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余 论

四、余 论

虽然在民国时期大部分高校的史学教育与研究,均包含本国史与外国史两大部分,但两方面发展并非齐头并进,而是势力相差悬殊。在史料学派占据主导的民国史学界,历史研究需要考订材料,扩充史料。而当时大学所藏西洋史普通著作都极为稀少,更遑论原始材料,在这种环境下西洋史很难做出像本国史一样的研究,因此真正的西洋史研究成果极少,而张贵永则是一个特例。他不仅教授西洋史相关课程多年[44],而且著述颇丰。当我们回看张贵永的著述时,会发现他的外交史研究恪守兰克学派的准则,使用大量一手材料,关注大人物在历史上的作用,如在他的博士论文中,使用了大量档案和荷尔斯坦因的私人书信。他之所以能被后世铭记,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他曾积极参与“中研院”近代史所的草创,主持《教务档》等档案整理,写出大量史料扎实的文章。在张贵永的著作中,外交史研究与他的历史主义译介看似存在张力,但其实内部存在一致性。

“历史主义”正如萨义德“理论旅行”中所总结的四个步骤那样,在中国传播并结合具体语境被再概念化。[45]“历史主义”发源于德国,内涵复杂,被一批寻求史学近代化的学者所译介,同一时期历史主义的不同解释传入中国,在同一时期共存。张贵永通过译介“历史主义”,不仅展现了历史主义的一个面向,而且通过译介历史主义,我们也可发现张贵永作为史料学派的成员,其思想中的观念论层面,这本身反映了兰克史学及德国历史主义之丰富内涵。本文的写作,正想揭橥这一复杂和多元的现象。一般认为,中国近代史学界存在史料学派与史观学派两大潮流,而史料学派将“近代历史学是史料学”奉为圭臬,若我们将视野的棱镜调整几度,则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发现即使在史料学派内部也存在各种复杂的面向。

原刊《河北学刊》2019年第4期

【注释】

[1]张一博,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生。

[2]关于历史主义研究的学术史可参见Otto Gerhard Oexle, “Meineckes Historismus.Über Κοntext und Fοlgen einer Definitiοn”, in Otto Gerhard Oexle und Jörn Rüsen, Hrsg., Historismus in den Kulturwissenschaften: Geschichtskonzepte, historische Einschätzungen, Grundlagenprobleme, Cologne, Weimar, Vienna: Böhlau, 1996, SS.139—199。

[3]新中国成立后关于历史主义的认识可参见翦伯赞:《关于历史人物评论的若干问题》,《新建设》1952年9月号;林甘泉:《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新建设》1963年5月号;翦伯赞:《目前史学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江海学刊》1962年第5期;宁可:《论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历史研究》1963年第4期;林甘泉:《再论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新建设》1963年10月号等文章。

[4]张芝联:《资产阶级历史主义的形成及其特征》,《世界历史》1979年第1期。

[5]胡昌智:《历史知识与社会变迁》,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第191—252页。

[6]参见王晴佳:《钱穆〈国史大纲〉之历史观分析》,《现代儒家与东亚文明:地域与发展》,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2年;《钱穆的〈国史大纲〉与德意志历史主义:一个比较史学的尝试》,《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

[7]Q.Edward Wang, “German Ηistοricism and Scientific Ηistοry in China,1990—1940”, in Eckhardt Fuchs and Benedikt Stuchtey , eds., Across Cultural Borders: Historiography in Global Perspective, Maryland: Rowman&Littelfield Publishers,Inc., 2002.,pp.141—161.

[8]Chih-hung Ch’ en,“Die zwei Quellen der Geschichteswissenschaft in Taiwan und ihre Rezeption des deutschen Historismus”, in Horst Walter Blanke , Hrsg., Historie und Historik:200 Jahre Johann Gustav Droysen, Köln: Böhlau, 2009,pp.177—198.

