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师范的情与爱

第十三章 东海师范的情与爱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人的一生,究竟该怎样度过呢?这样的追思,郇华民自少年时候就曾苦苦找寻答案。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像郇华民,他是不计功名高下的,抗日战争期间在解放区办学,为了便于工作多次让贤,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也不计利禄得失,不但自己献身革命,以郇圩小学为掩护,以家产资财团结同志、供养武装,还把全部的家产在适当的时机主动献给了党。只要工作需要,昼夜兼程也行;只要革命需要,炮火连天也去。只要稍稍展开郇华民的人生画卷,你就能看见一幅一幅既豪放又执著,既通透又豁达,境界雄浑,情意慷慨的画面。然而他又从来不是大声呼喊的斗士,他甚至一生都保有着读书人的内敛与木讷。他是温文的教育家,是坚韧的革命者,他的魅力来自他平和温厚的性格、绵长不绝的毅力,来自他精神上不停地向上成长直至成熟圆融——对革命事业、对党至诚至真;对身边师生、对人民至善至信。仿佛那烛光熠熠,烛焰愈宁静,烛火愈温暖、愈持久……

然而生逢国家初建,内忧外患,一切都在迅疾的变化之中,大风大雨难免殃及平凡无辜;何况郇华民是当时新海连市机关事业单位中管理人口最多的党支部书记、一校之长!是啊,海师10年,他实现了理想,建成了苏北最好的师范学校,也遭遇了许多的忧患,深藏了许多的哀思。所幸的是,他不但拥有了一大批诚挚的同事、进步的学生,还曲曲折折地收获了纯美的爱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这是毛泽东的名句。

直到43岁,郇华民似乎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除了父母包办的一段可堪追悔的婚姻,除了渐渐长大的三个孩子郇耀中、郇荣和郇锦在不断地提醒着他做父亲的责任,自1938年妻子唐氏病故,郇华民一直鳏居。身边的同事,家中的母亲、嫂嫂们、亲友们,也都曾关心他,鼓励他续娶,甚至把人都物色了,可他总是摇头。

为什么呢?还是要从郇华民的第一段婚姻说起。

1923年年底,还不到17岁的郇华民应卧病在床的父亲郇恺元之命,迎娶了自幼父母为他定下的房山半路塘村唐秀兰。结婚不久父亲病故,年后郇华民赴海州读书——事实上,结婚只是郇华民为外出读书答应父母的一个条件。对少年的郇华民来说,海州崇真中学里,老师和同学们对真理的探索、对国家未来的思索,每天无数新知撞击心扉,那一切之中的任何一项,其吸引力都远远大于新房里敦厚木讷的唐秀兰。郇华民的心是向外的,他的灵魂像飞蛾扑火一般朝向精神的光明;一个旧时的乡村女子,注定被忽略在岁月的幽暗处……1927年春节大年初六,长子郇耀中出生,可是不久,家中遭了土匪,长兄被枪杀,母亲被绑架。作为家中唯一成年男子的郇华民弃学持家,才渐与唐秀兰有所亲近——而那仅有的亲近,那青春生命片刻的激情因与精神的交融相去甚远而迅速消退。不久,郇华民忙于在刘湾姐夫刘凤翘家办学,多在外少在家。是年冬,姐姐的惨死,刘凤翘、刘菊生的失怙,放眼海属地区的匪患连年、民不聊生与国民党接二连三的暴行让郇华民深陷于民族命运的思考中。1928年夏,郇华民回家创办郇圩小学,创办农民夜校,且日日与共产党员张淦清等筹谋革命行动,连中院都很少回去。1929年秋因身份暴露避祸上海,1930年底归来继续办学,革命进入低潮,郇华民一边团结革命力量一边领导当地农民斗争。1932年生次子郇荣,1935年生女儿郇锦;然而郇华民的活动场所总是在郇圩小学,他的家庭生活一直近乎空白。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更是一心抗日救亡,与革命同仁组织“抗日义勇团”、赴西安找党、组织“东海县青年抗日救亡团”、赴山东找党……直至唐秀兰在冷落中抑郁病亡,郇华民在忽然失去亲人的痛彻心扉中顿悟:自己从来没有尽过一个丈夫的责任!

唐秀兰也是一个鲜活有情的生命,结婚16年,却未得到丈夫甜蜜的照拂,更未有过眉头舒展的日子……郇华民在反思中,深深自责!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他再也不想娶一个女子只是放在家里生子和操劳!

爱情,多么美好的词汇啊,一个读书人,他怎么会不晓得呢?他怎么会不向往呢?举案齐眉的故事他读过,琴瑟和谐的意思他也懂。奈何革命事业艰苦卓绝,他哪里有心思啊?又哪里去遇见那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人呢?母嫂着急,亲戚热心,可他总是推脱,渐渐荒芜了岁月……

1950年冬,新海师经历了一年多的调整与学习,加上新的教师与学生的不断加入,学校秩序大好,师生面貌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积极变化。领导、同事们对郇华民的个人问题已经了解,想为他牵红线、当红娘的人自然不少,甚至有人直接把女方的情况摆在桌面上向郇华民介绍——一位同事介绍一位未婚女教师,一位市领导介绍一位女医生——可是郇华民都是摇头。对方条件相当、年龄合适、相貌也不差,那为什么不首肯呢?那个年代,找对象结婚,是很实际的事情,可是郇华民心里感到欠缺那种感觉,说又不好说,也感到说不清楚,干脆沉默,简直连热心的介绍人都得罪了。

寂静的夜里,郇华民辗转反侧,他在想,自己想找的人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呢?既开朗又知书达理,既贤淑又性格坚韧,外柔内刚是最最好……蓦地,一个长方脸、大眼睛、肤色白净,扎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身材高挑的姑娘跳进郇华民的脑海!她,她就是那样的人!

郇华民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心里怦怦乱跳起来:我的天啊!

不敢再想。

可是忍不住再想。

两个郇华民开始了斗争——

“她就是那样的人呀。”

“可这是不可能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一看见她我的心里就变得柔软?”

“她还那么年轻。”

“她那么有主见,自己认定的事情敢于坚持。”

“她还是个学生。”

“她开朗啊,走到哪里像阳光,说话声音响亮,走起路来带风,笑起来眉眼堆笑,不开心了也不藏也不掖,多好……”

“你说,你什么时候对人家姑娘有了‘邪念’?这还了得吗?”

“也就是想想嘛。”

“你敢说她的名字?你敢期望万无可能的未来?”

“想想而已……她叫朱崇芹。朱崇芹,多好听的名字……”

“老师和学生不能谈恋爱!何况你还是校长。”

“没谈。也不会谈。这事,哎——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吧。”

……

钟情之人,恍如少年。一会儿喜,一会儿忧。郇华民是一个心智成熟、历经革命考验的人,可是在爱情这件事情上,他是第一次。许多的念头纷至沓来又纷纷被理智击落,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们的爱情之窗,一旦打开,就再也难以关闭。

那一夜,郇华民自己和自己对峙了好久,越对峙越明白了自己的心之所向。他震惊,他又欢喜!他害怕,他又向往!

他成了一个有心事的人。

白天繁忙,晚上繁忙,郇华民的日常工作依然如故。只是到了深夜,他开始搜索自己的记忆,虽然明明知道不可能,但能够在往事的整理中认识自己、慰藉自己,不能不说,那也是苦苦相思之人的一点乐趣……

郇华民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朱崇芹有了记忆的呢?

