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鳖子

后半夜,暑热渐消,摇着芭蕉扇的母亲击退了蚊虫们的一次又一次进攻,终于抵挡不住睡魔的侵袭,正欲沉沉睡去,突然一阵鸡鸣狗吠,已经漫上母亲额头的浓浓睡意立即如潮退去。她咯噔一下打了个激灵,翻身下床,顺手在床边摸了根短棍,嘴里嘀咕一声“坏东西又来了” ,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屋外早已炸了窝,水银般的月色泼得满地都是,母亲展眼望去,昨晚挡好的鸡圈门大开着,草堆上、墙头上到处都是从圈里仓皇出逃的鸡子们,那只芦花甚至跳上了梨树,院里院外一片吵闹,里面“咯咯” ,外面“汪汪” ,整个庄子的狗都在叫。大黄从院外小跑着进来,悻悻地抬不起头来,显然它这次追捕又是无功而返,那只狡猾的黄鼠狼再次从它眼皮底下逃脱,这是它的耻辱,也是整个庄上的所有狗氏家族的耻辱。
母亲无心责怪大黄,它已尽力,说什么也是无益。母亲抱起鸡圈旁边的那只“嘎嗷嘎嗷”乱叫的菜花,仔细检查了一番,还好,除断了一条腿之外并无大碍。她把菜花交到跟着出来的我的手里,自己回到堂屋,点亮油灯,从墙洞里摸出一只广口大肚的玻璃瓶,倒出几只黑色的有着椭圆身体的小虫。我记起,母亲前些日子在灶膛前捉了这些小虫,用开水烫死,晒干了收在瓶里。我起初并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当时也没问,小孩心性,事情过了也便忘了,现在见母亲拿出这个东西,才又想起。母亲把虫子放进一只空碗,用擀面杖的一头轻轻敲碎,又去房里撕了一条破布,让我抱定菜花,不让它动弹,就着灯光,把那条断了的鸡腿对对齐,在断口处敷上敲成粉状的小虫,扎紧布条。几天以后,我家的那只菜花就又活蹦乱跳,欢若从前。
这个小虫竟有如此神效,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从此便对它刮目相看。
椭圆的身体,几乎就是鳖盖的翻版,它有个名字叫作“土元” ,元,元鱼,老鳖也,生活在土里,叫它“土元”实至名归。时庄人更要让它土到家,连名字都不让它沾点文气,干脆就叫了它“土鳖子” 。
土鳖子最喜在灶膛前面做窝,这也难怪,那里有多年所烧柴草剩下的碎末形成的垃圾,应该有许多的营养,可以供它休养生息。我在灶门前烧锅的时候,常常能抓出个把土鳖子来,或者惊扰了它们,急急地从我手底下钻出来,在我眼前晃荡一圈,又急急地钻进草堆。我喜欢在母亲做饭的时候帮她烧锅,不单单是因为可以在山芋下市、玉米棒子一掐冒出白浆的时候烤个山芋、烧个玉米棒什么的解解嘴馋,更重要的原因是灶膛前的草堆里藏着许多我喜爱的虫子,比如这土鳖子,还有耙地虫、磕头虫等等。我可以在烧锅的同时玩玩这些小可爱们,不过这样有时也会误事,光顾着玩而忘了烧锅。
其实我玩土鳖子的时候并不多,它既不能像耙地虫那样拖根草棒学老牛,也不能像磕头虫那样把头磕得山响,只会像个鳖一样在你面前傻傻地爬,这样除了一开始看到它有个新鲜劲,时间久了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们对它的兴趣,我们照样抓它,并乐此不疲,说到底,还得怪它自己,谁让它有那接骨的功效呢?既然能把小鸡的腿接好,那么推而广之,人若是不小心摔断了胳膊腿,它大概也能派得上用场。作为一种中药材,它是时庄唯一有人饲养的虫子。我们把它抓住,用开水烫死,在阳光下晒干,送去供销社换钱。现在想来,若是它没有这接骨的功效,大约是会免去这沸水浇身之苦的。看来有的时候,一种东西太有用处,对它自身来说实在不是好事,性命之忧,往往由此而来。读庄子的《逍遥游》,深为那樗庆幸,哲人的眼光,毕竟不同。
能做中药的土鳖子是母的,黑色,不长翅膀;公的土鳖子没有接骨功效,赤褐色,有一对薄翅,平时折叠于背上,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