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

这种虫儿,人们大多对它青睐有加,就连我的妹妹——一个不大喜欢昆虫的小丫头,都觉得它十分可爱,春天到来的时候还会弄几条养着玩,就更不用说许多大人了,它可以给人们带来经济上的收益。很多年以前,有个叫李商隐的大诗人,写过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让人至今还记着他,上个教师节听老师们演讲,里面还有他的这一句。
我对它却并不待见,甚至有些讨厌,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它肉滚滚的身体让我觉得瘆得慌。我在前文《豆丹》里说过,我不喜欢那些浑身是肉的昆虫,看见它们就起鸡皮疙瘩,一不小心还会噼里啪啦落一地。但是我却不能不写它,在我儿时的岁月里,它总是有意无意在我眼前出现,让我绕不过去。
我老家时庄有养蚕的历史,庄上几乎每家都有几棵桑树。汉语里有个词叫“桑梓” ,桑和梓是两种树木,后来成了故乡的代名词,可见这两种树在民间十分普及。这个词来自《诗经》,这也告诉我们,栽桑养蚕不但分布广泛而且年代久远,更久远的传说是黄帝的妻子嫘祖发明了养蚕。
我少年时没有听过这个传说,我听到的有关桑蚕的故事是这样的:相传帝喾高辛氏时,蜀中某女之父被人掠去,只剩所骑白马返回。其母伤心之至,发誓“谁只要能将其夫救得生还,就把女儿嫁给他” 。白马闻言仰天长啸,挣脱缰绳疾驰而去。几天后,白马载着其父返回家中。其母见此却反悔,不再提及嫁女之事。从此白马整日嘶鸣不止,不思饮食。其父见状,心中为女着急,取箭将马射杀,并把马皮剥下晾在院子里。但那马皮突然飞起将姑娘卷走,不知去向……数日后,家人在一棵树上找到了姑娘,但见那马皮还紧紧包裹着她,而她的头已经变成了马头的模样,正伏在树枝上吐丝缠绕自己。家人将其从树上取回饲养,养蚕吐丝、结茧缫丝的历史从此开始。
这个故事是前庄大舅爹讲给我们听的,后来我又在《搜神记》上看到了它的踪迹,这也说明,我的先辈还是读过一些书的。养蚕分春秋两季,时庄人多养春蚕。我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蚕追子(蚕产子)是在外婆家,具体时间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当时还穿着棉袄。那是一个晚上,外婆家的那张褐色长条几上正点着煤油灯,六舅也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一只纸盒,里面盛着几只雪白的蚕茧。一会儿,就见几只蚕茧有了动静,先是在一头破了个小口,然后从里面钻出一只浑身湿漉漉的灰白蛾子来。这蛾子刚出茧的时候还比较老实,等卷曲的翅膀伸展晾干后便不停地走动,扑棱着翅膀并不飞起,实际上也飞不起来。我寻思它那对小小的翅膀也举不起那相对而言略显肥硕的身体,当我看到这个情景的时候,头脑中便一下子闪过鸡的形象,感觉它们也跟鸡一样,虽有翅膀,却上不了天。蛾子接二连三地从蚕茧中钻出,个头稍小一点儿的蛾子围着块头稍大的蛾子不停地转,然后,两只蛾子的尾巴便连到了一起,翅膀不住地抖颤。第二天晚上,我再去看它们的时候,发现那只稍小一点儿的蚕蛾已经躺在一边一动不动。六舅拿来一张大纸铺在条几上,把那只肚子鼓鼓的蚕蛾从盒子中取出,不一会儿,蚕蛾便又拍着翅膀,在纸上不停地游走,伴随着翅膀的扇动,从它的尾巴尖上喷出了一粒一粒淡黄的蚕子。几天之后,蚕子颜色逐渐变深,看上去像是一粒粒沾在纸上的黑芝麻。
这样的黑芝麻在春天以后就会变成黑蚂蚁一样的小蚕,然后逐渐长大,变成那种有着肥硕身体,软绵绵圆滚滚的成蚕,其时,它的颜色也由黑色变成了白色。
更多的时候,时庄人养蚕都是从供销社买蚕子,说是经过了药治,孵出来的小蚕不会生病,好养。
每年一到春天的时候,我大哥就和许多时庄的人一起,跑去十几里开外的李口,从那里买回一角或是两角的蚕子。蚕子论张论角,不论斤论两,我也是从那个时候知道的。
因为讨厌,我并不多去看它们,因此,它们如何长成,我并不太清楚,我只是知道大哥频繁更换盛蚕的用具,先是一只小匾,然后换成了大匾,一只不够,又增加了一只,再不够,再增加,到最后,干脆就在堂屋里架起两条长凳,铺上高粱秸秆串成的箔,再在上面铺上柴席,把他的蚕宝宝们移上去。
养蚕时节,时庄也有许多禁忌,比如,不能随便说蚕是虫子,只能喊宝宝,蚕宝宝。事实上,养蚕的人真是把它们当成了宝宝来养,不但要供足它们的饮食,还要给它们打蚊子、赶苍蝇、捉老鼠,如果在哪个环节上稍稍松了劲,那么,蚕在“上山”结茧的时候便会大打折扣。
整个童年时代,我唯一能帮大哥也是自己比较乐意去做的事情便是采桑叶,因为采桑叶会有另外的收获——可以吃到紫黑的桑枣儿,这是一种味道酸甜的好东西。每年麦浪翻滚的五月间,桃子、杏子都还青青涩涩的时候,桑枣儿最先向孩子们亮出它们的笑脸,青红的、紫黑的脸膛,真是会让孩子们心动进而行动的,这个时候,它们在孩子们眼中的魅力,是远胜于那些年轻美丽的姑娘的。
提到姑娘,就不能不说说那些蚕娘。其实在时庄,像我大哥这样养蚕的男人并不多,更多的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她们是养蚕的主力军。蚕宝宝“上山”前,是养蚕人家最忙的时候,每次从她们家门前经过,都能听到沙沙的“下雨”的声音,这是蚕宝宝在抢吃桑叶。自家的桑叶早就不够供应,邻家的桑树也是光秃秃的了,仅见枝头残存的几个叶片在苟延残喘。采桑女一大早就要顶着露水出门,可能要赶很远的路才能采回一筐桑叶。初中以后,读到那首《汉乐府》,每每想起她们因劳累而略显疲惫的紫红的脸,我一点儿都想象不出那个让行者撂下担子捋髭须,令少年脱掉帽子着帩头,使耕者忘记犁田、锄者忘记锄草的秦罗敷的妩媚模样。