那是1949年秋天,学校决定排演歌剧《白毛女》,为了黄世仁母亲这一角色,郇华民找朱崇芹做过思想工作——

当时高师班有四个班,简师和初中部也有五六个班,找十几个有艺术天分的学生不是难事。可是那时候学生对饰演的人物形象有着非常朴素的感情,时间不长,喜儿、杨白劳、大春等几个正面形象的演员很快敲定,分别是韩尔云、葛维珍、袁道传;黄世仁、穆仁智这几个反面角色经过做工作,也基本定了下来,张晓光、葛鹏同学演黄世仁,校医徐晓非做导演兼演穆仁智。就是黄世仁母亲这个角色太难安排了,不是没有人选,而是几个人选都不肯出演。学生会和团总支推荐演黄母的,一共有三个女同学,一个姓李的是二年级老生,还有两个是高师部一年级新生,一个姓刘、一个姓朱。学生会和团总支找三个人都谈过话,可是都碰了钉子。负责演出的老师也找她们谈话,三人还是一口拒绝。这就没办法了,把问题汇报给郇华民。三个备选,姓李的是二年级学生,钢琴弹得比较好,文艺细胞多,但有点腼腆,其实不太适合演黄母;那两个一年级新生性格倒是都很开朗泼辣,但是从形象上考虑,姓刘的太过矮小,姓朱的叫朱崇芹的可能更合适。综合各方面条件,学生会和团总支把朱崇芹作为黄母角色的一号人选。他们向校长求助,目的非常清楚:这么难的思想工作只能请郇校长出面。

朱崇芹(前排左一)和她的同学们

郇华民对所推荐的三个同学都认识,对学生会和团总支的分析也基本同意。一号人选朱崇芹,郇华民有印象,郇华民给新生讲“中国革命史”时,朱崇芹是听课特别认真的一个,还常常大胆地提问,是个比一般女孩子有思辨有见解的姑娘。

要谈就从一号选手开始谈。郇华民让团总支书记周立乔请朱崇芹到办公室来。那是朱崇芹第一次走进郇华民的办公室。平时总披着一件半旧灰色大衣的校长,办公室原来是这样子的呀——一床一被,一桌一椅,八仙桌旁边的墙上是一张手绘毛主席像,墙角一个三脚架,一个搪瓷脸盆上搭着一条旧毛巾;钉在墙上的搁物板上,是简单的洗漱用具。要说还有什么超过一人使用的物品,那就是桌前一溜三把椅子,一张条凳。

郇华民正在看文件,听到一声“报告”,他抬头示意朱崇芹坐下,继续把文件看完。

朱崇芹踌躇一下,在条凳上坐了。

“朱崇芹,是吧?”

“是。”

郇华民与朱崇芹同学的“谈判”开始了。

“喜欢文艺课吗?”

“喜欢。”屋子里实在没啥可看的,朱崇芹的目光落在校长床铺上那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上,有一块颜色偏深的补丁,针脚实在拙劣,远远地都能看见皱巴巴的样子,想笑,又忍住了。

“学校里很多同学都有文艺特长,你都会些什么文艺项目?”

“唱歌,吹笛子,也会锯两下二胡。”

朱崇芹一个“锯”字,生动活泼,郇华民笑了。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已经不像刚进屋时那么紧张了。毕竟,他们是师生,早就认识。

“那学校要排演《白毛女》,请你出演角色,你怎么不愿意?”郇华民故意避开直接说到黄母,想观察一下朱崇芹的态度。

朱崇芹可按捺不住,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我当然不演了!演黄世仁他妈,谁爱演谁演!”朱崇芹一边说,一边心里还愤愤的,果然是谈这个事情!

“为什么?”

“哎呀,一个恶老太婆,太坏了!再说,她都结过婚,还有一个坏儿子,这叫我怎么演啊?还不丢死人啦?!”朱崇芹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

“哦,原来是这些思想问题啊!”郇华民整理着桌子上的文件,语气更加认真起来,“朱崇芹同学,不能这样想问题啊。《白毛女》是一部革命好戏,从开演以来,在全国各地教育了无数战士和群众。我们学校现在排这部戏,目的也是为了革命教育。我们在军事上要解放全中国,在思想上要解放全人类,艺术的感染力和教育作用是十分强大的。演《白毛女》是一项政治任务,要从政治的高度来看问题。只要能教育群众,任何一个角色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郇华民说话慢声慢语,但是句句入耳入心。

道理,朱崇芹一点就透,可是想到万一同学们平时也叫她“黄母”,还是别扭得很:“那,别人,同学们说闲话怎么办?”

“黄母只是戏里的一个角色,谁要说三道四那是觉悟不够。同学之间,真有偶尔说的,那也只是玩笑话。朱崇芹同学,我相信你是有觉悟的。怎么样?现在能演了吗?”

朱崇芹平时就十分尊重郇华民,也听说他是个老革命,也知道他在学校里威信高,现在,为了一个戏里的角色,连校长都出面做她的工作了,还说这是政治任务,还相信她有觉悟,再不答应,好像是不大合适了。可是,大姑娘演个结婚生子的老太婆,还是太臊人!

沉默间,郇华民温和地说:“要不,朱崇芹同学,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再回答也行。要记住,我们的文艺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

朱崇芹听了,没有立即起身就走。她低着头,卷着上衣的褂角,默默地想:自己来自赣榆沙河,父亲是个地主,还开了一家油坊。虽然跑反啊,战争啊,临近解放,生意濒临破产,土地也卖得差不多了,可是家庭成分毕竟还是高了些!为了跳出家庭樊笼,她考入新浦的朝阳中学;为了争得一个革命的前途,她又考进东海师范。现在,学校要排戏,给任务,这不正是一个进步青年应该追求的勇往直前、勇作贡献?为人民群众服务的事情都不肯干,那还能干什么?想到这里,朱崇芹忽然通了,她抬起头来,毅然对郇华民说:“郇校长,我试试吧。”

“真的?你想好了?”郇华民盯着她问。

“嗯!”朱崇芹笃定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白毛女》正式开排。可是那时候,朱崇芹在郇华民的眼里,只是一个略有特长的普通女学生。

就是后来长达三个月的排演,郇华民对朱崇芹也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象。平常,郇华民会到小礼堂的排练场看看师生们,饰演杨白劳的葛维珍有雄浑厚重的唱腔,饰演喜儿的韩尔云有圆润甜美的歌声,

青年朱崇芹英姿飒爽

郇华民不止一次给他们鼓过掌也指点过一二。朱崇芹的戏份少,她倒是很勤快,常主动帮着搬道具,跑龙套。休息的时候,一大伙儿演员,也会拿着各自的搪瓷缸子,就近到校长室讨口水喝。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也是平常。只是偶尔他们遇见郇华民在洗衣服或者补衣服,不由分说,抢过来就干。郇华民也抢不过她们,干脆撒了手去别处转转,回来自然一切都好了,真比自己粗手笨脚干得好。这其中最麻利勤快的,就是朱崇芹。

