人不忍离去。此刻,谁能想到这里也曾战火纷飞?也曾有无数热血青年愤然而起,踏上了保家卫国的道路?
而他们之中,有人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经进一步走访,确认1940年中寨小学学生共有31人,名单有中寨村19名:许民尧、许军祥、刘保宁、许民杰、许聚祥、许继援、许民环、许振俄、许庆祥、许民珠、许明祥、许言祥、许增伍、许宗堂、许法祥、许华祥、许瑞祥、许战祥、许振民;有山南头村5名:杨继祥、杨继凯、杨继彬、杨继善、杨继章;有南古寨村1名:鲍可同;有北古寨村1名:许保卫;有山左口村5名:许继善、杨爱玲、许保汉、张振科、杨子山。
当年亲历者87岁的许聚祥,是掩护鞠祥礼等人的许保鲁之子。许保鲁系中寨村人,时任国民党山左口乡政府乡长,他既没有加入国民党也没有加入共产党,名为国民党乡长,实际为共产党服务。据许聚祥回忆,所有地下工作人员在他家吃住,全部用化名,没有一个用真名。郇华民化名鞠祥礼、周晓江化名许保卫、袁孟九化名侯耀亭。对仲华萱和张兆启,健在的人回忆说印象不深。当时“文化服务站”即在许保鲁掩护下得以开展工作。教学地址确定是在许明祥家南过道宅三间;鞠祥礼与许明祥也是表兄弟称呼,是有意所为,因占用许明祥房屋,为掩人耳目称许明祥为表兄弟,恰好和许凤祥也是一个辈分,不乱。
“鞠祥礼(郇华民)的家人十多口一开始吃住在许凤祥家。许凤祥的父亲许保德是中寨村拥有土地最多的地主;许凤祥的母亲是竹墩钱聘卿的小女儿钱妙雯,也即郇华民的母亲钱妙贞最小的妹妹,生有两个儿子许凤祥和许玉祥。当时他们家带来的小孩很多,据说,郇华民的孩子小一点,郇华民哥哥、姐姐都被土匪杀了,他们的孩子大一点,也跟着,一共十几个,但在许凤祥家吃住不成问题。后来在后街,将一套独宅院的房子(三间堂屋,两间偏房,有碓、有磨,带一个大草园子)收拾一下,让郇华民的家人搬过去住了。郇华民几个走后,家里人又过了一两个月,回家过年了。”许传庚补充说。
许保军不但接受了鞠祥礼(郇华民)的革命思想,还为中寨小学上课,这一点,当年的学生多人有记忆。中寨村的办学历史就是从郇华民创建中寨小学开始。1940年中寨小学办到10月,郇华民离开后就停办了。1941年初学校移到山左口,也只坚持了一年。这样断断续续,1942年、1943年都开班时间不长,直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中寨小学复学,一直办了下去。2007年,由于一年级新生不够组班,学校撤并到山左口中心小学,再未复校。1977年,中寨还办了三届初中,学校叫“山左口中寨农村中学”。之后,也集中到山左口中学办学。
让笔者尤其感动的是,清明节前夕,许传庚找几位记得许保军的老人描述许保军容貌,请人为许保军画了像,又请许保军家族的老年人及许保军的女儿许秀兰辨认,到场的人都说画得很像。许传庚还向许保军的族人讲述许保军鲜为人知的革命历史以及当年来中寨的鞠祥礼其人其事,让村人记住许保军是中寨村的骄傲,中寨村是一座很早就有红色血液的村庄。许传庚将画像赠送许秀兰,许秀兰激动地说:“70多年没见着俺父亲了,现在又能看见他的像了!”
