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史坛出版过不少史学研究法著作,然能垂之久远的,莫属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据台湾学者杜维运研究,《中国历史研究法》不少理论本之于《史学原论》,他对二者做了细致的文本比对。[45]《中国历史研究法》的理论来源是多元的,梁氏早年在日本期间就阅读过坪著,不过彼时他对此书的方法论兴趣不大。1920年代,他“裒理旧业”,在思想转变过程中,或重新发现坪著的价值。《中国历史研究法》除了取材法人著作,从中也能发现坪著的蛛丝马迹。

梁启超对历史的理解前后有所不同。20世纪初他给历史所下的定义:“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46]“人群”“进化”“公例”是关键词,深受浮田和民的影响。后来讲历史研究法,他说:“史者何?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也。”[47]

对历史的认识,除了保留“人群”(社会),已无“进化”,更不奢谈“公例”,只求因果关系。此中变化固然是他个人思考的结果,但也有域外思想资源催生的作用。坪著专门列有“史学之定义”,开宗明义说:“史学者,研究社会之分子及人之活动之发展的科学。”[48]

接着重点分别说明“社会之分子”“人的活动”“发展”三个关键词。这种写作模式完全被梁氏所模仿,他也首先提出定义,然后分别解释“活动之体相”“人类社会之赓续活动”“活动之总成绩及其因果关系”“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

梁启超解释“活动之体相”,1922年《中国历史研究法》正式出版时增加了一段文字:“此所谓相者,复可细分为二:一曰活动之产品,二曰活动之情态。产品者,活动之过去相,因活动而得此结果者也;情态者,活动之现在相,结果之所从出也。产品者,譬犹海中生物,经无数个体一期间协合之嬗化而产出一珊瑚岛,此珊瑚岛实经种种活动情态而始成;而今则既僵矣,情态不复可得见,凡史迹皆人类过去活动之僵迹也,史家能事,乃在将僵迹变为活化——因其结果以推得其情态,使过去时代之现在相,再现于今日也。”[49]

此处,梁氏所用“珊瑚岛”之喻,不是他的发明,灵感显然来自坪著第48页:“从最初起源来分析,社会也好国家也罢,都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持续发展着的。随着所谓时势变迁,当然会发生内部的变动,但是外部大体上会以基本相同的形态持续下去,例如像珊瑚礁那样的东西。在水面略微往下一点,尽管聚集着大量的珊瑚虫,然而并没有发现共同生活的现象,因此也没有产生社会组织。再深入到底下的话,就没有珊瑚虫了,所到之处只有岩石。然而很明显,这些岩石就是珊瑚虫所建造的。那是因为即使往海底深处走到岩石出现的地方,都已经成了岩石。现在珊瑚虫所居住的地方是活珊瑚虫的身体,珊瑚虫不居住的地方业已变成了化石,越往下化石益发古老。人类与此相同,现代社会是在太古时代打下基础的,古代社会如今业已消亡成了化石。将来的社会,也同样会变成化石。”[50]

两者文字表述差异甚大,梁氏只取其意,文字更加凝练、简洁,但似不能否认两者存在学缘关系。

梁氏、坪井所作历史定义,就字面来说,确有很大的不同,但若再综合比较分析坪著的“序论”,梁氏所论本之坪井,当无疑义。坪井说:“社会无人动作,不几灭绝乎。”[51]梁则说:“活动休止,则人道或几乎息矣。”坪井说:“治史学之着眼点当从全般社会观之……盖历史者,为全体大多数之记载,非为个人者也。”[52]梁则言:“史也者,人类全体或其大多数之共业所构成,故其性质非单独的,而社会的也。”坪井说:“在史学上,惟研究其人之动作,有影响及于社会国家与否。”[53]梁曰:“其活动力之运用贯注,能影响及于全社会——最少亦及于社会之一部,然后足以当史之成分。”坪井说:“历史者,即前人于社会国家所行保持发达功过之迹,以待吾人之鉴诫取舍,以为未来目的之张本也。”[54]梁氏历史定义也强调“资鉴”功用。[55]二者语言文字上的相似,如果说是一种巧合,大概难以令人信服。