[9]虽然国内对张贵永的研究不多,但在一些史学史与史学理论选编读本中收录了张贵永的文章,如蒋大椿主编《史学探渊》(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收录了张贵永的《历史主义的起源》,张越主编《史学史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收录张贵永的《从英国先期浪漫主义到赫尔德的历史思想》。关于西方史学东传的论著中也多有提及张贵永,如李孝迁:《西方史学在中国的传播》,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10]王尔敏:《20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11]李勇:《张贵永与西方史学研究》,《史学月刊》2014年第1期。

[12]张贵永:《我的史学研究兴趣》,《新时代》1962年第10期,第46页。

[13]Acta der Friedrich-Wilhelms- Universität zu Berlin betreffend: Promotionen, On.phil.Philos.Fakultät.Littr.P.No.4.Vol.559, S.104, Universitätsarchiv der Humboldt Universität zu Berlin.

[14]受张其昀在《张致远文集》序言的影响,学界通常认为张贵永在德国受教于梅尼克,但是笔者通过查阅洪堡大学档案馆馆藏档案发现,他的导师是赫尔曼·昂科,他的博士论文于1934年出版,收录于昂克主编的《近现代史研究》丛书(Forschungen zur neueren und neuesten Geschichte)。参见Meldung zur Promotionsprüfung von Chang Kuei-Yung, Acta der Friedrich-Wilhelms- Universität zu Βerlin betre☆end: Prοmοtionen, On.phil.Philos.Fakultät.Littr.P.No.4.Vol.559, S.89, Universitätsarchiv der Humboldt Universität zu Berlin.Chang Kuei-Yung, Friedirch v.Holstein: Studien über den Charakter und die Methoden seiner Außenpolitik, Lepzig: Universitätsverlag von Robert Noske, 1934.

[15]Bewertung zur Dissertation von Chang Kuei-Yung, Acta der Friedrich-Wilhelms- Universität zu Βerlin betre☆end: Prοmοtiοnen, On.phil.Philοs.Fakultät.Littr.P.Nο.4.Vοl.559, S.90, Universitätsarchiv der Humboldt Universität zu Berlin.该评语手稿由德国慕尼黑大学法学院荣休教授Hubert Kaufhold转写,在此对Hubert Kaufhold教授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林丽娟老师的帮助表示感谢。

[16]张贵永的博士口试成绩为“优良”(cum laude),论文成绩“优秀”(valde laudabile)。参见Angaben für das philosophische Doktor-Diplom über Chang Kuei-Yung, Acta der Friedrich-Wilhelms- Universität zu Βerlin betre☆end: Prοmοtiοnen, On.phil.Philοs.Fakultät.Littr.P.No.4.Vol.559, S.91, Universitätsarchiv der Humboldt Universität zu Berlin.

[17]Acta der Friedrich-Wilhelms- Universität zu Berlin betreffend: Promotionen, On.phil.Philos.Fakultät.Littr.P.No.4.Vol.559, S.105, Universitätsarchiv der Humboldt Universität zu Berlin.

[18]张贵永:《我的史学研究兴趣》,《新时代》1962年第10期,第46页。

[19]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思想界出现文化危机,“历史主义危机”便是这一危机的一种表征,如特勒尔奇、卡西尔等人都曾撰文批判“历史主义”,梅尼克则与其他人不同,他将历史主义视为一场思想运动,在历史主义人人喊打之时为其张目。

[20]张贵永:《张致远文集》,台北:中华大典编印会,1967年,第514页。

[21]张贵永:《张致远文集》,台北:中华大典编印会,1967年,第51页。

[22]格奥尔格·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彭刚、顾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38,290页。

[23]张致远:《历史主义的起源》,《图书月刊》1941年第1期, 第7页。

[24]张致远:《历史主义的起源》,《图书月刊》1941年第1期, 第7页。

[25]张致远:《历史主义的起源》,《图书月刊》1941年第1期, 第7—8页。

[26]张致远:《历史主义的起源》,《图书月刊》,1941年第1期, 第7页。

[27]张贵永:《历史主义的先驱》,第57、60页;《启蒙运动的历史思想》《时事新报》1941年3月10日,第122期《学灯》;《歌德与近代历史思想的起源》《张致远文集》,第53、54页。