丰盈清澈的沭河水,一直在静静地流淌着,那追着真理之光前行的人,还在为世人所仰望……
郇耀中曾回忆父亲和周晓江创办“中寨小学”:
1939年到1940年,我们家随爸爸迁到马陵山的中寨村亲戚家住。在这期间,周晓江先生夏天来我家住,李铁民也曾住过有十多天,还给郇锦妹妹打针。他们经常在一起研究马列主义、辩证法、唯物论什么的,经常议论国事和时局变化等。
每天除我爸教我们学习外,周晓江的到来使我们姊妹又多了一位家庭教师。周先生博学多才,给我们讲物理学,教背唐诗,说古论今,并经常为我们解决学习上的疑难。他本人也写《辩证法通俗讲话》文稿。同时,我们也看爸爸身边的《社会科学》一书和从家中带出的初中国文等书。路南东海县通讯员张兆启也时常来我家。
中寨村的自然地理条件很好,村外是果园,村西有沭河、马陵山,环境优美,空气新鲜。但文化较落后,当时村上没有一所小学,虽办过私塾,也是有钱人家孩子念书。离这三里外山左口有学校,处于战乱时期,学校停办了。当时中寨村有一个大土圩子,南面一个大门,没有东门和北门,西边留个半人多高的小门可以出入。
听说村上有一个高个子的青年人(名字记不得了)有文化,当时我爸和周先生常和这个青年接近,向他宣传马列主义和抗日救国的道理,这个青年人接受很快。在村上热心人的协助下,很快办起了一所小学,收了一些孩子教国文和算术。后来听说这个青年人加入了共产党,并成为早期脱产的一名干部。
郇耀中笔下的这个“高个子的青年人”就是许保军。许传庚请人画出的许保军画像,剑眉星眼,英武俊朗。
让我们把目光再往前溯:
1940年的春天还是来了,尽管战乱不止,生灵涂炭。大地从沉睡中醒来,冰冻悄悄融化,草芽儿由黄变青,树叶儿也渐渐地绿了,萧索的村庄出现了淡淡的绿色,蜿蜒的村路和溪流穿过广阔的田野。
3月,云台大队走了之后,敌伪对郇华民、周晓江、钱霖等人的缉捕变本加厉。群众因两次队伍被拉走而给他们白眼是出于误解,郇华民他们能够谅解,可是周边环境已经明显更加危险。经向上级请示,郇华民带着跑反的老大嫂、众子侄、外甥和表弟们,又和周晓江一起向西北方向转移,投奔东海最西部中寨村郇华民的姨弟许凤祥。
“那时候,即使是闹革命,走到哪里,也要有能联络的人才行。兵荒马乱的,不然你村子都进不去啊!”这是2019年春天,郇华民的夫人朱崇芹女士对笔者说的话。
在中寨刚刚安顿下来,郇华民就“闲”不住了。“革命,从来没有平坦的大路好走,我们随时要做好各种牺牲的准备”,想起在安吴堡青训班听到的讲课,郇华民和周晓江一起总结这两年革命的经验和教训,调整受挫的心理。其间谈到中寨的偏僻与闭塞,全村百余户村民,几乎全是文盲,村里从来没有学校,郇华民十分动心。他和周晓江商量在中寨为孩子们办一所学校,一方面开启民智,一方面可以再办农民夜校宣传抗日。周晓江正愁没事可干,一听乐了:“办!看着你这个有十多年工作经验的‘老’校长,我可省心得很!”许凤祥以及村里几个头面人物,听说这两个东乡人愿意帮助他们建立一所小学,都要跪下来给他俩磕头致谢。村中有唯一一个在外面上过学的青年许保军,听说有人愿意帮中寨村建小学,也热心出来鼎力相助。
郇华民与周晓江、李铁民(从右往左)
开弓没有回头箭。郇华民和许保军负责搞学校的基础建设:修补教室、整理院落、筹借桌椅——不拘新旧高矮,再请村里再找一些干木头,打造几张。周晓江负责到山东采购书籍、簿本及其他教学用品。不到一个月,一所民办中寨小学就正式开学了。第一批学生二十多人,陆陆续续招到三四十人,年龄有大有小,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只有六七岁。跟华民一起跑反出来的子侄、外甥和表弟们,也到教室听课学习,他们有几人已经上过好几年学,正好可以担任辅导员,帮助刚入学的孩子尽快走上学习轨道。学校的老师当然就是郇华民、周晓江和许保军三人。许保军讲文化识字课,周晓江讲自然科学课,郇华民讲抗日政治课。当简陋的教室第一次传出琅琅书声的时候,许多村民都在自家的神龛上点起几炷清香,为之祈祷。村民们的感激心情无法言表,他们把学校中的老师当成孔圣人顶礼膜拜。
郇华民又让表弟许凤祥等邀约本村村民晚间到学校座谈,他不公开以农民夜校或者读灯书的形式与农民交往,但是一群村民聚拢来,郇华民与周晓江一边与大家聊一些天气收成等家常,一边给他们讲讲外面的事情。慢慢的,大家又震撼又喜悦,夜晚来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青年农民,简直成了中寨小学的夜校生。郇华民与周晓江的群众基础越来越好,开始宣传党的政治主张和马列主义,这为两人下一步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