要说开始欣赏朱崇芹的个性,应该是1950年她自主放弃抽调演员的事情。

因为《白毛女》一炮走红,风头几乎盖过了市专业剧团;又接着排了几出好戏,学校小剧团声名鹊起,在全市都有了名气——文化水平一色儿高的演员、欣赏水准一色儿高的指导老师,加上年轻学生们不分日夜的刻苦排练,师范学校的演出水平不高才怪。不久市委宣传部就想从学校剧团中抽调演员,挑选了朱崇芹在内的6个女生,准备送去文工团或者留在市剧团。虽然同学们私下里也不是都想去,可是那时候,服从组织需要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们几个被送到济南军区文工团培训后,正好遇见山东整顿学校纪律,领导视察了解了朱崇芹几个的情况,讲到不允许随便去学校抽调人。朱崇芹一门心思想当教师,得话后如获至宝,第二天就伙同也不想做演员的同学背着背包回了海州。这事虽然让市委宣传部的领导十分恼火,可是事出有因,又有领导口头批示,也莫之奈何。郇华民私下里十分纳罕朱崇芹的有主见。

可是这也还没有“喜欢”呢。

郇华民对朱崇芹有了别样情愫,据婚后郇华民对朱崇芹“交代”,是从1950年初冬季节,他得了重感冒卧床数日不起那次。校医徐晓非每天上、下午各来一次,给郇华民量体温、打针、发药,教导主任李黎民和总务主任张仁他们常来请示工作,有时候就坐在床前议事。高师班几个熟悉的女同学,也趁下课或饭后空闲来看看校长,帮他倒杯水,洗条毛巾什么的。

那是周六的晚上,一些同学回家了,一些同学出去玩了,朱崇芹家远,周末很少回去。她就又来校长室看望生病的校长。此时,郇华民的病情已经好多了,正倚在床上看报纸,见朱崇芹进来,就放下报纸请她坐。朱崇芹看到桌子上的药片,先倒一杯水递给郇华民:“郇校长,你药还没吃吧,来,先吃药。”

郇华民吃完药,见朱崇芹还站在那里,赶紧说:“哎,你怎么还站着啊,快,快坐下。”

平常,朱崇芹来,都是和同学们一起,她话多,嗓门也响,满屋子都是她的声音;这次一个人,反倒有些拘谨了。郇华民看朱崇芹的样子,有些好笑,就主动问她一些班上和学习上的事情,接着比较他们现在的学习条件,讲起自己当年读书的事情……好像是为了避免沉寂,一向话少的郇华民,那次说了很多。朱崇芹像听故事一样静静听着,偶尔也会像上课提问一样问一两个问题。师生快两年,朱崇芹第一次知道郇华民的成长故事,她漆黑的大眼睛里升起了敬仰的水雾……

郇华民一直讲到9点多,学校里嘈杂起来,外出的同学回来了,朱崇芹一看时间不早了,赶紧告辞:“郇校长,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就是那一刻吧?望着朱崇芹离去的苗条背影,郇华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孤单,他觉得,她一走,整间屋子空荡荡的,灯光似乎也昏暗了许多。

郇华民在反复的自我追问中,愈发明白自己是喜欢上了这个朱崇芹,也愈发知道自己只能缄口不言,做个单相思的苦行僧!

1951年春天,解放后招收的第一届高师班学习了两年,即将毕业。为满足学校发展需求,上级同意在毕业生中选几个学生留校任教。经校务会讨论,学校决定把张学贤、袁道传、孙桂丛三个优秀的党团员留下来,郇华民完全同意。郇华民的心底下还想把朱崇芹也留下来,可是他不敢提。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明知道自己和她不可能,还是想,哪怕留在这个校园里也好……

其实,郇华民的心思,李黎民和张仁,两位从滨海中学来的老同事早看出来了!不是说嘛,世上最难掩饰的事情有三件:爱、咳嗽和贫穷。每次看见朱崇芹、每次提起朱崇芹,郇华民眼底的柔情、嘴角的笑意,是与他共事多年的老同志们没有见过的!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郇华民正值青壮,鳏居十几年,老部下们也替他着急呢。李黎民与张仁私下里商议,决定找机会玉成郇华民。于是,一次校务会上,李黎民提出,为便于工作,留校学生中应该注意性别搭配。朱崇芹就很优秀,成绩优异、政治进步、大胆泼辣,非常适宜做女生工作。郇华民一听,激动得心跳加速,脸上发热,可他还是尽力稳住自己,征求更多同事的意见。张仁很快表示赞同,大家也觉得李黎民考虑周到,于是全部通过。

刚刚22岁的朱崇芹留校任教了,最高兴的是郇华民。可是朱崇芹还是无知无觉,像读书时候一样,一口一个校长,说去校长室那边转转也照旧去,虽然工作了,她还当自己是校长和各位老师们的学生,心地单纯,一团孩子心气儿。

可是风言风语已经不胫而走,在校园里秘密地传开。对于“桃色”新闻,人们历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于是一时间沸沸扬扬起来。有褒的,有贬的,更有人说朱崇芹年轻漂亮,怎么可能跟郇校长过一辈子……朱崇芹还是蒙在鼓里。有一天,同宿舍最要好的女同事实在憋不住了,她把最近学校中谈得最多的“新闻”告诉了朱崇芹。朱崇芹懵了,瞪着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子醒悟过来,噔噔噔直奔校长室。她一进门,就大声嚷起来:“郇校长,你要给我辟谣!以后我可怎么做人啊!”

看着气呼呼、泪汪汪的朱崇芹,郇华民倒很沉着。风言风语的话,他听闻了一星半点;李黎民和张仁私下里也说过鼓励的话,是他自己张不开口。“小朱,你先坐下。”他给朱崇芹倒了一杯水,劝她坐下来,然后慢慢开口说道:“小朱,你说的是学校里传播你我谣言的事情吧?这件事,你没有一点责任,责任全在我。我应该向你检讨,请求你的原谅。”

朱崇芹更吃惊了!她的心忽上忽下,不知道怎么判断眼前的情况了。本来以为,校长会问她怎么了,然后和她一样义愤填膺,谁知道他竟然好像全都知道似的。再说,他要检讨,请她原谅是什么意思?

郇华民看着朱崇芹惊愕的样子,内心也是十分惭愧,都是自己不小心,让这个纯洁的姑娘卷进这样的绯闻里来。然而他对她是诚挚的、纯洁的!他只有一五一十,把自己内心的情感变化告诉她,才是真正地尊重她,也才算是公平地对待她。

朱崇芹听呆了。她的脸色一会儿羞得通红,一会儿又紧张得煞白。她口中喃喃:“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面对昔日自己尊敬的师长郇华民,她又不忍心责备和怪罪,她无比崇敬的老校长,父辈一样的人,如此坦诚、郑重地向自己敞开了心扉……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否则他怎么会声音颤抖、双目灼灼?她不知所措,干脆起身疾奔而出,跑回宿舍,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

还是室友开解了她:“崇芹,你别这样了。郇校长除了年岁大你二十岁这一条,他哪儿都好。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你认真考虑考虑。就是不愿意,也不能这样闹,这样对郇校长也不好……”

好朋友一番冷静的话语,让迷乱中的朱崇芹渐渐平静下来。她可从来没有怀疑过郇校长的为人、品格和道德呀!他是老革命,他严于律己宽厚待人,他尊重教师爱护学生,他热爱工作性格温和。他虽说爱慕自己,两年多来不是从没对自己有半字流露?人家一个独身的领导干部,丧妻十多年,平常连个玩笑都不开,是认真对待感情的人。

朱崇芹忽然害怕了,她问室友:“郇校长确实是个好人。但我真没想到他会这样想。我刚才在校长室又哭又闹,郇校长会怎么感受啊?”这个姑娘心软啊,有事总替他人考虑,这也恰是郇华民中意她的原因之一。