梁氏将史料分为在文字记录以外者和文字记录以内者。在文字记录以外者,又分现存之实迹、传述之口碑、遗下之古物三类;在文字记录以内者,区分为旧史、关系史迹之文件、史部以外之群籍、类书及古逸书辑本、古逸书及古文件之再现、金石及其他镂文诸类。这种史料分类法与伯伦汉密切相关[56],梁氏从坪著史料编“史学之材料”一节间接获取。

梁启超《新史学》说:“虽以司马温公之贤,其作《通鉴》,亦不过以备君王之浏览。其论语无一非忠告君主者。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57]《中国历史研究法》又重申:“其著书本意,专以供帝王之读,故凡帝王应有之史的智识无不备,非彼所需,则从摈阙。此诚绝好之‘皇帝教科书’,而亦士大夫之怀才竭忠以事其上者所宜必读也。”[58]经梁氏的如椽之笔,《资治通鉴》乃帝王教科书的说法,在中国史学界风行甚久。[59]然而,此说并非梁氏的发明,坪著说:“中国后世之史鉴,其最宏博而精详者,以宋司马光之《资治通鉴》为第一。是书编纂之意,将以备人主治世之参考书,亦即为帝王应奉之教科书善本也。所谓鉴者,大抵与教科书同性质,既为人主治世之备,则凡经国之要略,为当代所不可不知者,择而录之,其他不必要者,悉删之以从略。”[60]大部分人或只知梁氏曾有此说,不见得清楚梁说原出坪井。

《中国历史研究法》第5章“史料之搜集与鉴别”,举“唐末黄巢之乱,曾大惨杀外国侨民”一事,说明旧史中全然失载或缺略之事实,博搜旁征则能得意外之发见者。梁启超说:“九世纪时,阿剌伯人所著《中国见闻录》中一节云:‘有Gonfu者,为商舶荟萃地……纪元二百六十四年,叛贼Punzo陷Gonfu,杀回、耶教徒及犹太、波斯人等十二万……其后有五朝争立之乱,贸易中绝’等语。欧洲人初译读此录,殊不知所谓Gonfu者为何地,所谓Punzo者为何人。及经东西学者细加考证,乃知回教纪元二六四年,当景教纪元之八七七——八七八年,即唐僖宗干符四年至五年也。而其年黄巢实寇广州。广州者,吾粤人至今犹称为‘广府’,知Gonfu即‘广府’之译音;而Punzo必黄巢也。”[61]

1922年,日本汉学家桑原藏就梁氏《中国历史研究法》发表书评,专门引用这段话,以讥讽梁氏所言“谬误满幅”。桑原指出五处错误:(1)Abou Zeyd不是9世纪的人,是10世纪初期,即公历916年的人;(2)Gonfu这个地名,Abou Zeyd固不用说,即一切阿剌伯人(阿拉伯人)的记录中,也查不出,应当是Khanfou(Khanfu);(3)也没Punzo这个人名,该改为Banschoua;(4)五朝争立之乱——据梁氏的解释,是指“五代之争乱”——等的记事当然不在Abou Zeyd的记录里,在9世纪的著作,要记载将近10世纪半的“五代之争乱”,未免太滑稽了,纵令将Abou Zeyd的时代,正当地认为10世纪的初期,然而他也不能记载10世纪半的“五代之乱”;(5)梁氏虽说“回历”纪元二六四年(干符四—五年)黄巢实寇广州;但是,即把他认为事实,也不能那么容易的断定。桑原氏又说:“可惜的很!梁氏如稍注意日本的学界,至少若把他所轻侮为‘不值一盼’的日本坊间之‘东洋史’或‘支那史’,浏览一下,也就不至于有这样大的误谬了。”[62]

桑原以己之长攻梁氏之短,被认为“的确击中要害”。[63]然而事实上,桑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梁氏所言原出坪著第2卷史料编第五节“年代学”,第209—215页,只是没有注明出处。而且,他也不是初引此例,早在1905年发表《世界史上广东之位置》一文,他说:“阿剌伯人所著书,以西历八五一年出版,名为《梭里曼(Soleiman)旅行记》者,内载当时中国最大口岸曰Khanfou。近世欧美学者,多以杭州附近之澉浦当之,虽哈士亦云然。日本坪井九马三氏,以《唐书·逆臣传》记黄巢陷广州事,与彼《旅行记》所记之年月相比较,知其确为广州而非澉浦,断定Khanfou字为‘广府’之译音云。按坪井氏所说信也。”[64]