一次周晓江去山东购买资料,听说他的老同学李乐平在八路军一个部队中当政委,晓江去部队看望他。两人谈起当前的斗争形势和一些革命工作。此时因为日本人牢固控制铁路线,陇海路两边的抗日军政建制已经分属两个系统。路北属山东分局,路南属苏皖区党委,由于有铁路线隔断,南北根据地之间的联系比较困难,一些文件和革命书刊从分局送往苏皖根据地常常出问题。谈到这里,周晓江突然想到他们现在居住的中寨村,地处偏僻,不易引起敌人注意,倒可以建立一个南北交往的中转站。他这个设想一提出来,就得到他老同学李乐平政委的赞赏,并立即进行安排,付诸实际操作。
周晓江回到中寨一说,郇华民自然高兴:只要是为抗日为革命,做什么事情都有意义。
不久,中寨小学就建立了一个由山东党组织领导的“文化服务站”。山东根据地定期把一些文件、报纸、杂志和新出版的革命书籍送到中寨“文化服务站”,然后由中寨派人把这些资料送到路南根据地的“沭宿海办事处”。路南还派来一名叫张兆启的交通员,担任南北资料的运送工作。他常常装成一个货郎,挑着一副装着南北干货的箩筐,底下藏着文件资料。他每次从山东来到中寨后,在小学吃饭休息,第二天留下几本资料,又挑担上路南下。几天后他从南边回来,经中寨再北上山东。这样循环往返,来回奔波,担负着南北两个根据地的联络工作。张兆启特别能走,有夜行百里的能耐。渐渐地,在路北的刘湾、鲁庄、彭宅,铁路边的张谷,路南的赵庄、周沈庄、大稠村等地分别设立交通站,各站均配有秘密交通员,专门做地下交通工作。这就是以后著名的“苏鲁交通线”的最初起始情况。
1938年5月徐州沦陷以后,在徐州附近,从华中通往华北的秘密交通被敌人破坏,此后一段时间内,华中与华北乃至延安的联系,只好通过海上船只来往,海上交通不便,又不便于隐蔽,很不安全,接连出了几次事故。1940年后山东分局鲁南区党委与华中局,淮海区党委共同研究,决定在江苏、山东之间原有联系的基础上,扩建一条苏鲁交通线,以保障华中、华北两大抗日根据地之间以及华中根据地与党中央的联系。
1940年8月21日的下午格外炎热,张兆启从路南根据地回到中寨,他走得满头大汗却迫不及待地要见郇、周二人。他带来一个重要口讯:组织上让周晓江、郇华民二人马上去“沭宿海办事处”报到。晓江和华民问什么事,张兆启说,听说路南马上要建立政权,叫晓江去当县长。华民同志也有安排,至于具体什么任务,他说不清楚。二人听了兴奋异常。早在这情况之前,为便于掩护和加强革命工作,华民和晓江已经从山左口和其他村子中,又聘请了两名教师来中寨小学任教,此番离开,就像从前的郇圩小学一样,中寨小学的日常教学不受影响。
第二天,张兆启北上,周晓江和郇华民为了路上安全,二人都化了装。周晓江剃了一个秃光头,郇华民把头发弄了个蓬蓬乱,两人都找来粗布衣服换下长衫,又互相在对方的头上脸上涂些灰尘……圩子口,遇见放羊的老倌盯着他俩看半天,竟没有认出是天天晚上给他们唠嗑的先生!临行前,周晓江在迎门一棵椿树上用毛笔写了“1940年8月22日”一行大字,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们专挑青纱帐逶迤南下,穿越陇海铁路封锁线,来到沭阳北部一个小村庄中的“沭宿海办事处”报到。
组织给周晓江的任务是,先到东海县路南区域开辟工作,职务暂为陇南区区长——到11月正式成立县政府时,周晓江就任第一任(路南)东海县县长。给郇华民的工作任务是,继续回中寨,正式任命为由“沭宿海办事处”领导的“沭宿海文化服务社”社长。先前中寨的“文化服务站”属于山东根据地领导,主动权在山东方面,而受益的主要是铁路南的苏皖根据地。为了让这个南北交通中转站更好地为路南根据地服务,“沭宿海办事处”决定将交通中转站抓在自己手中,变成自己的一个下属机构。因此把郇华民招来,正式任命他为这个机构的负责人,还给他配备了一位副社长和一名事务员。副社长叫袁孟九,比华民大十几岁,是沭阳县一位开明士绅,愿意投身抗日事业。派来中寨,与郇华民一起从事两个根据地的交通与联络事宜。事务员叫仲华萱,也是沭阳人,一位追求进步的知识青年。交通员还是原来的张兆启。
“文化服务社”改变隶属关系后,郇华民的工作范围和工作量比以前增大许多。有时从山东搞来抗日材料,只有一两份,他们就要在中寨进行刻录翻印,然后再运往南边。中转任务加重,翻印的材料又比较多,所以从秋天开始,郇华民几个人的工作都很紧张。