一旦想起他人的悲欢,朱崇芹对自己的感受反倒看淡了一些。毕竟,在她心目中,她是那样崇拜郇华民——而女性对男性的崇拜,恰是爱情最好的基石。那几天,朱崇芹与她的室友一直在开卧谈会,她们谈人生、谈家庭、谈婚姻,还谈到缘分与命运,常常一谈就是大半夜。她终于接受了室友的观点,年龄不是阻碍感情的根本,人品才是婚姻最重要的选择标准,郇华民是一位值得珍惜的男士,朱崇芹决定接受他的爱意并与他交往。

几天后,朱崇芹羞答答再次来到校长室。

校长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像是胶着了一样。

郇华民以为那天的事情发生以后,他和朱崇芹的事儿就此结束,他已经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并打算着如何淡化影响,维持正常的同事关系。郇华民又是让座,又是倒水,一改平常的沉稳,近乎慌乱地做着一切。为了打破沉默,他还不停地说着话:“小朱同志,你坐,你喝水,那个——你坐,你坐!因为我的不慎对你造成的影响,我会尽力消除,请你一定不要太往心里去……” 

“你别说了!我同意!”朱崇芹低着头,鼓起勇气说。

什么?!郇华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没想到她竟然接受了自己的感情,真是喜出望外!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小朱啊,谢谢你!你的态度是对我个人的最好肯定。但我还是想请你再考虑考虑,我的感情是真挚的,但我比你大很多,另外,我的过去也需要你了解之后再判断。”说着,他拿出两份材料给朱崇芹:一份是自己1947年在“华东建设大学”进行三查三整时的登记表,另一份是在1942年写的要求重新入党的《入党申请书》。

朱崇芹不说话,这个开朗的姑娘这一次相当的沉静,毕竟,多么难为情啊!她默默地看完了材料,心里对郇华民的好感更加深厚了——这是多么质朴、坦诚的人啊!他成熟、稳重、温文、宽厚……朱崇芹红着脸,低着头,委婉地说:“这些材料,看不看,都一样。”

郇华民开心了。但他还有一层担心,于是又缓缓地说:“我这边,家中老母亲早盼着我能再结良缘,你的条件,她肯定欢喜;你那边,你是不是也回家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呢?”

朱崇芹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郇华民的眼睛:“他们就是反对,我也不管!”

郇华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这就是他心目中的朱崇芹!就是那个接受角色后就扭着脚后跟走路学着小脚老太太扮演黄世仁母亲的朱崇芹,就是那个不想当演员就找机会勇敢跑回来的朱崇芹,就是那个冬夜同情心满满陪着生病的他一坐大半个晚上的朱崇芹……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么好吧?郇华民想握着她的手,又想把她一把揽到怀里来!钱钟书在《围城》里说,上了年纪的人动了爱情,就如同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救的。可是,郇华民不敢,眼前的朱崇芹,在他眼里拥有善良清灵的心,能够开心地笑,敢于畅快地哭,不矫揉造作,更不工于心计,坦诚又勇敢,果断有主见,简直让他如获至宝。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真怕唐突了她,吓着了她……

“说说你的家庭吧!”郇华民慢慢坐到办公桌后,他含笑看着她。

朱崇芹低下头,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看着郇华民:“你连申请书和登记表都给我看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你的。”

她的眼睛晶亮:“我老家是赣榆沙河街,我本人生于1928年8月。祖父朱世禄是晚清秀才,有土地约200亩,另外经营漕坊,家中相对宽裕。祖母朱逯氏生有二子。父亲朱时荣,又名朱春溪,生于1899年,是家中次子。他幼时在家随父学习,年长上国民小学,南京中央警官学校毕业。父亲毕业后没有就职,1933年因我的外祖父病故,父亲接替外祖父经营榨油坊。1938年5月日寇飞机轰炸沙河镇,家中财产房屋大部分被炸光、抢光、烧光,也就破产。1939年2月日寇进驻沙河镇,设立据点,我们兄妹六人随父母跑反到偏僻山区,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到处流浪。我有大哥朱崇階,二哥朱崇隆,又名朱光,三弟朱崇连,四弟朱崇周;姐姐朱崇兰。对啦,你说我是老几?”

朱崇芹忽然孩子气地发问,让郇华民的心张开了翅膀,他笑了:“小二丫呗。说说你读书的事?”

“1938年在沙河小学读到四年级。没了。后面的你都知道了。”朱崇芹说着,站起来,忽然红了脸,一转身出了校长室。

留下郇华民,望着她疾走如奔的背影,无限甜蜜又淡淡惆怅……

传说变成了事实。学校里对于这事的看法明显不一,朱崇芹甚至远远地能够感受到有人指指戳戳说闲话。朱崇芹的脾气,岂是会退缩或者回避的?她干脆公开与郇华民交往起来!

事情很快传到市教委和市领导的耳朵里。因为前段时间朱崇芹放弃进文工团的事情,上级领导正对朱崇芹恼火呢。现在传来这样的消息,有的领导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如此!立即派出调查组前往海师调查郇华民与朱崇芹的事情,但没调查出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可是影响还是出来了,有人开始散布朱崇芹是“地主的小姐腐蚀革命老干部”,舆论暗流的涌动和开初已经大不相同。

郇华民因为年岁问题,希望早点结婚,朱崇芹也表示同意。那时候共产党员结婚都要上级审批,像郇华民那样级别的干部结婚更需要市委批准。当市里接到郇华民的结婚申请时,不仅不予批准,还列出了11条反对理由。

暑假期间,朱崇芹被调往郯城中学。情深意笃的两个人被迫分开了……

社会是在矛盾运动中前进的,有矛盾就会有斗争。

1951年12月至1952年10月,正值抗美援朝运动的关键时期,全国范围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五反”(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运动。这是一场在经济领域展开的我党与资产阶级的一次较量,是新中国成立后我党领导的旨在教育全党、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打退资产阶级拉拢腐蚀的第一次声势浩大的反腐败斗争。

1952年初,在新海连市,“三反”运动逐渐扩大到国家行政机关和事业单位,上级部门派出一个“三反”工作组来学校领导开展运动。东海师范从国民党手中接收过来时,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壳子。三年来,在郇华民带领下,只用了国家极少的资金,全校师生自力更生、艰苦建校,使学校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个辉煌的变化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但是“一人难称百人心”,校内校外还是有人借着“三反”运动在海师刮起了强台风,认为学校中有大老虎。此时,郇华民正在济南参加省教育工作会议,他们先把负责经济的总务主任张仁隔离了起来,逼着他交代问题,当郇华民结束会议返校,刚下火车就被工作组人员接回学校,也软禁了起来……这下声势越来越大,到处传说郇华民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鲸吞公款;再把与朱崇芹的关系也扯了进去,添油加醋地说成道德败坏……他们甚至明确传说他和张仁两人这几年贪污了公款多少万元,这个数字比三年来政府拨给学校经费的总额还要多出许多倍,真是不可思议。

工作组还派人到郯城中学联系,想叫郯城中学配合海师着重揭发郇华民。朱崇芹刚调到郯城中学不久,学校对她不太了解,觉得这件事不好办。可是来联系的人拿着东海师范的介绍信,是代表组织来正式联系工作的,郯城中学觉得也不好拒绝,就在小范围内对刚调来的朱崇芹展开了批评和帮助。批评帮助会的主要内容是要她着重交代如何腐蚀老干部的,并要她认真揭发郇华民的贪污腐化罪行。当朱崇芹听到郇华民已被列为贪污犯看管起来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她心心念念爱着的人,是人品绝佳的人,他绝不会贪污!她矢口否认他人对郇华民的污蔑,并表示她与郇华民是真心相爱并且二人已有婚约。