此处,梁氏明确说明据坪著。《中国历史研究法》引此例因没注明,故桑原以梁氏个人文字视之,大做文章。

嗣后,梁应该知道桑原这篇“耳痛”的书评,1925年在清华学校讲《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第8章“都市”,再次引用此例:“唐五代时阿剌伯人之中国旅行记,近代陆续发现译成欧文者不少。内中有一部为阿蒲卓(Ahou Zeyd)所著,记回回历二六四年(西纪八七八)有大盗Banshou攻陷Khanfou。摩哈默教徒、基督教徒、穆护教徒,被杀者十二万。(据日本坪井九马三《史学研究法》引)回历二六四年即干符五年。《新唐书·僖宗纪》言黄巢以干符六年陷广州,而《旧唐书·卢携传》《新五代史·南汉世家》皆云事在五年。然则阿蒲卓书所云Khanfou者即广府,其所云大盗Banshou者必黄巢之讹无疑。”[65]

梁氏特意标注“据日本坪井九马三《史学研究法》引”,算是对桑原批评的一种回应,以免再次受到无辜牵连,接受并更正桑原所指(2)(3)两处地名和人名误拼,并且对桑原《蒲寿庚事迹》一书大为褒奖,“为历史界一杰作”[66],从中可见梁氏气量之大。对于Khanfou这个地名,梁氏最初是拼对的,不知何故,《中国历史研究法》却写成Gonfu。1936年中华书局出版林志钧编辑《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十三收录《中国历史研究法》,对此段文字略有订正:“十世纪初期,阿剌伯人所著《中国见闻录》中一节云:‘有Khanfan者,为商舶荟萃地……纪元二百六十四年,叛贼Bonschoua陷Khanfan,杀回、耶教徒及犹太、波斯人等十二万……其后有五朝争立之乱,贸易中绝……等语。欧洲人初译读此录,殊不知所谓Khanfan者为何地,所谓Bonschoua者为何人。及经东西学者细加考证,乃知回教纪元二六四年,当景教纪元之八七七—八七八年,即唐僖宗干符四年至五年也,而其年黄巢实寇广州。广州者,吾粤人至今犹称为‘广府’,知Khanfan即‘广府’之译音,而Bonschoua必黄巢。”[67]

这段文字与初版不同,接受了桑原(1)(2)(3)指缪。此外,梁启超在初版说:“日本以欧化治东学,亦颇有所启发,然其业未成。其坊间之《东洋史》等书累累充架,率皆卤莽灭裂,不值一盼。而现今我国学校通用之国史教科书,乃率皆裨贩移之以充数,真国民莫大之耻也。”[68]此语引起日本学者极大的反感,后来《饮冰室合集》删除了这些文字。[69]《饮冰室合集》编辑原则是“据初印旧本覆校其有手稿者,则悉依原稿校定,专著各种间有厘订之处”[70]。上述文字的改动,不论是梁氏本人或编校者所为,皆因桑原书评引起,应无疑义。

桑原所指(1)(4)(5)三处错误,始作俑者是乃师坪井,“谬误满幅”不应扣在梁氏头上,他不过以讹传讹罢了。桑原没有指出这点,非常令人不解。关于Khanfou的考证,桑原是这方面的专家,在1919年1月《史林》发表《Khanfou问题及其陷落年代之研究》,他的名著《蒲寿庚事迹》也专门提示读者坪著第214—215页论及[71],说明他对坪著很熟悉,不至于识别不出梁氏所言本之坪井。桑原之所以没有在书评中点破,反而以此对梁氏尽挖苦嘲讽之能事,或有两种可能:其一,桑原粗心大意,确实没有察觉梁氏所言原出坪井;其二,桑原故意回避,毕竟梁氏没有注明,文责自负,报复他对日本汉学界的出言不逊。关于桑原书评一事,梁氏虽没有正面回应,但他显然接受了桑原“耳痛”批评,修改了相关文字,而且还对桑原《蒲寿庚事迹》给予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