有一次,郇华民翻印材料的时候看到一张同年4月16日的《大众日报》,刊头左侧用加粗字体写道:“恢复与发展山东小学教育,以击碎敌人奴化教育的阴谋,培养大批建国的新儿童,为完成中华民族解放与复兴事业而奋斗!”刊头右侧画着几个儿童背着书包跑向学校,标题是:“建立抗战中儿童的乐园。”郇华民兴奋不已,当即捧读起来!尤其是当他在头条社论《恢复与开展山东小学教育》中读到“因此恢复与发展小学教育,已是今天坚持山东抗战的中心工作之一”时,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让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对周晓江说:“我们一直坚持做教育,是对的!《大众日报》开始强调教育工作的地位了!”他把那份报纸上关于教育的信息反复阅读,直到几乎背了下来。第二天,他又向帮助小学义务代课的中寨村青年复述报纸的内容,而教育对中华民族解放与复兴事业的重要作用更在郇华民心中扎下了根。
……
一向闭塞安宁的中寨又突然增添了几个陌生人,自然引起距中寨不远的驻桃林日军的注意。1940年10月一天夜晚,桃林日军突袭中寨,想抓捕郇华民几人。亏得他们平时就有防备,警觉性很高,听到动静及时地从后院翻墙而走。伪军满村搜查,大娘张尚莲带着孩子们藏在草堆里,躲过搜查。从此郇华民和他们的“文化服务社”,从半公开到完全转入地下,活动地点也从中寨一个地方,转移到郯城、临沐的白河村、黄泥墩几个地方。工作难度增加,工作量未减,然而完成任务的质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因此他们多次受到“沭宿海办事处”的肯定和表扬。
不久,郇华民接到“沭宿海中心县委”的通知,要他把服务社的工作交代好,随交通员到中心县委报到,接受新的工作任务。
新的人生篇章已在沭宿海平展的大地上为他徐徐展开。
而此前两年间郇华民躲避敌伪、开辟工作局面、创新革命道路,几度走投无路、濒临绝境,可谓艰辛。为支持他的工作,60多岁的母亲钱妙贞“自燃华楼”,带着全家踏上了流浪的生活。郇华民只简单回忆说:
1940年春节前夕,母亲叫人找我回家过春节,我当时答应抽空回家过春节。不知消息如何被房山鬼子汉奸队知道了,腊月23日晚包围我家,破门而入,误将我表兄钱聚祥带走,后放回。并勒令母嫂三天内将我交出,否则烧家灭门。母嫂等遂弃家外逃到沭阳苏宅村。后一直在日照临沂莒南一带过着流浪生活,直到此地解放母嫂等才回故乡安居乐业。
1940年春,我和周晓江从部队回地方后,群众对两次改编地方武装不予理解,在原地开展工作有困难,遂转移到郯马一带活动,到中寨找亲戚许凤祥商议,组建中寨小学,培养青年宣传抗日。周晓江到郯城部队找政委李乐平(同学关系),李同意成立文化服务站,把山东根据地发来的报纸杂志定期分给我们,要我们转送到沭宿海办事处,由张兆启担任交通员,来回转送文件。1940年8月转运站改为沭宿海文化服务社,任命我为社长,袁孟九为副社长,交通员张兆启,事务仲华萱,翻印材料、宣传抗日,为后来建立苏鲁交通线创造了良好的政治条件。
我在中寨小学和文化服务社任职期间,我的家庭遭到日寇两次围抄。1940年8月桃林日寇又返回中寨搜捕我,我从后院越墙而走,后带着跑反的大嫂和子侄们又迁至白河村黄泥墩等处。
关于敌伪包围郇圩搜捕郇华民的情景,侄女郇钧有更为详细的回忆:
叔叔在家乡一带是比较有名望的人,他肯帮助别人,热心公益事业,抗日战争爆发后,他自己进行抗日宣传,组织抗日武装,并出资为抗日部队买枪,团结赞同抗日的进步人士。这些,都使敌伪对他恨之入骨,想除掉他,也想将他逮捕,强迫他出任伪职,为自己粉饰太平,以加强他们的统治。
1940春节前,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正是家家户户忙辞灶迎新的时候,敌人以为叔父会回家过年,于是在严寒的晨曦未动的拂晓,悄悄地包围了我家小圩子(郇圩)。还没等到人们从梦中惊醒,敌人已满圩搜查了,抓鸡撵羊,一片混乱。在我家前后大门口架起机关枪,岗哨林立,到处乱搜,他们异口同声地问:“谁是郇华民?郇华民在哪里?”所有的群众只说不知道,就遭到谩骂和毒打。有一名伪军手持匣子枪,将枪口对着母亲的额头,恶狠狠地问:“郇华民在哪里,不说就毙了你!”母亲临危不惧,一口咬定说我是佣人不知道。一直折腾两个多小时,把一个正来走亲戚的表叔钱恩都(钱聚祥,字恩都)抓走了。钱表叔是祖母的内侄,30多岁年纪,身个与我叔父差不多,敌人可能认为他就是郇华民。钱表叔被押到海州以后,敌人用皮鞭子抽、杠子压、灌辣椒水,昏过去再用冷水泼……说他是八路、共产党。他就是不招——也没得招。钱表叔当时吸鸦片烟,烟瘾上来后,鼻涕眼泪一把抓,向敌人要烟抽。敌人这才弄清楚,他不是郇华民。敌人就将点着的烟烧他的后脖子,弄得脖子上伤痕累累,哭叫连天,敌人在一旁取笑作乐。后来还是奶奶托人花了一百块银圆,将他赎了出来。