特殊政治氛围中,没有郇华民的意见,朱崇芹不敢回新海连市探望。担心郇华民瘦弱的身体再经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打击,朱崇芹花了好多个夜晚,默默地为他手工缝制了一件衬衣,托人捎给郇华民,以表自己坚定不移的心迹。

接到朱崇芹手工缝制的衬衣,郇华民这个感情不轻易外露的人,深深地被感动了。寂静的长夜,郇华民看着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衣,抚摸着爱人细密均匀的针脚,想起李义山的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有她的信任与支持,哪怕全世界都误会他呢?爱情有时候能像万丈光芒照彻人的灵魂。千锤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泪水竟止不住泉涌而出。

运动继续在海师进行,学生和年轻的教职员工因为没有多少政治经验,有的在运动中渐渐把握不住方向,就选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检举、揭发他们的校长。但是真理终将战胜污蔑,海师“三反”运动搞得过火的情况终于引起市委和地委专署的注意。为此专署教育处从临沂为海师派了一个工作组,市委立即责成市教育科配合专署教育处工作组重组一个查账组,到海师重新查账。经过一个多月的细致调查和逐笔核对账目,终于把海师的经济问题搞了个水落石出,结论是:海师三年的财务管理比较混乱,但没有贪污、受贿等事,而且海师三年来只用了国家少量资金,把一个如同白纸的空壳子学校建设得初具规模,值得肯定。

一切污蔑不实之词,烟消云散。不久郇华民的校长与书记工作恢复了,接着张仁主任也解放了,郯城中学也停止了对朱崇芹的批判。只是,市里对郇华民的第二次婚姻仍然不予批准,朱崇芹与郇华民虽然分隔两地,但他们经过政治运动的磨炼,更加心心相印、誓结终身……

张学贤在《人间自有真情在——回忆老校长郇华民对我的教诲》一文中诚挚地写道:

海师当年经费不足,在组织学生劳动创收的同时,总务处的同志还做了几次生意,赚点钱建教室,并增添了教学设备,以改善教学条件。但是,财务管理意识没有跟得上去,所以难免出现一些混乱现象。正巧碰上1951年的“三反”运动,本来很平静的校园一下刮起12级台风。

青年人不了解,那一次搞“三反”打“老虎”,还专门下“指标”的。海师是海州地区的一个大单位,打不出“老虎”是不好交代的。斗争的矛头首先指向总务主任张仁,随着运动的发展,校长也卷进去了。先是检查交代,检举揭发,而后竟把他们软禁了!声势越来越大,运动高峰时,说他们两人贪污好几十万元(旧币),这个数字比几年来专署拨给学校的教育经费还要多,实在玄乎!

当时我已毕业,留校在校长室担任秘书,还兼任一段财务工作。在讨论确定学校“打虎队员”名单时,我被排除在外,理由是态度暧昧,斗争不力,缺少实际行动。学校运动领导小组告诉我,要想参加打虎队,一要在全校团员大会上作检讨,端正态度;二要揭发检举郇的问题,拿出实际行动来。

我想不通,校长是我最尊敬的人,我知道他清正廉洁,艰苦朴素,怎么一夜之间变成大“老虎”呢?但是考虑到这是党中央的部署,市委的号召,考虑到身为共产党员团总支委员不能当“打虎队员”,不要说面子很难堪,更主要的是人家肯定要说你和“老虎”是一伙儿。再加上两次去新浦参加斗争大会,第一次大会是由市委组织部一位部长主持的;第二次大会宣布那位部长是大“老虎”,当场戴上手铐……我越想越紧张,最后决定还是检举揭发吧!

揭发什么呢?通过冥思苦想,总算找出两个问题:一是校长经常给老战友写信,有时用公家信封、信纸和邮票,以每月两次,每次一角钱计算,两年是四块八角钱;二是校长的亲友比较多,有时来看望,小厨房炒盘鸡蛋,管理员收钱不足,一月两次,一次少收一角钱,两年下来又是四五块钱。我就是用这九块钱的“炮弹”上了“阵”,当上“光荣”的“打虎队员”。事后心情很沉重,因为这两件事虽不能说没有,但却被我夸大了。

……

校长恢复工作之后,我主动向老校长做了检讨,说明由于个人虚荣心支配,“揭发”中有不实之词,很愧疚……校长极其平静地说:“学贤啊,这么大的运动,没有思想准备是不易经受得住的,何况你刚刚参加工作。我们党搞过多次运动,开始都很稳当,一到某些基层就容易过火。”校长稍作停顿接着说:“想当年我郇华民为了革命,变卖家产,在所不惜。今天革命刚刚胜利,我怎能昧着良心去贪污国家财产呢?……我完全拥护‘三反’运动,如果让贪污腐化之风蔓延下去,革命的胜利果实尚不能保住,又何谈建设新中国呢?但是无论对什么运动,都要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有的事就没有,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胡说乱道。这是做人的品质。当然,能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需要有一定的政治修养,更需要有无私无畏的精神。”校长最后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这仅仅是个开头,以后的运动有的是,我相信你经受这次锻炼,会逐步成熟的。”

1951年秋到1952年秋,一场知识分子的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运动,在全国展开了。

1952年暑假,新海连市要求“东海师范”和“新海中学”两所中等学校的全体教职员工集中到临沂进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两所学校的教职员工共120多人,上级指定由郇华民担任领导小组组长。这给了郇华民巨大的信任,也给了他天大的责任。郇华民明白,学校中很多有才华的教师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他们历史上多多少少有些问题,这次运动必须将他们的问题搞清楚,思想上要有认识,才能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但是还要注意保护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不能影响他们才能的发挥,否则最后受损失的还是我们的教育事业。运动中思想斗争激烈,火药味很浓,郇华民丝毫不敢懈怠,生怕出现偏差,给党的工作造成不良影响。他每天如履薄冰。

当时,朱崇芹也随郯城中学来到临沂参加运动。由于学习组别不同,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可是只要想到心爱的人就在不远处,各自的心里也有了安慰,感到甜蜜。第一个星期天,两位有情人终于相聚了,朱崇芹谈到自己在运动中的紧张与担心,郇华民也讲了自己对工作的全面思考与谨慎态度,最后叮嘱朱崇芹“三思而言,三思而行”。朱崇芹听了以后心里踏实了很多,她对郇华民的感情又有了一种更亲密的依赖感。

有一天,郇华民路遇同在临沂参加运动的新海连市市委新任书记梁如仁。梁如仁上前握住郇华民的手,直截了当地问道:“老兄,你和小朱同志的事情,还好吧?”郇华民回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朱那边也没有问题吧?”郇华民说:“她也是一诺千金。”因为都有事,梁如仁点点头,说一声知道了,就与郇华民作别。

梁如仁是抗日战争期间成长起来的党的年轻干部,东海竹墩人,比郇华民小十多岁。1938年郇华民、周晓江创建“抗日青救团”,梁如仁积极参加,是竹墩分团负责人,也是“云台大队”的创始人之一。1939年入党后,长期从事路北抗日武装工作。他调任新海连市市委书记前是连云区委书记,曾多次到海师看望郇华民,对郇华民在“三反”运动中的遭遇感到同情,对郇华民与朱崇芹的爱情非常理解与支持,可是那时他爱莫能助。而今,他要对尊敬的兄长及战友伸出有力的援助之手。

一天梁如仁喊来相关领导,问起郇华民的婚事问题。他们支支吾吾拿出当年不批准婚事的一些理由,比如“两人年龄相差太大”“朱崇芹出身地主家庭”等等。梁如仁火了:“你们学过《婚姻法》吗?是郇华民有妻子还是朱崇芹有丈夫?为什么不能批准他们结婚?《婚姻法》上有男女年龄相差多少岁就不能结婚的规定吗?《婚姻法》上有地主家庭出身的人就不能结婚的规定吗?简直是胡闹!赶紧给我批准!同志,郇华民是个老革命啊,他参加革命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这些年来,他为了革命作出多大的付出与牺牲,你们知道吗?!再说,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我们应该主动关心才是啊!”

