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在中国现代史学形成过程中,吸收了诸多域外资源,尤其在晚清民初,日本扮演了西学东渐中转站的角色,大量西学经日人筛选过滤后输入中国,在史学方面亦如此。虽然从19世纪下半期开始,西方传教士在华所译书籍中,有不少内容涉及史学,但总体来说,处于零散、个别的状态,难以对中国史学界产生根本性冲击。只有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留日学生大量翻译日文西学书籍,始催生以梁启超为中心的新史学思潮。进入“五四”以后,中日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在学术交流方面一直没有中断。既往研究一般都肯定清末民初日本在中国接受西学中的作用,而对20世纪20至30年代日本对中国学术的影响,估量似略有不足。以为此时中国出现众多欧美留学生,国内学界已有能力直接译介欧美学术资源,无须再借助日本。这一判断大体可成立,日本的作用确实由最初的主要变为次要,但并不意味着无所影响,尤其在历史学领域,日本学者一直都是中国史家强有力的对手,如东京学派和京都学派的汉学成果,许多被译成中文,被中国学者广为参考征引。而作为日本近代史学之父坪井九马三,同样曾对中国现代史学产生积极影响,却很少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要认识坪井史学思想必须先简要交代伯伦汉《史学方法论》一书的情况。[3]19世纪后半期,西方学界弥漫着“科学主义”思潮,所有学术都必须符合科学的要求才能为人所接受,故而史学的专业化开始提上了日程。自从文艺复兴以来形成的语言考据学方法,经过尼布尔(Barthold Georg Niebuhr,1776—1831)、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等人的发展,形成了完备的治史程序。在史学专业化的驱动之下,急需将这些方法加以充分解释,整理成有系统的方法论教材,以便训练专业史学工作者有所凭借。1889年伯伦汉出版《史学方法论》,此后不断增订再版,在西方各种史法教材中影响最大,诚如齐思和所言,此书为历史方法开山之作,亦为此学最高之权威,在此之前关于历史方法之作皆属片段未具系统,后乎此书者无不受其影响,且亦难出其范围,诚史学中最重要之著作也。[4]

伯伦汉师承兰克高徒威茨(Georg Waitz,1813—1886)[5],而后者是不折不扣的史料主义者,曾谓“史料考订,版本校刊,辨别真伪,审查创作与转述是历史研究不可不具的基础”[6]。兰克学派的史料批判方法,完全被伯伦汉所继承,“探讨解释、结合、综观及叙述等方面之反求作用,兰克氏亦曾致力于其形成,其工作殊不易以数语了之,著者惟有承认本书中有关此之诸篇,其中大部分之知识及规例,均系得之兰克氏之实例及启发者”[7]。因之,伯伦汉《史学方法论》往往被视为兰克史学方法的经典教科书。然而,在史学观念层面,伯伦汉没有亦步亦趋信仰兰克,尤其对兰克政治史研究取向颇不以为然,他说:“国家生活与文化生活间之内在的关系,吾人决不能忽视之,且须将二者视为人类演化上之不可分的二方面。故吾人既不可将政治史视为文化史之附庸,则亦不可将文化史视为政治史之副产物,其理正相同也。吾人之用‘社会的’一词,亦在避免此种偏执处,盖政治与文化,固同为人类社会化之产物也。谢佛尔(A.E.Fr.Schäffle)称历史为‘社会科学’,实觉适当。”[8]

此外,他不排斥历史哲学,“倘系专从事于历史者,则自须有明晰之观念而后可,而此则即须求之于历史哲学,盖未经整理之零星事实,历史哲学可将其整理之,对于事实之列,可就其与全部演化之关系,予以清晰的价值判断,不为主观的判断所误。又如关于历史进程上一般因子间交互影响之知识,相对的价值尺度之确定,俾得判断各阶段与全部演化之关系,此皆为不可或少之补助工具,唯历史哲学乃能使吾人得之”[9]。所以,伯伦汉史学兼顾方法与理论,被姚从吾视为“现代历史学界兼讲方法与理论的开山大师”[10]。不过,《史学方法论》各种版本中,花费相当多笔墨讨论各家各派的历史哲学观点,不仅让德国专业史家质疑他为实证主义者[11],而且引起法国同行的不满,批评他过于热衷“玄理问题”(metaphysical problems),反而对“原则和实际”语焉不详。[12]