当时我与姐姐、表妹、弟弟几人均在家中,听到院中人说鬼子来了,便想翻墙逃跑,可是院落已经被敌人包围,无法逃脱,只好悄悄地溜进牛棚。牛棚里又暗又脏,加上点火给水牛取暖,弄得满屋烟雾重重。我们躲进去以后,发现墙角上放了一大堆喂牛草,我姐弟四人就在这里隐蔽起来,幸好敌人也没有搜查牛棚,我们才幸免于难。实际上这时叔父并不在家,他听到家中发生的事情后,便毫不犹豫,毅然将全家搬到沭阳苏宅村根据地。
自此以后,我们全家就随着形势的变化和叔父工作的变动,在苏北滨海抗日根据地多处转移。直到家乡彻底解放后,家中老人才返回原籍。
1940年春,叔父与周晓江一同去沭河边马陵山中寨村,当时我家临时住中寨村,周晓江也住在我家。经常去郯城联系将郯马地区东进支队翻印的文件,书报转送到阴平地区沭阳办事处。
1940年秋,东海县政权建立,周晓江任县长(铁路南),叔父负责沭宿海文化服务社工作,这是苏鲁文化交通的开始,也是以后华北华东南的一条重要的交通线。
郇耀中的回忆近于白描:
就在这艰苦的战争环境中,爸爸也不忘对子女们的关怀和教育。年底,我们姊妹6人从中寨、竹墩、池头一带回到还是敌占区的老家郇圩。有一天村民郇长春到沭宿海地区,从我爸那里带来一些油印、铅印的小册子,有《论持久战》《新民主主义论》《坚持敌后抗战的八路军新四军》《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等,共6本,我们姊妹几人互相传着看,了解中国抗战与祖国的前途命运。
农历腊月二十三夜间,日军突然搜查我家,将我家财物抢劫一空,然而那六本油印的小册子却安然无恙,被散乱地扔在地上,没有拿走,更没有被烧毁。我们把那些宝贵的小册子收好,感到十分幸运。
据郇震回忆:1939年农历腊月二十三日傍晚,来了一个陌生人,摸到马志在庄上开的小杂货店里,口口声声找进步抗日人士,他想参加抗战工作,打鬼子为国效力。当时我也在店中,马志正想为这人引路去参加抗战,我暗地里向马志挤一挤眼,暗示要当心那个人说不定是个坏人,不要上当。马志改变了话题,叫我回家提壶开水来。我借口不去,马志硬要我去。我只好回家提了一壶开水来。马志将家中的大果子又加了些糖,泡了一大碗给那个人吃。那个人一边吃喝一边说些想进步的话,表示感谢,但马志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吃完了,那个人还是不走,又在村中转悠了一阵,天黑后在郇圩消失了。他连夜回到东南十里外的房山镇日伪军据点。下半夜就带领日伪军一百余人,其中有伪军尹如凯一个中队和一二十个鬼子,并带着机枪、小炮,下午来郇圩的那个人身着便衣,背着一只匣子枪混在伪军队伍里,将郇圩村包围,逮捕了十多个人,送去海州伪县政府关押。
后来知道,那个人叫冯现仁。
不久马志参加革命,更名马瑞林,后任南方局地下党副处长等职……冤家路窄、无巧不成书,1953年马瑞林调任东海县联络站副站长,去山东军区开会回来,看到冯现仁:“你还没死啊?”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办法,生活所逼,听天由命……”马瑞林说:“现在的天,是人民!”可是当地人民对他干宪兵、干坏事的劣迹并不十分知晓。不久,潼阳县政府给路北东海县政府来了一封公函,这个干尽坏事伪装进步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1939年农历腊月二十三日那天,郇华民确实是计划回家探望母亲的,可是清早突然有事耽搁了。没想到,那天夜里郇圩出了大事。敌人一番搜查,不但误抓了前来看望姑妈的钱聚祥,抓走了郇圩村十几人,还各处抢掠财物。郇华民家中堂挂的猛虎图与对联均系名家手笔,也被卷走。
次日,钱妙贞叫大儿媳带着孩子们先到沭阳苏宅村去投奔郇华民的同学蔡迪周。蔡迪周先生是沭阳县一位著名的抗日人士,也是郇华民志同道合的挚友。他家苏宅村地处沭河边一个偏僻之地,几次捎信叫郇华民一家过去避难。当天下午,张尚莲带孩子们在村人郇陆龙的护送下向苏宅村方向转移。天色将晚,他们决定先在李竹城避难,打算次日继续赶路。
腊月二十五一大早,周朝骑着一辆半旧自行车从安峰山往郇圩途经李竹城庄,遇见郇陆龙,周朝
一听,郇圩也不去了,临时决定先护送大家去西南安峰山抗日根据地。于是大家早饭也顾不上吃,周朝
让郇耀中坐在他自行车的大梁上,跋山涉水前进在最前面,先到苏宅蔡迪周家找房子安排一家老小住下,才回县政府机关去。