在梁如仁书记的关怀下,郇华民与朱崇芹的结婚申请报告终于获得批准。当梁如仁派人把批准书送到郇华民的手中时,郇华民喜出望外,他连夜跑到朱崇芹的宿舍门前,把这个幸福的好消息告诉朱崇芹。

那夜的星星多么明亮啊!宿舍都是几个同事合住,十分不便。一对有情人无处可去,就那么依恋地漫步在星光之下,银河低垂,牛郎星和织女星熠熠生辉……他们觉得,自己比神仙都要幸福了。两个人的心欢快地跳着,自从挑明了心迹,一年多来,他们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为防夜长梦多,郇华民提议:“明天,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吧?”

“明天?在这里?”朱崇芹被巨大的幸福裹挟着,感觉像在梦中,她对郇华民的话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里!我都等不及了,简直不想等到明天了!革命的婚姻都是朴素的,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他的声音低低的、缓缓的,显然只是说给她一个人听。

然而在她听来,那是生命的春雷,正滚动在她满怀渴望的心上……朱崇芹幸福地哭了。

心爱的人就在身边,这样的夜晚,对郇华民来说,是多么美好啊,寂静又辽阔,无限的未来在明天。

朱崇芹也特别的放松:“你知道吗?当他们说你被诬陷贪污腐化的时候,我多么担心你!”

“担心什么?担心我是那样的人吗?”

“不!他们说的我永远不会相信。我担心你受不了,担心你压力大了做傻事。”

“小傻子!你记住,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也就是说,无论经历什么艰难困苦,努力活下去,才能做有意义的事情。这是一个老共产党员最起码的素质。我们要看到,运动的目的是好的……”

奇巧的是,那个夜晚,他们看到了流星雨。蓝丝绒一样的夜空,这儿、那儿,忽然一颗又一颗星星,曳着长长的尾巴静悄悄地划过。郇华民对依偎在身边的朱崇芹说:“快看。”

朱崇芹惊叹了!流星,他们都看过,然而和心爱的人一起看流星雨,这是怎样的浪漫美好。“为什么,星星要那样美丽地滑过?”

“星星的美丽,仿佛我们人的一生啊。和死亡相比,生是那么短暂。和永恒的黑暗与沉寂相比,光明与活着薄如蝉翼,几近虚无。然而就在这短暂的生命过程中,人类创造了无数奇迹!

“星星发光,照亮的是别人的眼睛和灵魂。好比那些去做大事的人,思虑与顾念的从来就不是他自己,他们甚至知道,自己随时会倒下,可是他们仍然在每一个这一刻,竭尽全力。为心中的理想、信念与光明,哪怕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推入火中淬炼,哪怕以身做柴、做烛,去照亮,在所不惜……”郇华民是在打比方、讲道理,又似乎是在向爱人剖白自己的灵魂。

“你胸怀宽阔,知识渊博,又有无数革命的经验,为什么看上了我?”朱崇芹羞涩地问出自己内心隐藏好久的疑问。

郇华民无声地笑了:“你啊,你骨子里的韧劲儿,大着呢。我早就看出来,你自己决定的事情,会不折不扣地做到底。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我相信,如果你接受了我,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和我一起去面对。”

“我是那样吗?”

爱情让一个木讷的人不但变得善谈,而且活泼起来:“你记得吗?开始你不演黄母的,后来演了,手里拎着大烟袋,学着老太太扭着小脚,‘喜儿——我的莲子羹呢?’‘你想烫死我呀?!’”

郇华民捏着嗓子模仿朱崇芹的声音,把朱崇芹逗笑了,她不怪他揶揄她,她觉得这样活泼的郇华民更可爱了……

8月18日,郇华民与朱崇芹就地在临沂领了结婚证。两个人的积蓄加起来有30元,他们就用那些钱在双方单位散了一些喜糖,一对有情人历经磨难,终于结为伉俪。

“思想改造运动”还在继续,临沂有几所学校出现了过激行为,矛盾尖锐,最后司法介入才解决问题。新海连中学组在郇华民的领导下,一直按照既定计划一步一步地健康进行,经过运动,大多数教职员都向党交了真心,坦诚交代了自己的历史,检查了思想深处的错误,取得了党和群众的谅解。120多人,最后只处理了历史问题严重、原先干过神父的教干黄道生一人。关于黄道生,我们看一看郇华民的手稿,略可窥见当年斗争的复杂:

1952年暑期临沂学习,黄道生——海州北门外天主堂教会原国英中学校长——要求派给教导主任(原先派进几人都被黄挤走),顾恒山找我谈,要我去,我提出要求统一招生。返回海州后,与黄见面时提出要带一人,黄提出不能带教师,同意我带一工人。招生工作由我负责,约招80名学生,多数是团员和要求进步的学生,报名时均填写地主、富农出身,我要求学生团结,学生争取学生。黄给原国英中学学生开会,反对共产党。我宣传共产主义,黄宣传上帝。80名学生对黄的60名学生,争取多数。约11月4到5日研究逮捕黄道生,早上学生集合,张秀萍和顾恒山到校长室找黄,宣布逮捕,当场上手铐,带到学生会场上当场宣布(逮捕)。姓李的神父,外国人,在教室不出来。年底宣布国英中学并入海师,并为三部。葛乐然、我为三部教导副主任。

新婚之后,朱崇芹调回海师工作,他们把家安在了海师校园里。郇华民终于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得到朱崇芹体贴周到的照顾,更加精神焕发。他的心态更加安宁,也更加细致耐心地投身于学校日常工作中。

1953年1月1日,原属山东省的新海连市及东海县划归江苏省,“山东省东海师范”更名为“江苏省东海师范”。3月7到14日,市委召开整顿作风扩大会议,部署开展“新三反”(反对官僚主义、反对命令主义、反对违法乱纪)运动。市委书记梁如仁代表市委检讨了过去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运动在全市党、政、群机关和企事业单位中展开,至6月初基本结束。市人民监察委员会共受理案件116件,处理结案110件,涉及113名干部。这一次,海师干群较为平静,“新三反”运动顺利结束。6月30日,新海连市解放后第一次人口调查工作开始,郇华民又积极动员学生,利用暑假时间,参与到人口调查工作中去……