[28]王国维:《王国维全集》第1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2页。

[29]Weltbürgertum直译为“世界公民国家”,现译为“世界主义”,详见弗里德利希·梅尼克:《世界主义与民族国家》,孟钟捷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译序第17页。

[30]笔者在“大成老旧刊全文数据库”中检索得知,截至20世纪40年代,采用“世界主义”这一译名的文章有13篇。

[31]1925年李璜教授“历史学”开课,主要讲授“史学方法论”,但也涉及一些历史哲学的内容。参见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5页。

[32]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6页。

[33]《国立北京大学史学系课程指导书》(1932—1936),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0、78、85、93、103页。

[34]王应宪编校:《现代大学史学系概览(1912—1949)》(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68页。

[35]在随国民政府迁台的学者中,北大系统接收台湾大学,而南高系统接收省立师范学院(台湾师范大学)。而张贵永作为中央大学的教授却去了台湾大学任教,由此亦可见其北派学人的身份。参见彭明辉:《现代中国南方学术网络的初始(1911—1945)》,《“国立”政治大学历史学报》(台北)第29期,2008年5月,第56页。

[36]陈弱水:《台大历史系与现代中国史学传统》,《台大历史学报》2010年第6期,第134页。

[37]关于哥廷根学派与启蒙史学的关系,参见Georg Iggers, The University of Göttigen 1760—1800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Historical Scholarship.1980.(该文未公开出版) ;Horst Walter Blanke, “Aufklärungshistorie und Historismus:Bruch und Kontinuität”, Otto Gerhard Oexle und Jörn Rüsen, Hrsg., Historismus in den Kulturwissenschaften: Ge schichtskonzepte, historische Einschätzungen, Grundlagenprobleme, Cologne, Weimar, Vienna: Böhlau, 1996, S.69—97。

[38]在启蒙史学与历史主义史学之间存在一个“过渡时期”(Schwellenzeit),这一时期力图突破启蒙史学的道德训诫模式,强调史料批判,但是却认为历史学家只需呈现史料即可,无须将史料相勾连(Zusammenhang)表达史家自己的观点,忽视了解释(Interpretation)的层面。关于过渡时期史学参见Stefan Jordan, Geschichtstheorie in der ersten Hälfte des 19.Jahrhunderts: Die Schwellenzeit zwischen Pragmatismus und Klassischem Historismus, Frankfurt: Campus Verlag, 1999;吕和应:《19世纪德国史学中的“研究”概念》,《浙江大学史学理论前沿论坛会议论文集》,2017年,第114—130页。

[39]Georg Iggers ed.,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History, New York: Routledge, 2011,pp.xxvi-xxxii.

[40]Reimer Hansen und Wolfgang Ribbe(Hrsg.), Geschichtswissenschaft in Berlin im 19.und 20.Jahrhundert: Persönlichkeiten und Institutionen, Berlin: Walter de Gruyter, 1992.,S.295.

[41]张贵永:《张致远文集》,台北:中华大典编印会,1967年,第126页。

[42]张贵永:《张致远文集》,台北:中华大典编印会,1967年,第135页。

[43]张贵永自己称荷尔斯坦因为“历史的弃儿”(Stiefkind der Geschichte), Chang Kuei-Yung, Friedirch v.Holstein: Studien über den Charakter und die Methoden seiner Außenpolitik, S.83。

[44]张贵永在中央大学、台湾大学均教授西洋史,且涉及内容甚广,并非局限于欧洲外交史。笔者曾看到南京大学档案馆藏有1947年教员名册中张贵永曾教授英国史、希腊史。参见《中大各科研究所教员名册》,1947年,案卷号:1237,南京大学档案馆藏。

[45]理论旅行(Traveling theory)由后殖民文学批评理论家萨义德(Edward W.Said)提出,在他看来各种思想观念总是处在“旅行”之中,这一旅行并非一帆风顺,而是需要穿越重重语境障碍,在新的时空下理论会发生变异,将不再保有原始形态。参见Edward W.Said, The World, the Text, and the Critic,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