钱妙贞知道这个年没法在家过了。大儿媳他们走后,钱妙贞立即托人花100块大洋把侄子钱聚祥从海州赎回并送回竹墩,接着就将日常必需的又能带走的细软行李全部打包捆好,其他的一些物品分类归置。一般的撂在家中,贵重又带不走的,集中到书房。她又叫管家李景行找人将大院儿四角的四个炮楼全部拆毁。
郇家的书房在郇家中院的西部,建得比别的房屋高大,里面还修筑一个阁楼。郇恺元从年轻时候起就喜欢收藏一些珍贵的善本典籍和名人字画,书房中藏有一部著名佛经和两部医学经典的全部刻板。还有几千块黄梨木和白果木精刻而成的书版整齐地堆放在书房的阁楼上。在他40岁和60岁那两年,曾两次雇人印刷并装订成册,赠送他人。郇恺元更喜爱书画,他教书从医尽力搜集当地及外地名人的精品字画,像本地的周九华、孙銮、朱路、朱翠声等人的字画,板浦的许乔林、许桂林两兄弟的字画,晚清海州知州诗亮采的台阁体字幅,民初大总统秘书徐州人张伯英的条幅对联,清朝光绪年间末科榜眼广州商衍鎏的中堂字幅,邮传部侍郎海州人沈云沛的《花石图》,还有两幅郑板桥的《墨竹图》……一柜子一柜子的书,孔孟的、大清的、中华民国的,《红楼梦》《西厢记》《西游记》《三国志》《三国演义》《三侠五义》《济公活佛》等,还有现代的科学书、文学书、医学书,《爱的教育》《儿童之友》《世界名人传记》《福尔摩斯》等,瓦特、爱迪生、富兰克林、高尔基、鲁迅……钱妙贞知道,这些也是儿子华民的最爱。可是逃难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走的,乱世之中以贵重物品送人又无异于嫁祸,如果被日本鬼子掠去,那自己就成了郇家的大罪人。
日伪军扬言五天内郇家必须让郇华民到海州宪兵队投案。钱妙贞不能再等了。一天凌晨,她让管家带人一把火烧了那书房,自己带着二儿媳一步三回头,南下投奔苏宅去了。熊熊火光之中,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只说了一句:“宁肯毁了,也不能留给鬼子!”——这就是广泛流传民间的郇家为抵御日寇坚壁清野“自燃华楼”的过程。
蔡迪周先生专门腾出一个院子给郇家居住,他多次向钱妙贞表示能为好友郇华民尽一点心意不胜荣幸。次日,路南东海县县长周晓江骑了枣红大马也专程来看望老人和孩子,见面第一句话“大娘你受惊了!”周晓江、周朝都是郇圩小学第一任老师周九华的儿子,他们与郇华民是同志、是铁杆兄弟,是郇圩小学红色团队中走出的重要成员。
郇华民听说母嫂子侄都在沭阳苏宅村,于春节后大年初三赶到苏宅,住了一宿。他拜谢挚友蔡迪周并与之畅谈革命理想;他陪伴母亲,当老母亲告诉他,为了不被敌人利用,家中的四角炮楼已经拆毁;为了不白白留给敌人,家中几代人珍藏的书籍字画已经全部付之一炬……那一刻起,郇华民切切实实体会到了“身上轻快”的感觉!他感谢老母亲啊。十几年来,无论他卖地办学,砍树置办校产,或者带多少人马回家吃住,捐多少家私办武装,或者一个人走了出生入死,或者带着全家避难长路奔波,老母亲都没有半句责备的话。如今,她老人家亲手烧光一切,是为支持儿子革命做了近乎最彻底的了断。郇华民对母亲的决策十分赞同,又怕母嫂们终究心疼,反又将国难之大与得失事小的大道理宽慰开解一番。
最让他挂心的还是孩子们,那帮刚分别不多久的小家伙们,一见了郇华民,大大小小都抢着述说深夜鬼子抄家的感受。郇华民微笑着,一条腿上一个,抱着年龄最小的郇荣和郇锦,静静地听他们叽叽喳喳。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他笑眯眯地问:“鬼子很坏!你们有没有谁被鬼子吓趴下了?”女孩子们笑着摇摇头,郇耀中想在父亲面前显示长男风范,立即表示:“我才不怕!给我一个盒子枪,我啪啪两枪,让他们见阎王!”“没有盒子枪,土地雷、小土炮也行!可惜,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有……”大郇耀中一点的表哥唐连元接了话。孩子们没有被吓飞了志气,郇华民放心了,任由他们想像一阵子快意恩仇,又叮嘱他们记得温书,才让孩子们去睡。
次日天刚胧明,郇华民吃了母亲特意为他做的荞麦面疙瘩汤,就匆匆出发,去执行自己的任务了……
1941年8月,路北东海办事处在涝枝(今临沭县大兴镇涝枝村,位于羽山北)召开各界抗日人民代表大会,成立了“海陵县”。钱霖任县长,段林为县委书记,蔡放为特派员,同时滨海专署正式成立,谢辉(原名谢锡章,曾用名谢奇,字焕文,山东省莒南县十字路镇十字路三村人)任专员,辖临沂、莒南、日照、临沭、郯城、莒县、赣榆、海陵,隶属山东省鲁中南行政区。先后属山东省鲁中南行政区、滨海区、临沂专区。1945年11月,海陵县名用了4年后更名为东海县。