1953年9月,朱崇芹生下郇华民的三儿子郇建生。消息传到郇圩老家,老母亲钱妙贞与大嫂张尚莲欢天喜地,一边计算着,自郇锦出生以后,郇家历经18年终于迎来了又一个新生儿,一边忙着为新生的婴儿缝制蓝(拦住在家)衣裳、白(白头到老)衣裳。此时,郇华民的长子郇耀中已经分配到东海县房山小学教书;次子郇荣于1951年自新海中学参军,先在张家口参谋部机要学校学习密码,此时已随学校迁至长春;女儿郇锦在新海中学读书,周末常来家中小聚;郇钧在山东省妇联任秘书,和一些干部受到毛主席亲切接见;郇晓峰、刘菊生、刘凤锦等亦俱各稳定,工作生活上都顺意……老家那边,二嫂刘秀莲1949年病故后,大嫂与母亲作伴生活,她们俩虽为婆媳,几十年来,母亲十分信赖大嫂,大嫂也十分仰仗母亲,斯抬斯敬,情同母女,亦如姐妹。一家子老老少少各得其所,如今又添娇儿,郇华民的心像灌了蜜一样的甜。有一天晚上,张仁到郇华民办公室谈工作,末了祝贺他喜得贵子,郇华民诚恳地与张仁促膝说道:“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各位的成全。我郇华民,和你、和黎民等老同志,白天黑夜带着学生一边跑路一边教书的时候,何曾想到能有今天安宁的日子!这还有了家,有了孩子……我们如果不踏踏实实地为党和人民,为新中国把工作做好,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呐!”

然而,平静安宁的日子没过多久,1955年至1958年,声势浩大的“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运动席卷全国各地。这次肃反运动,是1953年“干部审查”的延续与发展。审干从1954年在全国陆续铺开,肃反运动爆发后,审干与肃反相结合,并融入肃反运动中。1955年6月1日,新海连市审查干部工作开始。全市机关、厂矿、学校、医院等56个单位3539名干部受审查,至1956年6月结束。事实上,由于一些结论的形成时间还要晚一些,这一次干部审查的时间将近一年半。

10月中旬的一天,新海连市委“五人小组”召集海师郇华民、桑淑尊与刘瑞峰三位负责人谈话。当时郇华民任校长兼书记,桑淑尊、刘瑞峰任副校长。谈话中,市委组织部的领导开门见山地代表“五人小组”告知郇华民三人:从现在起,组织上对海师学校的审干工作正式开始,首先对你们三位校领导的历史情况进行政治审查,你们必须要端正态度,配合组织审查。三人之间不得在审干的事情上互相交流,个人直接向市委“五人小组”上交材料和说清问题。另外还要一如既往地在海师继续履行工作职责。

运动接连不断,对郇华民来说,翻腾出来的还是早就说清楚并有结论的1933年填表的旧事件。郇华民感到疲倦,也感到了莫名的焦虑,但是对党忠诚、对革命忠诚是一个共产党员基本的政治原则。郇华民虽然内心五味杂陈,但他对领导的表态毫不含糊:一定端正态度,主动配合组织审查,如实向组织说清自己所有的历史问题!桑淑尊和刘瑞峰也表示了坚决服从领导、积极配合审查的态度。

当时学校中尚无人知晓,上级正在审查他们的领导。郇华民在十天后向组织上交了详细的《个人简历》和《1933年填表自首前后经过及说明》两份材料,组织上阅后并没有再要郇华民写什么,他们主要组织外调人员向知情者进行调查核对。此后大半年,组织上对郇华民的历史问题,多次派员到北京、上海、南京、杭州以及东海老家、山东老区等地的国家机关及地方单位,一共找了18位有关同志进行调查与核实。这18位同志大部分都是现职厅、处级以上领导干部,还有几位省部级干部。1956年6月,终于再次搞清了郇华民的历史问题。

这份《审查结论》最后定稿,是在1956年底整个审干运动后期最后核定。所以文件的时间是11月10日。实际上,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它的初稿早在六七月间已经向郇华民当面宣读并征求过他本人的意见。郇华民表示同意组织结论,感谢组织关怀。组织上又要他放下包袱,轻装前进,领导好海师全校的审干运动。桑淑尊和刘瑞峰的审查工作也都顺利过了关。

当时新海连市属徐州地区管辖。1956年暑假,更大范围的审干运动在徐州地区教育界全面铺开。7月初暑假开始,徐州地区所辖各县、市中等学校教职员千余人,全部集中到徐州四中,关门开展审干运动。海师绝大部分教职员都到徐州参加了运动。朱崇芹因为3月刚生了第二个孩子郇春生,正在哺乳,经批准留守学校,自学文件,自查自纠。在徐州,像政治上多少犯过一些错误的张国华、刘文华、刘琦老师,从日本留学归来的赵英含老师等一些教职员,必然受到运动的冲击,但郇华民牢牢把握住党的政策,实事求是,不搞大轰大嗡,不搞逼供信,着重于查清事实、分析后果、教育本人及大家。在郇华民的领导下,海师全体教职员都通过了政治审查,受到了一次极为深刻的革命思想教育。审查结束,大家都有第二次获得解放的感觉,带着紧张之后难得的轻松与喜悦,回到了海师的工作岗位上……

可是,历史的小船还是那么难以掌控。不到一年,新的运动又来了。1957年4月全国开始了整风运动,6月开始了大规模的“反右派”运动。

此前已经出现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很让郇华民忧心忡忡。已是知天命之年的郇华民,多年来形成了强烈的政治敏感性,他担心,那些出于爱国心说了过头话的人,可能要付出一些代价了。

果然,1958年2月初,寒假刚刚开始,新海连市全市教职员就集中到新海中学开展“反右”斗争运动了。这一集中就是两个多月,形势越来越严峻,个人越来越渺小,海师所分三个名额的“右派”,如前文所说,因为各种原因的综合结果,已经由徐晓非、梁璆、金立三位“戴帽”,可是除了“右派”,还有“中右”“右倾”的说法,那就要在人群中继续挖。此时,张国华等几个老教师的问题,又被翻了出来,郇华民忍无可忍,冒着危险挺身而出!在一次会议上,郇华民明确申述自己的看法:审干运动过去时间不长,对张国华等老师的问题,已经做出了结论,这次运动不必再纠缠。会议将郇华民的意见进一步上传,得到了认可,张国华几位老师才得解脱。

在对“右派”下放劳动的过程中,郇华民努力争取对三位“右派”的“宽大处理”。在当时,徐晓非、梁璆、金立对郇华民的照顾心知肚明却不敢流露知情或者感激之情,他们知道,为了保护教师们,郇华民已经被人暗地里称呼“老右倾”了!