坪井史学思想直接渊源于伯伦汉。1881年坪井毕业于东京大学,1883年在东京大学文学部讲授史学。1887年6月赴德国柏林大学留学,专修史学。1889年留学奥地利布拉格大学及维也纳大学,后获延期一年,转学瑞士苏黎世大学。前后留学凡四年有余,1891年获博士学位回国,被任命为东京帝大文科大学教授,讲授史学研究法、西洋史、蒙古史等课程。1892年起为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讲授史学方法。坪井信奉兰克名言“据实直书”(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 ist),主张摆脱教训、实用的史学立场,将史学脱离政治、伦理而成为独立科学。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年日本学院派史学的共识。坪井在《史学杂志》(第5编第1号)发表《关于史学》一文,他说:“余辈所见纯正史学,始于德国的Leopold von Ranke。”[13]他的名著《史学研究法》自序说:“史学之研究法,其由来已久,而成书者甚少。在英国有弗里曼氏,倡言讲史者须先自研究法始,其论既已脍炙人口。继之,德国有伯伦汉氏出,人称穷尽研究法。法国塞诺波氏等祖述之,每每在我国人间流传。予虽不敏,讲述史学研究法,已有年所,自信应用科学研究法于史学上聊有所得。因此,为早稻田大学著是书,庶几乎与诸研究者共登研究法之殿堂。”[14]

刚出版不久的伯伦汉的史学方法著作,即被利斯和坪井引入日本大学历史系专业课程,且大为盛行,于是“科学史学”的史学理论开始进入日本。

早稻田大学出版部1903年版《史学研究法》目次如下:卷之一总说,分序论、历史之种类、史学之定义、史学之区分;卷之二史料编,分史学之材料、史学之补助学科(第一言语学,第二古文书学,第三地理学,第四年代学,第五考古学,第六系谱学,第七古泉学);卷之三考证编,分总论、外部之批评(第一赝造,第二搀入)、内部之批判(第一可然程度,第二史料之系统,第三史料之等级,第四史料之分析)、史料之整理;卷之四史论编,分总论、解释、综合、复活、史学之根本条件(第一物理条件,第二心理条件,第三文化条件)、理论史学。此书共540页,所阐发的史学理论和方法,本之伯伦汉《史学方法论》,用丰富的东西方实例加以说明,主要讲史料的搜集和考证,幅近400页,侧重技术层面,忌避历史哲学,只是轻描淡写而过,这与伯伦汉有显著不同。

坪井最重史学的补助学科(auxiliary sciences)[15],承袭伯伦汉主张。伯伦汉《史学方法论》所列辅助科学为语言学、古文字学、古文书学、印鉴学、铸币学及度量衡学、系谱学、年代学、地理学,论述简略,实例甚少。而坪井进一步提升辅助科学的地位,尤其专列考古学,用东西方大量的实例充实内容,讨论多达160页,占全书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这是他讲史法的一大特色。考古学在兰克史学中并没有地位,兰克治史擅长于对文字文献(documents)的搜集、辨析、解读,而对实物考古则相当陌生,他晚年撰写世界史,有关希腊、罗马史部分,由于对古代铭文和其他考古资料的无知而受到严厉批评。[16]于此,伯伦汉受兰克的影响,同样不够重视考古学,在书中没有专论考古学,说明他没有及时反映19世纪后半期西方考古学蓬勃发展的成果。坪井虽承袭伯伦汉史学,然有所选择,他在欧洲留学期间显然感受到考古学的力量,所以他与兰克、伯伦汉不同,充分展示考古学在历史研究中的作用,曾担任日本考古学会会长。