1941年底,路南、路北抗日民主政权先后成立,山东分局派战时邮局巡视员李彬和海陵县邮局刘书鉴专程去路南东海县委和沭宿海县委研究建立交通线的问题。他们认为,苏鲁交通线建于这一带,经安峰山穿越路南、路北东海,联系华中、山东两大革命根据地,有四个有利的客观条件:第一,群众基础好。早在1930年,东海县委领导了以郇圩为中心的20多个村庄,500多名农会会员参加的牛山暴动。1932年,党又领导了贯庄、鲁兰暴动,给铁路南北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影响很好。1939年,东海重新建党之后,党组织发展很快。铁路南北地下党支部纷纷建立,路南的郇圩、赵庄、安峰山一带;路北的彭宅、刘湾、竹墩都成了地下党组织的重要活动点。由于党的宣传教育,广大群众对共产党很信任,真心拥护党的抗日政策,积极参加抗日活动,在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为掩护我党员干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1941年,路南、路北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后,除铁路线附近是敌人的伪化区,路北的刘湾、路南的安峰都是革命根据地,为苏鲁交通线的存在,创造了良好的政治条件。第二,地理条件好。安峰山虽不高,但山峰连绵,方圆十几里,沟壑纵横,利于隐蔽。安峰山北到陇海路仅30多里,刘湾南到铁路也只有20多里,我方来往人员在一夜之间完全可以跳过敌人的封锁区。第三,“沭宿海文化服务社”的建立与运作,为苏鲁交通线的建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第四,路南东海县曾消灭安峰山以东的土匪,路北海陵县曾消灭尹湾子土匪,东海县委组织力量对铁路两边的汉奸和敌伪“新民队”予以打击震慑,为苏鲁交通线的建立扫清了障碍……由于具备以上条件,加上党政、军、民等各方面人士的努力,苏鲁交通线才能畅通无阻。
1942年后,逐步形成一条横跨陇海铁路,穿越当时东海、海陵两县的秘密交通线。陇海路北从彭宅村向北经鲁庄过刘湾,出海陵县,到临沭县夏庄,再继续向西北延伸;路南以赵庄为主站点,过安峰山下的周沈庄,经大稠出东海县,然后分东西两条线,东线经沭阳,西线经宿迁,分别进入盐阜、淮海一带。交通线由周朝、沈凤佃、崔玉礼等负责。
有一段时间,曾存在着三条秘密交通线。中间一条从鲁庄过石湖,经曲阳到安峰,专门运送书报杂志。东边一条从刘湾,经彭宅,过后张谷到赵庄,这一条专门护送来往干部,有时几人,有时几十人,多者达数百人。西边一条从鲁庄过大娄到安峰,这一条是备用专线,一般情况下不用,专送机要文件,须保证绝对安全。后来还开辟过曹浦通马汪到沭阳的交通线,使用很短时间便因故中断。交通人员通过铁路都是在夜间。来往报刊文件由少到多,开始用人背,后来用人挑,再往后用驴驮。1942年5月,东海、海陵两县都建立了武装交通队,东海县武交队队长孙干庭,指导员赵步明;海陵县武交队队长由战时邮局局长李春景兼任。武交队初成立时二十多人,以后发展到七八十人,装备有机枪和小炮,专门护送来往人员和报刊文件。
苏鲁交通线为我党我军作出了重大贡献。1942年4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华中局书记、新四军政委刘少奇(当时化名“胡服”)及其随行人员,在交通员的带领下,到达东海县境内的赵庄村。稍事休息,又由东海县陇南区区委书记周朝带路,跨过陇海铁路,于拂晓前到达海陵县的刘湾。第二天在刘湾休息一天,由教导2旅敌工科李光明和海陵县战时邮局刘书鉴带路,到达西朱范村。在解决了山东一系列重大问题以后,7月下旬,刘少奇再次化名许行仁,由八路军115师教导2旅旅长曾国华率部护送,离开西朱范,经鲁南、鲁西去延安。关于这段行程,中国近现代史史料学学会会员、东海县作家王晓华在《关于抗战时期刘少奇同志一行在滨海若干史实的考证》一文中,有详细考证。
(1942年)3月31日,刘少奇同志告别淮海区党委,由新四军独立旅第1团周长胜率领1团护送,从沭东进入沭宿海根据地,并在沭宿公路边的桑墟镇住了一宿。
4月1日,刘少奇同志一行经过东海县安峰水库东侧到达东海县曲阳乡赵庄,与罗荣桓安排前来接应的八路军第115师教导2旅旅长曾国华队伍会合,这在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撰出版的《罗荣桓传》和李文所著的《山河呼啸——八路军一一五师征战实录》中均有记录。在赵庄,刘少奇同志一行作短暂休息,护送部队的领导同志再一次检查通过陇海铁路线前的战斗部署。入夜时分,由东海县陇南区委书记带路,护送到陇海铁路南侧的后张谷村。这一细节,钱唯尧撰写的《少奇与沭阳》一文中有具体描述。