“反右”运动结束,学校赶紧开学。花草虫鸟不知人间的风云变幻,自顾葳蕤欢欣,此时的海师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然而,书声琅琅的读书氛围似乎不再浓郁。学校一边响应以除“四害”、讲卫生为中心内容的爱国卫生运动,一边响应省委三届七次扩大会议精神,在“双反”(反浪费、反保守)和反“五气”(官气、暮气、阔气、骄气、娇气)的基础上进行整改。紧缩人员编制,开展勤工俭学活动,全校师生努力做到“澡堂自己挑水自己烧,粮食煤炭自己运,钉鞋理发自己干,衣服自己缝制自己洗,自己种菜自己吃,厕所自己扫除多积肥”。

6月一到,“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热潮也迅速传播到校园……人心浮躁,言辞激昂的浮夸风已经蔓延到校园——“大跃进”开始了。

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喜讯充斥报纸电台,传来高等学校大发展的好消息:海师可以将二年级升三年级的学生全部保送进大学。以往每年只能推荐少量优秀毕业生报考高校,而今年,尚未毕业的在校生跳级直升大学。不久,二年级学生光荣离校,学校里一派喜气洋洋。郇华民却日日心悬而口不能言:任何事物的发展都要遵循其自身的规律,他担心这样的超前繁荣会带来后患无穷。

1958年8月开始,全国范围内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几天后,新海连市委召开干部大会,发出号召,划分钢铁冶炼战区并为各区配备正副政委和正副司令员。其时,很多地方的土高炉已经开火。海师也在操场南部建起了一座土高炉,同学们轮班到煤场去拉焦炭,到锦屏山南坡去捡矿石——实际上拉来的都是磷矿石,那些石头里只含有极少量的铁。师生们24小时轮班奋战在高炉旁,多少个白天黑夜的蚊虫叮咬、挥汗如雨,却迟迟不见火红的铁水流出。上级没有命令,土高炉不能叫停,青年学生们被建设祖国的热情鼓舞,并不觉得那是不正常的情景。郇华民的内心焦灼不安,感到学校的日常工作已经偏离了正常的方向,可是当时各种浮夸的呼声甚嚣尘上,新海连市也正在实现人民公社化,历经多次运动磨砺的他只能三缄其口。可是他的心仿佛被火烧,他不能视而不见,终究还是忍不住,每天必到锅炉旁跑上几趟,去敦促师生们按时换班、按时吃饭和休息。师生们日夜轮班,他就陪着彻夜不眠。朱崇芹劝他看开点,他悄悄说:“水火无情啊!那里面烧的是啥?我能睡?我敢睡?”他多次明示同学们:大炼钢铁和读书学习不矛盾,不好好学习,也是一种对革命事业的懈怠。

当年的学生、原连云港市文联副主席、书法家陈凤桐曾有一段写郇华民的回忆文字,记述了当时的情境:

入学典礼上,你为我们做了《树立革命人生观,巩固专业思想》的报告。在以后的学习生活中,您时常像慈祥的父亲出现在我们的身旁,无论是在教室,还是在操场上。那是在“大跃进”的年代,我们为大炼钢铁在土高炉旁捡矿石,熬到深夜,疲劳得昏昏欲睡,是您把同学们一个一个劝回宿舍,您告诉我们,要保证睡眠时间,第二天才能有旺盛的精神听课。您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里留有难忘的印象,毕业后我被留校,又有机缘在你身边聆听教诲,接受您更多的熏陶。

就在这时候,山东农学院来信,说郇锦在学校生病了!

原来,郇锦非常优秀,即将入党。暑假学校要求同学们搞社会调查,郇锦回郇圩住了一个多月,仔仔细细地取得了一系列数据。回到学校,她就在班级把农村“丰产不丰收”,农村干部虚报产量的事情实事求是讲了。一天傍晚,同在新海中学一起考到农校的预备党员张连生同学找到郇锦说:“因为你在班级的调查报告,党小组开会,要内定你为右派……”郇锦一下子蒙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话来。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夜,天亮就在校园里跑:“我们全家都革命,我怎么就成了右派?!”

郇华民见信后心如刀绞,可是学校里如火如荼的形势变化,让他一天也不敢离开。

8月下旬的一天,透过观察窗,终于看见高炉中有耀眼的铁水在荡漾,“海师小高炉要出铁了!”这“巨大”的喜讯不胫而走。市委杨玉生副书记和战区政委、司令员们都来了,市里的新闻单位也来了,郇华民陪同他们来到高炉旁,在征得杨副书记的意见之后,郇华民示意学校外聘的“工程师”开始出铁。“工程师”一个手势,技工抡起大锤砸开炉洞小门,一瞬间,只见雪亮耀目的铁水奔腾而出,耀眼的铁花像极了烟花四射,在场的人发出狂热的欢呼:“出铁了!”“我们胜利了!”……而就在这鼎沸得比铁水更灼人的欢呼声中,多年运动和工作中积劳成疾、身心俱疲的郇华民晕倒了!

杨玉生连忙组织抢救,很快将郇华民送入医院治疗。杨玉生自五十年代初调来新海连市工作,一直分管文教工作,他对革命多年而历经坎坷的郇华民十分尊重,而今看到他年逾五十仍在一线日夜操劳以致病倒的情形,就想帮他换个工作环境。

郇华民躺在病床上,也深深明白:一向瘦弱的自己,早些年搞“游击教学”早给身体留下很多隐患,这十年来,为把这所上自领导下自群众眼里“苏北的清华北大”“小南师”建设好,自己未留一点点的余力,学校的占地面积、建筑房屋、在校人数无不数倍扩大甚至十倍扩大,更不要说师生精神面貌质的改变、教学设备器材图书的全新添置、教育基础的全面夯实……不要说这些全做到,就是做好其中一部分,也应该感到知足了。也许,是该让贤的时候了……

几天之后,杨玉生再次到医院看望郇华民,还没等他开口与之相商,郇华民竟主动开口了,提出想把校长职位让给比自己年轻6岁,教学管理、领导能力与表达能力俱佳的桑淑尊副校长。郇华民躺在病床上,诚恳地向他介绍了桑淑尊的情况:

“桑淑尊是淮阴涟水人,1913年生。年轻时误入国民党‘蓝衣社’,所幸不久离开。1944年开始从事教育工作,抗战胜利后‘涟水中学’改名为‘淮海区中学’,桑淑尊任一分校主任。1950—1951年桑淑尊主政苏北淮海区立泗阳县初级中学,1951年8月任睢宁县初级中学校长。1954年8月17日,睢宁县初级中学6个应届毕业生于8月17日赴徐州报考西安地质学校,考试后沿陇海铁路徒步回家,至大庙车站,疲劳至极,以为夜间无车,即卧轨熟睡,适值2237次货车行至该地,刹车不及,六生均被轧死。

“桑淑尊因为被追究领导责任,降职调往海师任教导主任,一年后,就因能力突出提拔为副校长。他生活简朴但注重形象,每逢重大节日在同学面前讲话,都要穿上那身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他尊重知识,爱护老师,关心同学;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喜欢作诗,颇有情怀……我看,也该给他落实政策了……”

郇华民的赤诚、无私,深深打动了杨玉生。

1958年8月底,一纸调令,郇华民调任市政府科委副主任,朱崇芹在同一张调令上同时调出,到科委任管理员。

桑淑尊升任东海师范校长一职。

花草有意,芬芳相寄;同事有情,终生相牵。

接到调令,郇华民第二天就打上背包,先妻子朱崇芹一步,直接去市科委报到去了。他离开了呕心沥血耕耘10年的东海师范,来不及回首10年间的酸甜苦辣,更来不及再一次徜徉在日新月异、生机勃勃的校园……

相当一段时间内,海师被誉为“苏北鲁南的清华北大”,声名远播。据不完全统计,郇华民主政海师10年期间,从海师毕业的中师、初师及各类学生超过2000名。这些毕业生的80%以上都成为连云港地区各中小学的教师,其中成长为县区教育局领导、教研员、校长等教育教学骨干的有400余人;进入党政机关、担任县处级以上职务的有100多人。这是海师多年来一贯尊师重教的一个有力佐证。多年以后,当郇华民离休回家颐养天年的时候,许多在外地工作的学生每次回到连云港,许多从政的学生每次到新浦开会,许多在连从教的学生逢到节假日,总要去看望他,并向他汇报自己的业绩,以报答老校长多年的栽培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