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头虫

近来清剧风行,打开电视机,满眼的长袍马褂马蹄袖,匍匐于地,山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部电视剧看下来,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磕头,求人要磕头,感激也要磕头。恍惚中,屏幕上一片“磕头虫” 。
是的,正是那种名叫“磕头虫”的小虫子。
在时庄孩子们的心目中,磕头虫属于最没有气节的一种小虫子。小时候听惯了老祖母的教诲: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给人下跪。看那故事片中的地下党员,也个个都是钢铁硬汉,宁死不屈,男人是,女人也是,让我们佩服。这就让我们越发瞧不起磕头虫,怎么能动不动就给人磕头呢?我们怀疑,磕头虫的前世一定是那叛徒,要不,膝盖会那么软?
就像叛徒在革命队伍里并不多见,见到磕头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在时庄,没有那些随处可见的蝴蝶蚂蚱多,甚至比那本来就不多见的耙地虫还要少。偶尔会在墙角发现它,或者是在上学的路上和它不期而遇,它总是那么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等着它去办。
因为少,就显得格外珍贵,鲁迅说: “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 。”物以稀为贵嘛,磕头虫的待遇也大抵如此。好不容易和它遇上了,孩子们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围追堵截,把它捉住,像是得到了宝贝,藏进火柴盒,带到学校,放在课桌上,看它表演。
那真是盛况空前,伙伴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课桌围定,看主人把它从火柴盒中取出,放在课桌上,轻轻按住它的后半身,力量要掌握得恰到好处,不能大,大了会把它按碎;也不能小,小了一下子它就会蹦得无影无踪。被按住后半身的磕头虫面对众人,正如那清剧中犯了杀头之罪的小官面对皇上,啪啪不停地磕起头来,直是要磕出血来。事实上,磕头虫磕头时间长了,真的会在它的头下发现一摊潮潮的东西,不知是它的血还是它的泪。我想,如果我能听得懂虫语,一定能听到它一边磕头,一边哀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或是“皇上开恩,皇上开恩” ,正是剧中人物犯了死罪的形象。长大后学到一句话:磕头如捣蒜,最初的印象就是从小时候玩磕头虫得来的。
要是正好有两个同学都抓住了磕头虫,那就更有趣,我们会让它们面对面磕起头来,你方“啪”罢,我又“啪”起,此起彼伏,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这时,就有孩子在旁边学着大人的腔调喊: “夫妻对拜,入洞房喽。”可是,并没有人把它们真的送进洞房,直到老师快进教室了,才让它们各回了各的房间。
还有一种玩法必须在地上,要是在桌上,很可能会就此失去它的身影。选一块比较大的平地,把它背朝下反放于地,就见它头尾紧贴地面,身体如一张弓弯起,啪地一收缩,身体弹起老高。我们蹲在旁边,有时候甚至要把头往上面抬起一下,才能瞧见它在空中的姿态,弹跳的高度,大约略逊于跳蚤。有趣的是,往往一次弹起并不能翻过身来,非得两次以上才能肚皮朝下。翻身过后,就想急急逃走,可哪里逃得脱呢?还没跑出多远,又被旁边的孩子弄得仰面朝天,于是“啪啪”的声音又开始响起。我后来跟师傅学武术,练那“鲤鱼打挺” ,一次两次挺不起来,总觉得自己不像干地上的鲤鱼,倒更像一只被人翻过来的磕头虫。
这种小虫,个头不大,大约也就两个米粒长,全身黑色,像上了油,油光水滑,背上有对硬翅,却不常飞,即使飞也不高,除了急急赶路,没有别的本领逃生,被人捉住以后唯有不停磕头。可孩子们并不可怜它,一边看它磕头好玩,从中获得乐趣,一边还要骂它没有骨气,不把它玩死誓不罢休。
呜呼小虫,膝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