刘少奇同志一行安全通过陇海铁路封锁线后,连夜赶到滨海区海陵县刘湾村(现属东海县温泉镇)。时在海陵县战时邮局刘湾站工作的刘书鉴,在后来的回忆文章《我带刘少奇过海陵》一文中记载:
“一天晚上,我刚刚在家吃过饭,八路军115师教导2旅敌工科李光明找我,要我和他一起去彭宅(今属东海县牛山镇湖西村)给部队带路,说路南华中有一名高级首长今晚要过陇海铁路。
“到了彭宅,李光明找到老沈和两个青年,没有停留又继续向南前进。我们一行5人经白岭(今属东海县牛山镇湖西村),穿过铁路,经后张谷(今属石湖乡),大约10点钟到达前张谷村。这时,我们要接的部队早已到了,只见一大片人。
“张谷离牛山站日本据点和蔡塘伪军据点很近,又在铁路边上,不能久停。李光明、老沈和张谷交通站联系好之后,决定立刻向北出发……过了铁路,经白岭、彭宅一起向北,到鲁庄南边。不一会,队伍就到了刘湾小学附近的一个场上和松树林内,当晚就在刘湾住下了。”
对于刘少奇同志一行在刘湾村住宿的情况,刘湾刘继明老人也非常了解这段历史。他回忆说:“刘少奇一行是下半夜到达铁路北的海陵县白河区刘湾村的,住在开明绅士刘凤图家中。”“刘少奇一行就是我叔叔刘书鉴从铁路南接来的。到了刘湾后,交通站经反复研究,作了充分的准备和部署,当时化名胡服的刘少奇根据随行人员的建议,在这个刘湾村里暂时被改称为钱先生。”“第二天晚上,钱先生一行人继续北上了,刘湾村交通站的人站在路口送别。”
刘书鉴和刘继明两位亲历者的回忆是吻合的。刘少奇同志一行在刘湾村住了一宿后,第二天晚上趁夜色北上。于是出现了4月2日白天,刘少奇同志到刘湾小镇上体察民情,与老百姓攀谈,观看减租减息标语和天主教招贴画的情形。这一细节,时任刘少奇同志政治秘书吕振羽在其回忆录《跟随少奇同志回延安》中有过详尽描写。
4月2日晚,刘少奇同志一行到达海陵县泉子埠村(今山东省临沭县),并在此住了一宿。这在周长胜的文章《护送少奇同志去山东》一文中也有过描述。
4月3日上午,在曾国华和周长胜的护送下,刘少奇同志一行抵达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和八路军第115师师部所在地,临沭县蛟龙湾区西朱范村,安全地走完了千里回延安的第一步。
这年6月,刘少奇从山东专门写信给沭宿海中心县委书记章维仁,表扬苏鲁交通线上的工作做得好,并要求县委继续加强这一工作,做到苏鲁交通万无一失。
1943年秋,新四军团级以上干部一百多名,由新四军某师五号首长率领前往延安学习。这支干部队伍由部队护送从苏北出发,经东海县过陇海铁路穿海陵县后到达莒南县夏庄,再由115师老6团特务连护送到天宝山,最后顺利到达延安。115师政委罗荣桓,淮海区党委、盐阜区党委领导人杨纯、胡笳等都曾多次经过交通线。
2016年3月15日,刘锡九之子刘传智在连云港市革命纪念馆的参观过程中,饶有兴致地讲起母亲做苏鲁交通线交通员的故事——
母亲张士敬,是海属地区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入党的老共产党员,和父亲一道,积极投身革命运动。抗战时期母亲曾负责苏鲁交通线东海彭宅站的地下交通工作,多次掩护党的干部往来陇海铁路南北,并传递过大量党的重要文件和情报。有一回,为了给过路的同志们安排盘缠和饭食,她将家里仅有的一点高粱面和山芋烙成煎饼,放在篮子里,挂在梁上。自己的孩子闻到煎饼香,饿得直哭,她就将山芋叶子做成菜饼塞给孩子充饥,直到同志们来了,她才把篮子放下来,拿出煎饼给同志们吃。同志们如果在家里过夜,张士敬就将全家唯一的一床被子让出来给同志们盖,自己的孩子们只能盖黄草蓑衣。
彭宅交通站工作先由沈兰舫负责,后由张士敬(人称“张大娘”,刘锡九的夫人)负责,再后由张士敬的儿子刘传德、刘传波负责。
正是这样千百人甘冒风险、目标如一的革命精神,让苏鲁交通线保持了八路军和新四军之间的联系,使华北与华中两大根据地互通情报,配合默契,协同作战,多次粉碎敌伪对苏北和山东两大根据地的“扫荡”和“蚕食”,促进了两大根据地的巩固和发展,直到解放战争时期还在发挥作用。迄今,东海县老百姓还能生动详细地讲出诸如“刘少奇两过苏鲁交通线”“罗荣桓往返苏鲁交通线”“新四军干部百人通过交通线”等感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