在欧美史学方法著作在中国流行之前,坪著是我国了解西方史学方法最通行的教材。清末中国学生赴日本留学渐多,有人译刊坪著部分章节:1903年《汉声》(原《湖北学生界》)第6、7、8期译刊《史学研究法》第四卷“史论编”中的一章《史学之根本条件》,1907年张玉涛在《学报》第1年第6、7号译刊《史学研究法》的《序论》和《历史之种类》两章。1902年汪荣宝编译《史学概论》,凡五节:序论、史学之定义、研究法、历史之分类、关于史学之学科。“编者识”说:“本论以坪井九马三《史学研究法》为粉本,复参以浮田和民、久米邦武诸氏之著述及其他杂志论文辑译而成。所采皆最近史学界之学说,与本邦从来史学之习惯,大异其趣。聊绍介于吾同嗜者,以为他日新史学界之先河焉。”[17]汪氏早年留学早稻田大学,攻读历史、政法,而坪井九马三、浮田和民、久米邦武皆在该校任教,可能听过他们的课,受到启发,根据他们的讲义,编译成《史学概论》。第三节“研究法”参浮田《史学通论》第8章,“古文书学”那段文字则翻译自久米邦武《古文书学讲义》第1章第1节“古文书学的大意”,其余部分在结构和内容两方面多取材于坪著。1904年,清学务处编书局得到坪著讲义下册,以考证编始,交江亢虎翻译,最终是否译成,不得而知。[18]

20世纪初年新史学思潮热心讨论的问题是“什么是历史”,而不是“五四”之后中国史学界普遍关心“如何研究历史”[19],所以像坪著重在讲如何研究历史的书,在时人看来,并非是一本急需的东西。个别听过坪井“史学研究法”课程的留学生,对坪著虽有少量译介,但受时风的驱使,仅选择部分能顺应时代潮流的内容,而对坪井不厌其烦讲述如何搜集史料、如何考证史料、如何利用史学的补助学科,根本没有兴趣加以译介。坪井一本很次要的教材《中学西洋历史教科书》,却由吴渊民译成中文,广智书局光绪三十四年(1908)出版。汪荣宝自许“为他日新史学界之先河”,着眼点并不在当下而在未来。与坪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浮田和民《史学通论》,这本小册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先后出现五个中译本[20],又经梁启超之转述,一时成为中国读书界的热门读物。可是就著者的学术地位和著作的学术价值来说,浮田及其《史学通论》根本不能跟坪井相提并论。以梁启超为例,事实上,他不仅读过浮田《史学通论》,而且也读过坪著,光绪三十一年(1905)发表《世界史上广东之位置》一文,注明参考各中外学者作品,包括坪著,但当时他显然无意积极推销坪井史学,而是津津乐道浮田之余唾。

讲史学方法的著作,虽然没有受到时人的欢迎,但是作为一套专门的知识,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这跟晚清学制改革有一定的关系。光绪二十九年(1903)清政府颁布《奏定学堂章程》,规定文科大学堂的中国史学门和万国史学门主课中均设“史学研究法”,讲授历代统系疆域、政化创始因革之大端、物产盛衰之原因、官制之得失等。[21]宣统二年(1910)周嵩年编纂的《大学分科中国历史研究法》,完全根据《奏定学堂章程》对“史学研究法”规定的细目,全书8章48目:建置纲领、政治因革、习俗变迁、振兴实业、官制兵力、学术关系、生殖源流、法典异同。这与现代意义上的“史学研究法”,风马牛不相及。《奏定学堂章程》根据日本学制制定,史学门主课设置虽具现代意识,但制度的制定者恐怕对现代学科本身的认识相当隔膜,“史学研究法”课程有其名而无其实。嗣后,国内史学界对“史学研究法”的认识渐渐与国际接轨,似不能排除坪著的前期引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